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當地時間9月8日,法國國民議會的議事廳內氣氛凝重。74歲的法國總理弗朗索瓦·貝魯正靜靜等待著由他自己發(fā)起的信任投票的結果。最終,計票結果顯示,364票反對,194票支持。這次壓倒性的失敗,宣告了貝魯政府的轟然倒臺。不到一年時間,貝魯成為第二位被議會趕下臺的法國總理。
貝魯是被總統(tǒng)馬克龍寄予厚望、試圖在分裂的議會中建立共識的老將,其總理任期最終定格在了短短九個月,步了前任米歇爾·巴尼耶的后塵。巴尼耶的任期更是只有三個月,創(chuàng)下了現代法國任期最短總理的紀錄。
9月9日,貝魯正式向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遞交辭呈。一天后,被視作馬克龍忠實追隨者的勒科爾尼,成為法國兩年來的第五任總理。去年12月巴尼耶政府下臺后,勒科爾尼原本就是馬克龍心目中的總理人選,但在最后時刻,馬克龍改變了想法,由貝魯接任總理。
根據法國憲法,除了議會可以主導發(fā)起“不信任投票”之外,總理在與內閣(部長會議)商議后,也可以就其政府的施政綱領或一項總體政策聲明,在國民議會前發(fā)起“信任投票”,以確認政府是否擁有議會的支持。但如果信任投票未能通過,依據憲法規(guī)定,總理就必須向總統(tǒng)提交政府的辭呈。
一般而言,“信任投票”往往是在新政府上臺初期,執(zhí)政黨在占據絕對優(yōu)勢并希望以議會投票的方式“昭告天下”,表明自己擁有充分的立法授權時才會行使。自1958年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憲法實施以來,信任投票條款被發(fā)動過41次,無一例外地獲得通過,而貝魯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第一位因自己主動發(fā)起的信任投票而倒臺的總理。法國《解放報》頭版則干脆點明,貝魯此舉根本就是“自己解散政府”。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并非一次簡單的政治誤判,而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殉道。
在投票前,貝魯向議會發(fā)表了其任內最后一次,也是最悲壯的一次演說。他刻意將焦點從政府的政績轉移到他眼中法國面臨的“致命”威脅上,即高達3.3萬億歐元(約合人民幣27.6萬億元)、占國內生產總值(GDP)114%的公共債務,將法國的財政狀況形容為一場“無聲、地下、無形且無法忍受的失血”。貝魯警告議員們,“對債務的屈服,就如同在軍事力量面前屈服”,兩者都會讓法國“失去自由”。在演說中,他向即將聯(lián)手投票反對他的左翼和極右翼議員們發(fā)出最后的呼吁:“你們擁有推翻政府的權力,但你們沒有抹去現實的權力。現實從來是不留情面的。”
對于一位在法國政壇摸爬滾打了四十余年、曾三度參選總統(tǒng)的政治家而言,貝魯不可能不清楚當前議會中的力量對比。在左翼的“新人民陣線”(NFP)和極右翼的“國民聯(lián)盟”(RN)早已明確表示將投下反對票的情況下,貝魯的失敗已成定局。因此,這場信任投票的真正目的,并非求生,而是一次主動的政治獻祭。貝魯迫使意識形態(tài)上水火不容的極左與極右力量站在一起,目標是推翻他自己領導的中間派政府,意在向法國民眾揭示一個殘酷的現實:反對派們除了“摧毀”之外,無法提供任何建設性的替代方案。貝魯犧牲了自己的政府,但也為深陷泥潭的總統(tǒng)馬克龍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力的政治敘事:“我們政府試圖扮演負責任的成年人,但極端主義反對派們選擇了混亂而非面對財政現實。”
貝魯政府倒臺的導火索,是一份旨在削減約440億歐元的2026年財政預算案,目標是將法國高達5.8%的財政赤字拉回正軌。這樣的財政赤字水平,已經遠超歐盟3%的上限。然而,預算案中的具體措施卻觸動了法國社會的每一根敏感神經。預算案中的主要政策包括:取消復活節(jié)后的星期一和二戰(zhàn)勝利紀念日(5月8日)這兩個法定假日,以增加工作日、提振經濟;在生活成本危機持續(xù)的背景下,凍結大部分社會福利和養(yǎng)老金的發(fā)放;凍結個人所得稅的累進階梯,這在通脹背景下相當于變相加稅。
貝魯這份預算案幾乎完美地將自己塑造成了“全民公敵”。取消假期本來就讓人不爽,何況復活節(jié)假期代表的是法蘭西千年來號稱“天主教長女”的文化傳統(tǒng),而勝利紀念日則是當代法國人的最大共同價值。毫不意外地,左翼聯(lián)盟將這份預算案視為對法國引以為傲的社會福利制度的“倒行逆施”;極右翼抨擊凍結福利損害了法國退休人員和普通家庭的利益,卻并未削減援助烏克蘭和花在安置難民事務上的開支;而傳統(tǒng)的中間偏右共和黨,則認為變相加稅背叛了馬克龍早期減稅和親商的經濟路線。這份腹背受敵的預算案,從誕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其在議會中不可能獲得通過的命運。

而當前的政治僵局,則要追溯到2024年6月。在歐洲議會選舉中慘敗給勒龐領導的國民聯(lián)盟后,馬克龍出人意料地宣布解散國民議會,提前舉行立法選舉。這場政治豪賭最終以災難性的失敗告終。選舉產生了一個“懸浮議會”,沒有任何一個政治陣營擁有絕對多數席位。議會被撕裂為三大塊互不相容的勢力:被削弱的中間派聯(lián)盟、傳統(tǒng)左翼和極左翼的新人民陣線聯(lián)盟,以及勢力空前強大的極右翼國民聯(lián)盟。
