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的季節（短篇小說）

一

小學三年級的病休，我總被爸媽放在奶奶家養病，像是人生游戲的間隙，穩定地書刷新一種生活場景。那段時間我經常夢見火車，塵土飛揚，樓房漸逝，街道變遷成磚瓦廢墟。火車鳴笛聲之后是濃重的中藥味，干嘔一下，就在午睡中醒來。我咳嗽的病是在印刷廠引起的。還沒搬到火車道旁時，爸媽在廠里做裁紙工作。有段時間，工廠因環保檢測沒通過，先是停工，后來工資好幾個月沒發出來，有人說老板卷款跑路，爸爸媽媽和工友們天天堵在工廠門口要債。

我咳嗽得要命，爸爸媽媽見要債無望，便有了搬家的意思。爸爸的工友說，孩子的病要緊，先搬家，后面有消息再通知他。那天晚上，我爸聚了個會，幾個關系好的工友找個大排檔吃飯。說到我咳嗽的事，有個工友劉叔說，他認識個老中醫，之前家里孩子也是在那看的，吃了兩個療程就好了不少，寫了地址，推薦我爸帶我去看看。我爸酒后醉意未消，聊起這幾年在工廠的日子，錢難賺，屎難吃，加班不知道多少個夜晚，現在連工資也要不回來。劉叔繼續推杯，喝到凌晨，劉叔甚至哭了出來，誰家也不容易。

找房子的空窗期，我都是自己放學回家。我想工廠倒閉也好，咳嗽以后，都怪這污氣，西藥吃了好久，病也沒怎么好，又要改吃中藥。后來搬了家，我們在火車道旁的城中村住，租了一座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也有一棵樹，是石榴樹。房東種的，可是很酸，只有鳥才吃。果實熟了，樹底下就會有不少鳥糞。每個周四晚上十點半，我總能聽到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音。我爸說這是去南方的，終點是貴陽。剛開始聽火車的聲音，覺得亂，聽久了反而習慣了。我有時頗有期待，車輪聲一響，想象著自己上了火車，走過來自全國四方八方的旅客，聞著獨屬于火車的氣味，坐在窗前，望著車外景色變遷。這樣的想象，以至于我在奶奶家住時，夢中總回到彼處。

張曉陽和我提起村莊底下的火車，也是在那個假期。他說過的，村莊的底下有長長的隧道，一輛綠色斑駁的火車停在彼處許久。老人說那里原來是古人挖的地道，后來擴為防空洞。沒有了戰爭的威脅，人們很快忘卻此地，在土地上建起村莊平房。這事我問過我奶。奶奶說村莊舊地原為明朝某王侯的舊居，后因獲罪被皇帝抄家，也許是他們修的逃生地道。

張曉陽風評不是很好，奶奶說他不是個好東西，天天偷家里的錢，他媽媽氣得喝過農藥。但回到此地，我已是個陌生人，沒有多少人和我玩耍。因為這事，他從來都不來奶奶家找我。我對他說的火車心曠神怡，有好幾次商量著鉆洞進去參觀火車。地洞入口在學校后的廢墟，學校有保安，也有老師在，上課的日子無法進入。保安問的多了，心里膽怯，不知如何開口，此事只能作罷。

等到周六，張曉陽才約我前去。奶奶家出門是河畔綠道，新植了玉蘭樹，只有芽孢。另一側是砍伐后的楊樹林，剩下成千上萬的樹樁。張曉陽在樹林等我，全神貫注地盯著樹下的泥洞。他套著一件皺起來的黑色T恤，頭發因睡覺被壓得發扁，雙手揣在口袋不知摸索著什么。我靜悄悄溜過去，到他身后，他也沒發現。我問他在干啥？他抬起頭說抓知了。我蹲下來問，現在哪有知了？他說在地底睡覺呢。我問，還去看火車嗎？他又撓撓頭說，還得等一會兒，還沒到點。我問什么時間？

“保安吃飯的時間呀，那時候門口沒人看。”張曉陽起身，他的電子手表發出了滴滴聲，說到時間了。學校大門敞開，保安果然不在。入主道，映入眼前的是兩側蔥郁的柳樹。朝前走，盡頭有兩棵粗壯的銀杏樹，不似河畔焉樹，陽光下，其綠葉如寶石般閃爍。

