親愛的大鈞

2020年前后，我在上海從事“上門作文家教”，得以“踏入”一些陌生家庭的門，比如大鈞。

大鈞的爸爸對大鈞的事非常上心。他們一家住在深圳，但他在上海的網站上瀏覽了我作為作文輔導老師的個人信息，就請我為他兒子大鈞輔導作文。

我和大鈞的爸爸通電話，他告訴我，大鈞拿到作文題，最多能寫上100多字就無話可說了，而從小到大，大鈞閱讀過的課外書并不算少，語文老師卻對大鈞的作文評價很低……總之，大鈞的作文到了令大鈞自己和父母老師都頭疼的地步。

我給遠在深圳的大鈞上了第一次作文課。QQ視頻中的大鈞，虎頭虎腦，讀小學四年級，十歲，笑起來某一側的嘴角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

剛一連線，他就微笑著說：“老師好！”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一小時的輔導結束后，他抬抬下巴，對我說：“老師，你先關掉。”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原來，他的意思是，讓我先關掉QQ視頻，他再關。這有點像早先跟人通電話，為禮貌起見，待對方掛斷之后，自己再掛斷。

我非常驚訝，心頭隨即一熱，轉念一想，不可能是大鈞的父母預先提示他這么做的，大人都不可能想得這么細致，這可能就是他自己想到的。

在每周一次的視頻連線中，大鈞喜歡跟我講一些學校發生的事：“老師老師，你知道嗎？今天我班上……”我聽得哈哈大笑，大鈞那一派天真，讓我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治愈。

大鈞會找出我話語中的邏輯漏洞，或者針對我話語中省略掉的步驟提問。他會說：“老師老師，你剛才說……是為什么？”我只得解釋一遍，或者將跳過的語言補齊。當我說到重點地方，他也能迅速捕捉，并打斷我道：“等一下，我要做個筆記。”

我發現大鈞的理解力、傾聽力都特別好，你說什么，他都有回應，而且回應得很真實，不懂就是不懂，沒明白就是沒明白。這一點讓我放下心來，教這樣的孩子不至于令我痛苦。辛苦不怕，就怕痛苦，還浪費彼此的時間。

大鈞每天早上上學，由奶奶陪著走路去，十幾分鐘到校，中午回家吃完飯，稍作休息，再走路到校上課，下午放學，奶奶又去接他，一起走路回家。所以上學放學的路上，是大鈞的自由活動時間，也是大鈞觀察生活的最佳時機。

大鈞告訴我，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在草叢里看見一只小蜥蜴。我跟他說，你想想，用小蜥蜴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會看到什么？會看到大鈞你嗎？

下一周，跟大鈞再次連線的時候，大鈞拿出了他寫小蜥蜴的作文給我看。

一只蜥蜴的獨白

大家好，我是一只小蜥蜴。我常常趴在一株綠色植物上，因為這樣就可以偽裝自己。偽裝自己有兩個好處：第一，可以讓昆蟲以為這里沒有天敵。（，）它們會放松警惕，在附近飛來飛去，我只要輕輕一伸舌頭，就可以輕輕松松地把昆蟲吃掉；第二，當遇到天敵時，我也可以藏身。

今天，我和往常一樣趴在一株綠色的植物上覓食。過了一會兒，兩個巨大的身影向我走近，十米、五米、三米、一米，我的心撲通撲通快跳到了嗓子眼兒。最后這兩個龐然大物走開了，我這才舒了一口氣。但后來他們又回來了，其中大一點的人盯著我的眼睛，我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只見他們上上下下的（地）打量著，我想拔腿逃跑，無奈仨魂早已嚇丟了兩（倆）半，哪兒還分得清要往哪（哪兒）逃？他們現在還在盯著我，我只有趴在植物上積蓄力量。他們離我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我就一溜煙地竄進了草叢里。

然而人類不用皮膚來偽裝自己，他們每天換上色彩斑斕的衣服。他們坐上飛速移動的交通工具，自由地穿行在地面、水面和空中，去到我永遠也無法抵達的遠方。他們手里捏著一個神秘的小玩意，對著它觀看、說話和發笑。

人類是地球的主人，他們的頭腦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超能力。他們擁有足夠的食物，更無須像我一樣東躲西藏。我真羨慕人類既安全又多姿多彩的生活，它是我一個永遠的夢。

大鈞的聰慧和他進步的速度都令我驚異。

每周給大鈞上課的一小時，我都非常開心。我感到，大鈞同時也在給我上課，他的天真，就像一股暖流，消融我心頭角落里的冰霜，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歡樂。每次給大鈞上完課的當夜，我都比平時睡得要好一些。

大鈞是我見過的同齡孩子中，難得地將天真與天性保持得如此完好的一位。后來在跟大鈞爸爸的交流中，我漸漸發現，大鈞的博士爸爸在大鈞的成長中，雖然很多時候在出差，但他的心思卻從未缺席過，他一直在摸索如何在這個時代，給孩子營造出一個小空間，既能符合社會的標準，又能兼顧作為人的平衡發展。

有一天，爸爸將奶奶學做國宴牛肉的視頻轉給我。我很驚訝，一位七十多的老人，帶大鈞和大鈞弟弟兩個男孩，成天忙得像陀螺，不僅毫無怨言，還會想到進一步改進廚藝，精神可嘉。大鈞就是在這種家庭氛圍中成長的。兩個月后，我告訴大鈞，不用再上我們之間的視頻課了，他出師了！

大鈞最后發來的作文，是這樣的。

我的心兒砰砰（怦怦）跳

今天我和媽媽一起從商場出來。走進了一個小巷，因為是深夜，腳下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越往里走越能聽見一些烏鴉的叫聲，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直竄后背，越走越黑。當走到幾個垃圾桶旁，還能隱隱約約聽到砰砰細小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想要快點走出這個小巷，但越走越黑。現在我覺得這里不是一個黑暗的小巷，而是十八層地獄，地獄里黑暗無比，黑燈瞎火沒有一絲光明。仿佛日月都在黑暗之中，一直在黑暗之中。好似全世界都是黑色的。

我嘗試著慢慢的（地）平靜下來，不要想妖魔鬼怪。我的心也慢慢的（地）放平下來，沒有了之前的害怕。我的心仿佛一滴水，從高處輕輕地墜落，落到地面上。從頭到尾再無一絲雜亂。

過了十分鐘，我們走出了那個小巷子，我又看見了燈光和汽車。這一次走夜路讓我學會（，）當害怕時，靜下來不要想太多，深呼吸，放松地面對恐懼，戰勝恐懼。

我把大鈞在文中寫到的兩句話拎出來，就成了一首詩——

我的心仿佛一滴水，

從高處輕輕地墜落，落到地面上。

從頭到尾再無一絲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