這一結果徹底摧毀了法國政治的穩(wěn)定基礎,導致持續(xù)的立法僵局。正是為了避免第四共和國末期的混亂重演,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憲政制度設計中,總統(tǒng)和總理應屬同一派系,由總統(tǒng)超然的行政權力主導總理和內閣的具體施政。戴高樂總統(tǒng)當年更是曾明確表示:“不能接受在最高層存在雙重領導的情況。”但是,今天議會中“三黨不過半”的局面,讓既不愿辭職又不愿妥協(xié)的總統(tǒng)馬克龍被迫必須施展出“在三個雞蛋上跳舞”的雜技,不斷推出黨派色彩較淡而偏向技術官僚的人選出任總理,試圖在各黨派間縱橫捭闔謀求政治空間。
在巴尼耶失敗后不足一年,貝魯的倒臺又一次深刻地揭示了馬克龍政治雜耍的系統(tǒng)性失敗。自2017年以超越傳統(tǒng)左右之爭的承諾上臺以來,馬克龍的中間派路線如今受到曾經一度被邊緣化的左右兩股勢力的圍困,動彈不得。懸浮議會的誕生,正是這一系統(tǒng)性失敗的制度性體現。一年內兩任總理相繼倒臺,證明了問題并不在于總理人選,而是馬克龍的總統(tǒng)權威已無法在議會和民眾中獲得有效授權。
更深層次上,貝魯的失敗也反映了法國政治精英與民眾之間巨大的認知鴻溝。馬克龍、巴尼耶和貝魯一直用抽象、技術官僚的語言來描述當前危機——主權債務、財政赤字、各項支出在GDP中的占比。然而,對于仍在通脹、“黃背心”運動和養(yǎng)老金改革創(chuàng)傷中掙扎的法國民眾而言,他們關心的是更具體、更切身的生存問題:薪資購買力、生活成本以及日益惡化的醫(y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問題。
如今,法國政客們越是大談經濟學名詞證明危機客觀存在,民眾就越是不買賬。在民眾看來,馬克龍政府在實施了多年被認為是優(yōu)待富人(如廢除財富稅)的政策之后,突然要求人民“集體犧牲”,這本身就顯得虛偽至極。英國《衛(wèi)報》對此發(fā)表評論稱:“法國政治精英被普遍認為說著一套與普通公民脫節(jié)的語言,生活在一個與民眾截然不同的現實之中。”貝魯政府的垮臺,正是這場信任危機的深刻體現。
貝魯的離去并未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將法國政治推入更深的迷霧。對于任期僅剩不到兩年的馬克龍而言,前路似乎只剩下死胡同。
目前,馬克龍的政策選項極為有限。他已公開排除了辭職或再次提前舉行議會選舉的可能性。因為所有民調都顯示,新的選舉只會讓極右翼的國民聯(lián)盟進一步壯大,結果很可能是同樣的僵局,甚至更糟。他唯一的選擇,只剩下任命自2022年連任以來的第五位總理。
對于馬克龍來說,決定新總理人選本身就是一個兩難困境:任命另一位中間派技術官僚,幾乎注定會重蹈巴尼耶和貝魯的覆轍;而若向左翼妥協(xié),任命一位社會黨總理,則意味著馬克龍必須放棄自己標志性的親商經濟改革,這無異于公開承認自己整個總統(tǒng)生涯里政治工程的破產。無論如何選擇,馬克龍在國內事務上都已淪為一位“跛腳總統(tǒng)”。
最終,馬克龍的“忠誠支持者”勒科爾尼接替了貝魯。此前擔任國防部長的勒科爾尼在總理交接儀式后的簡短講話中表示,政府需要在與反對派合作時“更加具有創(chuàng)造性,有時更加技術性,更加嚴肅”。如何在議會通過2026年的精簡版預算法案,是勒科爾尼面臨的首要挑戰(zhàn)。勒科爾尼也提到,“必要的破局是不可避免的”。
如今持續(xù)的政府混亂局面,正是瑪麗娜·勒龐和她的國民聯(lián)盟最樂見的。政局不穩(wěn)定完美印證了極右翼的核心論述:主流政治體系已經失能,唯有他們才能帶來真正的變革。最新的民意調查顯示,國民聯(lián)盟在選民意向中遙遙領先。當前的危機不僅是在削弱馬克龍,更是在為極右翼可能在2027年大選中獲勝鋪平道路。西歐各國主流政治一直集體排斥與極右翼黨派合作的任何可能,如果勒龐和國民聯(lián)盟勝選這一前景成真,無疑將對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地緣政治格局產生深遠影響。
歸根結底,貝魯的倒臺不僅僅是一次政府更迭,更反映出一個更深層次的法國“僵尸化”癥狀。這場危機是雙重的:它既是一場治理危機,即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制度設計在缺少總統(tǒng)領導的黨派獲得絕對多數支持的前提下,難以有效運作;它也是一場深刻的信任危機,憤怒的民眾與被視為脫節(jié)的職業(yè)政客之間的鴻溝已難以彌合。這種國內狀態(tài),也不可避免地正在削弱法國的國際信譽和馬克龍在世界舞臺上的領導力,影響著歐洲應對俄烏沖突、美歐關系和全球經濟挑戰(zhàn)的集體行動。
因此,貝魯下臺背后的終極問題,其實是法國的政治模式本身是否還有足夠的韌性來承受住圍繞2027年大選不斷積聚的巨大壓力。當年,馬克龍意氣風發(fā)上臺,如今卻在執(zhí)政末期因懸浮議會而成為“跛腳總統(tǒng)”。他還能否為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留下他的政治遺產?
(作者系政治評論人,英國劍橋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