走得倦累，我問，還沒到嗎？張曉陽指著銀杏樹說就在樹后面。他先一步行至樹后，翻過矮墻，此處是一片磚瓦廢墟，這片廢墟是學校后的火化廠。此地靠近河流，被規劃為綠地公園的一部分，因而被拆除了。攀上廢墟丘陵，中間是盆地，我們小心翼翼地向下移。他接著自己的話說，我爸爸在內蒙古打工，說下個月回來給我帶一架木琴。他用手比劃著說，你知道木琴嗎？就是那種敲著能發聲的，可貴呢。我艷羨地說，我還沒見過木琴呢。我想到爸爸也到處出差，可是沒給我帶回什么禮物。這次是要去湖南，我沒去過那，媽媽說要過長江。

張曉陽說，你暑假再來，到時候借你玩。瞧著他神氣的模樣，我又問還沒到嗎？他一個大跳躍至空地，移開黑色帆布上的紅磚，帆布后是一扇金屬門。他抽掉鎖眼上的鐵栓，費力地拽動把手。鐵梯向下是長長的隧道，光芒只消數米就失去蹤影，遺留漆黑與寂靜。空間太小，只容我們二人前后爬行而進。

我有些猶豫，下面太黑了。他朝我晃了晃手電筒說，爬到中間就好了，是個很大的地方，里面有燈。他勸說我，真不黑，等出去了，回頭送你輛遙控汽車。耐不住誘惑，我還是答應了他。下了地洞，匍匐向前，我的眼前只有手電筒發出的一束白色。空間狹窄，我手腳并用爬行，隧道轉向后，眼前才出現一抹微黃的色調。

張曉陽說到了，我的眼前出現一條長長的火車隧道，頂上有礦燈，綠色的火車趴在不見盡頭的鐵軌上沉睡。我的心悸動著，一時無聲，遠眺隱于此處的顏色。火車沉寂，我跟著張曉陽不知道朝哪個方向去。他問我坐過火車沒。我說我家就在火車道旁邊，天天見。張曉陽說，這里的火車不一樣。我問哪里不一樣。他沒說出來，只是說進去就知道了。我們從車梯爬進去，車廂卻黯然無聲，桌椅上布滿灰塵，加之光芒穿過玻璃降了色彩，車廂里難以辨認。張曉陽說前幾天還不這樣呢。他來的時候窗戶就像電視熒幕一樣播放著，走馬燈似的。我感受著車廂中的灰塵、死寂，全然瞧不出他說的模樣。

他說，會不會是沒電了？我疑問道，可是課本上說的火車是燒煤的。張曉陽說，這里沒有燒煤的地方，應該是用電的。他問我幾號電池比較好。我有買錯過電池，媽媽說過五號的電池比七號的大。我說應該是五號的吧，電池肯定越大越好，還得買聚能環的。我問，這個隧道到底通向哪里呀？張曉陽仍鼓搗著機器，沒有回答我，他沉悶了好一會才開口，說等火車修好了，我們一起開出去。

有些事我知道，張曉陽在村莊里不受待見，被大人嫌棄，被孩子欺負。打架的場景，我見過多次。有一次從隧道口出來，就有一群混混圍住我們。三個五年級的男孩，他們就是在這等著，等著張曉陽出來。領頭的穿著一件黑色的秋衣，袖子挽起一半，說沒我的事，讓我一邊去。他沖張曉陽說，帶錢了沒。張曉陽沒說話，另一個拿著卷成筒的書本扇在他背上。張曉陽踉蹌幾步，看了我一眼，猛的就撲上去，和他們打了起來。他揮舞著雙臂，瘋狂地錘在領頭的人臉上。但是他們回過神，其他人將他踹在磚瓦堆中，從他身上掏出幾十塊錢。

領頭的說，下會有錢早拿出來就不揍你了。他又看向我開口，還有你，別給他玩了，我們這都沒人給他玩……他還想說些什么，張曉陽扣緊磚塊跳起，朝他們砸過去。他們拿到錢，不做纏斗，沖著張曉陽說些狠話，便一瞬間跑遠了。張曉陽鼻青臉腫的，沒說話，也不愿意多說話，倖倖離去。

還有一次，我坐在門前吃橘子，遙遙看見兩個人挑釁張曉陽，罵他爹媽，他當然忍不住，像鬣狗一樣攆著他們跑。跳上危墻，三人兩前一后，小心翼翼翻到瓦房上。前面的人繼續謾罵，似乎不怕張曉陽追上似的。他喊，別讓我抓到恁！迎來的又是幾句臟話。張曉陽手腳并用，表情不堪，兇狠中帶有哭意。張曉陽掀開一塊瓦片，憤怒地砸向二人，又是幾個大步邁去，馬上就要攆到他們身旁。這時其中一個較小的孩子因躲避瓦片，腳滑墜到地面，痛哭起來。張曉陽不知所措，停在屋脊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孩子家長上張曉陽姥姥家門興師問罪，張曉陽媽媽又是道歉，又是賠錢。他則一聲不吭，低著頭，不知道在盯著什么。按說我應該向他們告知真實情況的，可那時我有些害怕，不知道害怕什么，選擇了沉默，其他人也選擇了沉默。張曉陽送的玩具被我悄悄摸摸地藏在廢墟的磚瓦后面，這事發生后，我一直沒敢去拿，奶奶準會罵我。關門后我聽到她訓罵與張曉陽挨揍的聲音，他家的謾罵聲太多，已然習慣。這是常態，睡覺前貼著墻壁，我總能夠窺聽到這種聲音。奶奶說起過，他的舅舅和家里一直處的不好，無非是賭博要債，鄉下太多這樣的事。我能理解張曉陽，如果我在這種環境中，很多事我都無能為力，想著越走越遠，一個人隱藏起來。

二

經親戚介紹，我爸到農藥公司工作的事定了下來，做搬運工。我又被爸爸接回城里，走之前我和張曉陽商量的火車的事，這段時間，我們兩個都攢些錢，留著給火車攢出電池。劉叔在廠子待了一段時間，要錢無望，出來開三輪車，每日就在火車站汽車站晃悠接活。有天我爸接我放學，碰到劉叔拉活。劉叔看看我問，孩子的病怎么樣了？我爸說，吃中藥后好了不少。劉叔說，那老中醫確實行，再吃幾個療程估計就痊愈了。他又問我爸最近在做啥。我爸說擱化肥廠做搬運工，賣力氣。劉叔嘆了口氣，說，錢是要不回來了，這日子沒個頭。我爸安慰他說，別這樣想，現在不還干著嗎，湊合著過唄。

過了沒幾天，劉叔打電話給我爸說，主管說工廠有筆款子可以先發給大家，但是有數，發給誰，發多少是個問題。我爸思前想后買了煙酒上門問消息，酒底墊了兩千塊錢。主管答應第一筆款子有我爸的份。但是下來，五個月的工資只發了三個月，加班的錢也沒有。劉叔約了爸爸和幾個工友，見面一商討，才知道工資都被克扣了不少。喝了酒，酒壯人膽，劉叔說去廠里堵他個王八蛋。幾個人浩浩蕩蕩，擠在劉叔的三輪車上，駛向工廠。

劉叔上去理論幾句，主管口吐臟話，讓他們趕緊滾蛋。劉叔氣不過來，上去就是一腳，幾個人在食堂門口把他打了一頓。有人酒后上頭，拿起刀子就想往他胸口捅。我爸拽住他說，想想老婆孩子，真要進了監獄，他們咋活？我爸說他有個小學同學，犯了事，現在還在局子里蹲著，十年八年的出不來。工友冷靜過來，后知后覺，冒了一身冷汗。鬧可以，但是不能進局子。

事后主管也沒報警，他知道自己做得虧欠。但我爸他們剩下的欠款也不好要回來。萬一主管真報警呢，要是留下案底，孩子的前途咋辦，考公咋辦。這一頓出氣反而又丟了錢，我爸管這叫花錢揍人，他說值，剩下的錢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要回來。我們還好，畢竟我爸還有工作。其他人要不做臨時工，要不像劉叔一樣開三輪。風吹雨打，賺的錢也沒多少。

我也覺得這個主管確實不是個好東西。本來主管是個浙江人，后來業務調整又調了回去。廠里決定換個本地的，好管理。結果本地主管真狠，假期越來越少，原本一個月能休一次的，后來也沒了。爸爸媽媽每天都工作到晚上九點，請假半天就沒有全勤獎。食堂也越來越差，吃過最多的就是白菜燉粉條，菜一點味道沒有。就是這樣，食堂也還是棄用了，沒有人氣，后來長滿雜草，漸漸破敗。不知道為啥，寧愿讓它荒廢，也不愿意撥出一點錢保證工人吃飯。

沒工作的日子，我爸天天抽煙喝酒，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晚上，什么話也不說。第二天起來，客廳一股煙味，我爸還坐在沙發上閉目，不知在想啥。進了農藥廠，我爸才好起來。天天忙，回家累得往沙發一躺就打起呼嚕。那時候我就知道人不能想太多，一旦思考起來，陷阱就越來越深，不知道將人拉到何處。

我爸沒空思考，我家生活就有奔頭，有段時間他在廠子附近釣魚誤認識了經理。兩人談得來。經理說，你別做搬運了，跟著我做助理吧，工資高，銷售也有提成，就是得出差。我爸抽顆煙說，我得想想。一宿功夫，加上和我媽商量，覺得這是個機會。之前的工資大半還卡在印刷廠，搬運工又是個力氣活。我在讀書，一直租房也不是事。一咬牙就答應了經理。從那開始，我爸一個月，出差得有十五天。我媽想著也不能閑著，跟著一個發小合伙在集市上賣衣服。

到暑假，我又被送到奶奶家。知道我回來，張曉陽這次主動來找我。他臉上的疤痕曬得發黑。他說他算了一下，一根聚能環是兩塊五元，按五百根來買就是一千二百五十元。他現在已經攢了九百塊錢了，馬上就夠了。我說火車那里不是在拆遷嗎？他說有人鬧，停工好幾個月了。我問什么事？他說有工人掉洞里死了，賠償的事沒商量好，地洞也不知道咋處置。

張曉陽又說，趁這段時刻，我們可以去火車啟動電源試試。我們對了對錢，我這邊就幾十塊，錢還差不少。張曉陽說先過去試試，我說行。我們兩個熟門熟路，躲過保安，翻過矮墻，再到這片廢墟。但這時候，廢墟已經演變為一個巨坑，隧道的門被黑色塑料布蒙住了。張曉陽說，沒人管，我見過好幾次他們在這里偷廢品，我怕來的再晚，火車也被他們看到，就被拆沒了。

往里爬了一段路，才發現被塌陷的泥土堵住了。我們灰頭垢面地返回，我問他咋辦。張曉陽說，洞小，去塌陷的地方一挖就好了。我說要不然算了。他卻神色堅決，凌然拒絕了我。我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如一塊堅硬的石頭，這件事他想太久，困在里面太久，如果放棄，他就失去了對未來的盼頭。一個沉重的負擔，也是一條情緒的出路。

后來我才知道，趁晚上沒人，張曉陽連夜挖開了塌陷的區域。他疏通了地道，用木頭撐住缺口，防止被人發現，又遮了雨布。可沒幾天，工地貼了通知，下月開始動工，靠近的居民正陸陸續續地往外搬。我家的舊居也被拆掉了。爸爸回來了一趟，和伯伯幾個人搬走東西，舊家電與家居放置在奶奶家。聚餐時，我爸神采飛揚，我猜給了不少錢。

張曉陽急迫，距離開工的日子太近，還差幾百塊錢，不知何時才能攢到。有天他突然找到我說去打鴿子，城里有收鴿子的，一只二十塊，彈弓他已經提前買好了。

位置河對岸的村子去，只是一河之隔，這里就未被劃入景區建設，仍是村莊的樣子。林子高密，其后還有幾座房屋相互矗立。許多鴿子落在屋脊上，嘰嘰喳喳叫著，為午后添上一抹煩躁，其旁是一棵老槐樹。爬樹輕而易舉，只是我的手被樹皮磨得生疼。張曉陽也爬上來，用彈弓試瞄，沖我壓壓手說，你打站右邊屋脊尖上的那只，那只好打點。我趴在樹干上，遠眺屋脊。那只白鴿牢牢立在屋脊尖，似一座雕像。我屏住氣，握緊彈弓，瞄準那只鴿子，松開皮筋，彈子砰一聲打進鳥群。鴿子撲著翅膀飛竄，在空中劃出數道弧形，一下子消失在視野中。沒打中？我自說自話。張曉陽放下彈弓說，沒事，一會它們還得飛回來。

來回折騰幾次，也還是沒打中，鴿群一哄而散，扇動著翅膀，飛散在樹叢之間。張曉陽抿了抿嘴說，走吧。我看看屋脊，說，不再等會了。他說，它們不會回來了，我們換個地。我問他，接下來我們去哪？他拽著我說，跟我來你就知道了。我們在巷子里繞，巷道縱橫，我已經找不到來時的方向。

巷子后是一座廣場，廣場上的建筑已拆掉欲重建，旁邊不少沙子磚瓦堆積。那群混混又出現了，人更多起來，兩群人在對峙。張曉陽說別過去，他們在打群架。我心顫一下說咋啦。張曉陽說，拆遷唄，大人鬧，他們也鬧，活該。他又說我們換條路。剛動身，身后臟話此起彼伏，吵鬧聲響徹，煙塵向上融入到工地的白煙。

這邊有家養鴿子的。張曉陽說著，輕輕晃了晃大門。他說，鎖著，沒人。我有點猶豫，我說這樣不好吧。張曉陽說，沒事，我來過好幾次，沒抓過我。墻頭上都是鳥屎，我說還是算了，我在外面等著，幫你盯著人。張曉陽點點頭，自顧自地拿起彈弓，翻過圍墻。張曉陽賣掉的鴿子只賺了一百五，老板說知道這是怎么來的，給他一百五就不錯了。張曉陽說剩下的他再想想辦法，下周一定能攢夠電池的錢。我覺得也沒有那么一定要去，修不好也沒事。但是說都說好的，做了這么些準備，總不能駁掉他的情緒。

沒幾天，河道先被封鎖起來，挖掘機排隊入內，眼看著鋼架疊起，我和張曉陽失去了娛樂的場所。本想再去打鳥的，可圍墻被嵌了許多碎瓷片，我們無論如何也翻不進去了。張曉陽又提議去捉蟬，可是現在早已過了蟬季，哪里能捉得到呢。林間逛著逛著，我們又去了河溝。綠色鐵皮封著，建筑工地短暫停歇，只有一層層白色的煙霾落入其中。張曉陽讓我盯著，他從一個缺口鉆入，這時我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想偷鋼筋賣錢。

他說他爸爸也在這樣的工地工作，泥瓦工，工資要比普通工人高一大截。可是他不知道，他父親進監獄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意識到我爸說的入獄的小學同學就是他父親。奶奶說那年制衣廠占地，他爸火急火燎地開拖拉機去地里，玉米高聳，轉彎沒注意到路，碾死了人，賠錢加判刑，入獄數年，去年才出來。離婚沒離成，他們母子二人就回娘家住著。這件事我仍舊裝作不知曉，如果說出來，我們就不是朋友了，他也不會繼續給我買玩具。

錢難攢，后面幾日，張曉陽想了不少辦法，手上只有零碎的幾十塊。一天晚上，我們在河畔上行，我聽到有人喊他，轉過頭，張曉陽臉色緊張，一直沒答應。夜里太黑，我也沒看清楚，人走向前來，是一個膚色黝黑的漢子。他說，小陽叫你咋不答應？張曉陽瞄了我一眼，小聲說，我沒聽見。

一瞬間里，我意識到那是他父親。我有些害怕，畢竟是殺人犯，可望了幾眼，我又覺得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沒啥可怕的。他爸看了我一眼，問我爸是誰？我說出我爸的名字。他向我投以善意的微笑。他又問我爸回來了嗎？我說還在出差，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隨后，他讓我們跟他走。到大馬路上，有人擺攤燒烤，挑了一張桌子圍著坐。他爸說，烤十串羊肉串，十串豬肉串，兩串雞翅，來扎啤酒，給倆孩子拿瓶飲料。他又問我還想吃點啥，我怪不好意思，就搖搖頭。串烤好上來，他抓了一把給我，剩下的推到張曉陽那邊。他抽了一根羊肉串下酒。

先是問我學習，我說還行也不太想回答。他又問我爸的近況，我說總出差。他說，你爸和我一塊開過卡車，來回跑，你爸掉向（沒有方向感），干了幾個月不干了。開大車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我倒是知道我爸有駕駛證，但是現在報廢了。我出生那年，家里缺錢，正是駕駛證到期，幾百塊錢，我爸沒舍得續。現在想開車就得重新考了。

酒喝多了，他對張曉陽強調要好好學習，讓他畢業當大官，好好治治那些欺負他家的人。說著說著，吸引了其他客人的目光。張曉陽臉色通紅，沒開口。他爸又念念叨叨的說了一大推，對我說，你爸運氣好，你家的地都拆了……他又往我口袋里塞了幾塊錢，說，以后得好好照顧俺家陽陽。

我捂住口袋，我想他爸可真夠露相的，什么都說。喝醉了，他爸又無言起來，要了瓶白酒，悶頭抽煙喝酒。張曉陽說想撒尿，靜悄悄地把我拉開。到松樹林里，他扭捏半天說回家吧。我說你爸怎么辦？他說沒事，喝完酒就回去了，我怕你回家太晚，你奶奶說你。

這之后，張曉陽許久都未來找我。再遇到他是另一件事。那天晚上，奶奶照例把藥端過來，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奶奶又拿起蒲扇，說，熱嘞，喝完藥，到天井涼快涼快。我沒接話，覺得身上特別酸，嗓子也特別干，好像真的走了很多的路。我咕嚕咕嚕把中藥全灌進胃里，居然覺得一點也不苦。喝完藥發困，我的身體更沒有力氣了，倚在沙發上繼續打盹。夜晚充斥中藥的氣味。聞著這樣苦澀的藥味，我會連連咳嗽，身體中的齒輪發生卡頓。昏暗中，爐子升騰的白霧旋轉上升，飄逸著，像一陣風，帶來又帶走許多事物。

神思在吵鬧聲中恢復。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吵鬧聲繼續，煙霧的循環中，這時我聽到了張曉陽的聲音。大門敞開著，奶奶也不在家，院落無力氣，軟趴趴的像海綿床，我困倦地走在上面，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放低身體，爬行到大門前，奶奶擠在街坊鄰居中看戲。

騎摩托車的男人，是張曉陽的父親。正拍打著鐵門叫囂，不時踹動鐵門。我有點站不穩，蹲在門旁，繼續觀望。大門終于打開了，中年婦女哭泣著走出來，跪在地下說著什么。豎起耳朵，大概聽清，說他從監獄出來沒做什么好事，再聽下去，聲音埋沒在街坊之間，變成煙塵。男人拎住女人的衣領，女人被他猛地摔到鐵門上。

天空上的暗云落下來，籠罩了房屋，人們都在失去自己的影子。聲音越來越小，我蹲在地下，影子也被泥土吞掉，我看到了張曉陽。先是聲音傳來，張曉陽拿著菜刀沖到大門，追在他父親身后，近乎是帶著哭腔在喊：“你再揍俺媽媽，俺就砍死你！”

街坊們趕緊向前互相拉人，人和人撞在一起，像保齡球氣球，晃來晃去，在控制翻滾，沒有引力。張曉陽的菜刀被奪走后，癱倒在門下，嚎啕大哭，像是一灘泥水。

三

我做了許多夢。漫長的軌道，我一步步行在夢的大霧之中，睜眼不見歸處。苦澀氣味，中藥似風暴卷起，霧演變出許多模樣。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張曉陽去了哪里，我喊了許多聲，沒有人回答我，蹲下，擦拭鐵軌的露水，冰冷刺骨。這條路多像租房旁的鐵道呀。我沿著鐵路向前，大霧退散，一直到印刷廠的門口。褪色鐵皮的字，廠房若隱若現，緩緩呼吸，霧有節奏地涌動。保安亭寂靜，散落著遠方的信件。跨入工廠，我遙遙看見數個黑影在建筑下爭斗，無意義的，好像幾個塑料小人在打架。我加快速度奔跑，可黑影和我的距離未曾縮短。我似乎能認出父親的模樣，他們的爭斗，倒塌的建筑。

腳底仍有鐵軌，鐵軌向生產線，向工廠后的樹林。我一個人走出他們，走到更寂靜的林中。爸爸媽媽加班的時候，我也常這樣。我俯在鐵道上，將左耳貼在鐵軌上，右耳接受林間的鳥鳴，但現在沒有鳥了，我想著那些被張曉陽射殺的鴿子們。鐵軌震動了，大霧顫栗，如敲動軍鼓而震起的灰塵。火車來了，我站起來向后望，爭斗的人影中可見橘黃色的燈光發散在霧中。

過去的某天晚上，我放學回家。家中的大門敞著，我喊了幾聲爸爸媽媽，可是沒有人。屋里的燈亮著，桌子被掀翻了，地下都是玻璃碎片與瓷片。尖銳的棱片反射著更尖銳的光芒。但我覺得黑夜中太過寂寥，一輛火車飛駛而過，嗡鳴聲在院落回蕩，我好像看到無邊無際的冰原。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去到哪里了，沒工作的日子，這樣的場景上映幾次。我將碎片收攏，倒入垃圾桶。坐在沙發上沉默，數著穿梭而過的火車。

最終我決定出門去，走出城中村，獨自沿著被鐵絲網封鎖的軌道向前，路燈越來越稀少，剩下的只有被煙霾堵塞的星光。但它們好像在落下來，落在遠處無人的墳地里，大大小小的土堆，無聲也沉默。

似乎我一閉眼，前方就會傳來喇叭聲，爸爸開車停下，他載我在車軌上前行。只是一陣風，車頂就化作煙霧。爸爸開的汽車就變成火車，我們在沿河的鐵軌上拉動汽笛。汽笛聲一響，兩側杏林的鳥雀驚起，杏花落了一地，像大雪。雪花過后，我又和張曉陽站在隧道中的火車上，控制室的墻壁密密麻麻都是電池孔，張曉陽挨個安上電池。火車悶聲一響，閃了微光。可電池不夠，張曉陽掏光了背包，火車只能再次陷入沉睡。爸爸又出現了，他拿著一支超大號電池，比我還高，嵌入其中，火車立刻發出嘹亮的汽笛聲，七彩霓虹燈閃爍。火車也會說話，它說，我們要出來啦。我問爸爸去哪里？爸爸說我們去火星。

……

最后見到張曉陽是半年以后的事情，我的咳嗽好了不少，換了中藥的方子，慢慢調理就行。奶奶說他們夫妻和好，在路邊支了個小攤炒菜，張曉陽也已經搬回家去。奶奶說都是為了孩子，總不能繼續這樣鬧。

從長沙回來后，我爸又換了工作，去幫劉叔養鴨子。劉叔從外地學了半年技術，合計著和我爸一塊干。正好我家拆遷，手上有筆錢，兩個人摻和著，擴大規模，總能賺點錢。本來我爸是不想去的，奈何劉叔總來我家喝酒，反復勸，那段時間我特不想看見劉叔，過去的日子我受夠了。我媽因為這事還和我爸吵了不少架。我爸還是做了決定，辭職的時候，經理也多次挽留我爸。養殖地在山里，我爸一周才能回一趟家，第一批賺了點小錢。我爸覺得有希望，第二批多進了不少鴨苗，我媽也去幫忙。

奶奶家巷口的挖掘機嗡鳴響個不停，我想到存放玩具的地方，但廢墟已被鏟了干凈。我稍稍靠近，大人脾氣暴躁，揮揮手，讓我趕緊滾開。知道我回來，張曉陽特地來找我，將我帶到他家展示父親給他買的木琴。因為拆遷，他家也加蓋了二層，粗糙的毛坯，不會裝修。我沒見過木琴，只覺得它像梯子狀的鋼琴，也像工地上的鋼架。數十根木條由長至短排開，顏色赭紅似紅磚。我敲了敲琴鍵，木槌落下，清脆的響聲在空氣里倏忽消散，和遙遠的工地嗡鳴聲在呼應。

我說你會彈嗎？他點點頭，從我手中拿走木槌，敲起兩只老虎。聲音一震一震，時斷時續，讓我覺得有些心梗。我想起火車，問他怎么樣了。張曉陽說早就被填了，火車都有可能被拆了賣廢品。這段時間那里在修樓房，讓我也別去。

回程路過發電廠旁的小吃攤，張曉陽爸媽果然在那，只是彼此無言，各干各的，就像奶奶說的，都是為了孩子。只是半年過去，泗河的采沙廠養殖場停了一片，聽人說是下了環保政策，要保護綠水青山。自從上了三年級，我就沒有下過河，河水太臟了，泛黃泛綠，養鴨養鵝的養殖場都把糞排入其中。要是沒有它們，我想夏天的時候我一定能到河里洗澡。

晚上我給我媽打了電話，問她什么時候能接我回家。我媽說太忙，廠子出了點問題，我爸還得去找一下在縣里工作的表叔，讓我在家好好待著，聽奶奶的話，下周就來接我。

張曉陽有了新的伙伴，偶爾我才見他一面，大部分時間我宅在屋里看電視。秋老虎的夜晚干燥悶熱，屋里翻滾著中藥氣息的海浪，我的舌頭好像長滿了草。奶奶說藥熬好了，吃完藥再吃飯。我說太燙了，晚會吃。我關上里屋門，用被子蒙住頭，以隔絕泛濫的中藥氣息。

某天夜晚，我忽然聽到哀樂響起，聲音在工地與廢墟中蕩漾。奶奶這才開口，她說張曉陽他爸死了。我愣住失神，半年前的那場燒烤還歷歷在目，頓時有些耳鳴，仿佛有一輛火車從我身側飛駛而過，向著更遙遠的、黑暗的深處，埋沒自己的影蹤。

后來，我從其他人口中了解了此事。那天下午，張曉陽帶兩個朋友回家玩木琴。敲久了覺得無趣無聊，幾個人玩起捉迷藏。屋里太小，幾人復到門前的河溝躲藏。到張曉陽尋覓時，他聽到家中傳來聲響，以為是伙伴藏在二樓。悄悄緩步到樓上，翻了幾個雜貨間，沒找到人影，想了一會，他覺得墻隔開的下水溝可能藏著人。張曉陽又快速下樓，意圖在狹口堵住他。一個大跳，他閃進水溝出口，想給他人一個驚嚇。結果，他看到父親把自己吊在狹道，沒有任何掙扎，手腳顫栗，青筋暴起，脖子被繩子勒得通紅，頭顱猶如掛在屋檐下的紅色氫氣球。視見張曉陽，他的父親努力撐起兩旁的墻壁，深呼吸幾次，艱難地吐字，陽陽……爸……爸爸對不……起你們……以后……不要惹你媽……媽……生……氣。

說完這些，他爸順直松開手，任憑自己的喉嚨被繩子勒出血痕，不再掙扎。張曉陽哭著抱緊他爸爸的腿，想托起父親的身體，但小孩子哪來的力氣呢，他哭喊著求別人來幫忙。門外的伙伴才意識到出了事，進來直面這樣的場景，兩個人害怕得僵住了，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張曉陽的大喊驚醒了其中一人，他才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呼喊大人救人，但為時已晚，送到醫院的途中，他的父親就已去世。

聽到這事，我沒接話，額頭上滲滿了汗，心里梗塞，有什么東西堵在里面，好像夢境還沒散去一樣。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半宿折磨，我似乎又做了個夢，也可能是真的發生了。

風扇中醒來，家中無人，我闖出家門，一路跑向田野。雜草茂盛，拉拉秧卷了一地，像洪水一樣涌滿田野。出樹林，春季河水特有的清新味撲打在我臉上。河水浩浩蕩蕩，一往無前，滾向西方。浪花拍打著河邊的巖石，把河水濺到了我的身上。

張曉陽正脫掉鞋子，行踏入湍急的泗河。鵝卵石濕滑，一瞬間，他整個人摔倒入水。我著急地飛奔而去，他卻又從水中起身了。他爬到岸上，說，我們去開火車吧。我說，可是電池……他指了指沙灘上的黑包說已經買好啦。

春風拂來，可學校的樓房空曠沉寂，只有映射出的樹影在晃。廢墟還在那，我以為它們也被挖掘機鏟走了。磚瓦的泥土縫隙中已然發芽，些許花朵迎風晃動，引來蜜蜂覓食。將鐵門拽開，沒有用手電，在黑暗中，我們一前一后地匍匐至隧道。火車的模樣不變，斑駁的綠色，生銹的車廂，只有燈光黯淡了，還有泥土潮濕的氣味。

張曉陽打開手電筒在前，光芒在隧道中放大，放射的光斑，我們向前走，光斑也向前，不知走了多久，才視見火車頭的輪廓。張曉陽拉開電池墻的閥門，我們將包中的電池挨個嵌入墻上。連接電源，我心臟砰砰地跳。張曉陽轉而端坐在司機的椅子上，輕輕呼吸幾聲，按下啟動。儀表盤一轉，火車轟隆幾聲開始運作。車廂的窗戶走馬燈似的顯露出草原景色，風席卷之下，草海如浪花般翻滾。偶見數人騎馬奔行，如幾艘風暴中的帆船。

“我們出發了。”張曉陽說。

火車汽笛聲響亮，聲音在空曠的隧道中打轉。車輪哐當哐當，火車向前，隧道的光芒漸弱，盡處白光無限放大。出隧道口啦，山巒林木蔥郁，火車行駛進遍野白花的山谷中，聲音曠若發蒙。張曉陽在喊我，但聲音轉瞬而逝。火車駛入河流時，兩旁的浪花飛快地向后拍打在河岸上。我走回控制室，張曉陽跳入水中，往河畔的杏林游去。我爬上火車頭，望著他在翻滾的河流游向岸邊。

太陽即將落入西山。蘆葦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張張狹長的黑色紙片在河面上搖曳著。水鳥在夕陽下漫游，穿梭在蘆葦間，不時發出鳥鳴聲，似在喚伴偶歸家。我站在火車頭上，張曉陽在岸上，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條寬闊洶涌的急流。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