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輿奇譚

耽山水

莆田二十四景之“西湖水鏡”，是明成化年間知府岳正主導完成的城建項目。岳正是順天府（今北京通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會試第一，廷試賜一甲第三（俗稱探花），授翰林編修，后改修撰，入內閣，《明史》說岳正“博學能文章，高自期許，氣屹屹不能下人”。岳正乃大才，成化元年（1465）外放興化任知府，算是降格小用。然而，岳正主政興化府，還是有一番抱負的：“至官，筑堤溉田數千頃，節縮浮費，經理預備倉，欲有所興革。”小西湖本為舊壕溝，成化三年，岳正著手疏通。工成之后，頗為壯觀：三堰一閘，活水嘩嘩，上匯梅峰、烏石之泉，外合水關城外之河，或潴或流，層次豐富，遂為美景。湖成之時荷花盛發，岳公邀賓朋泛舟其中，甚是風雅。岳正因賦詩云：“性癖耽山水，莆陽不負吾。林巒青欲滴，城郭隱如無?！?/p>

成化五年，岳正離任回了老家。《明史》說這是因為“鄉士大夫不利其所為，騰謗言。正亦厭吏職，五年入覲，遂致仕”。

岳知府走了，小西湖留了下來。《興化府志》介紹說小西湖修成后，湖里蓄養魚荷，蓮花結籽、魚養大后，“并歸府學，以為會饌之助”。這點風雅之外，地方志書再也不見有關鏡湖的記載。一直到乾隆年間，廖必琦、林黌編撰《莆田縣志》，小西湖才又進入地方文人視野。從《莆田縣志》不厭其煩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岳正離開后，小西湖水平如鏡的美景漸漸遭到了破壞：弘治十三年（1500），知府陳效、同知談經重修。隆慶元年（1567），御史胡維新寫信要莆田知縣徐執策重修。萬歷四年（1576），知縣李時榮撤中堰湖畔酒肆。萬歷四十七年（1619），分守徐良彥興工重浚，“于是邑人主事方承郁先撤青蓮閣之跨湖側岸者，知府林鳴盛亦撤其漁隱前臨湖水榭，眾翕然望風而從，沿湖侵舍，盡自撤去”。

到了清代，《莆田縣志》又載：“國初，鏡湖兩堤多被民居侵占，湖中瓦礫年久堆積如山，高出屋檐，一泓衣帶水，幾無涓滴?！笨滴跛氖辏?704），邑人巡撫彭鵬捐資二千金為疏浚之需，雖未能全面恢復遺址，然“邑人咸喜，謂得復巨觀”。但是沒過多久，違章建筑再度出現，一直到乾隆十二年（1747），知府灝善再次發動民間力量重修，“撤去市販各篷廠。猶恐日久玩生，勒碑永禁”。

勒碑又哪能永禁？從成化三年到乾隆十二年，近三百年間，小西湖如鏡一般的時光其實并不長，這個鏡子是破了又修，修了又破，岸邊違建的情況經年屢禁不止。究其原因，主要是鄉士大夫們把風氣帶壞了。

乾隆十二年至今，又近三百年，西湖水鏡已成一個傳說。如今想起六百年前岳知府的那句“莆陽不負吾”，真是讓人汗顏不已。

石藏煙

莆田二十四景之“石室藏煙”，說的是石室山上的石室巖，常年為云霧繚繞，景色頗為新奇。明代邑人陳伯獻的《石室山記》把這一勝景寫得特別形象：“山之腰為石室，其巔有石如芙蕖，高數丈，瓣纈突崛，朵蕊亭聳，青而奇，幽而壯，離列而坐可十人。……石常蓄云霧，或值冥晦，則茫然如泛太乙之舟，駕鴻蒙，憑灝氣，與造物游。”

更早的前人甚至說，不僅石室要藏煙，煙更要藏石室，府志、縣志引《鉗記》的話說：“石室巖頭現，時人多改變?！薄吧皆诟鞣娇菜逶≈?，于天星為文曲，法不宜露。大略郡治龍弱虎強，此山太迫郡治，露則為害?！?/p>

寫《石室山記》的陳伯獻是弘治年間進士，官至廣西提學副使，工畫善文，畫宗王維，文近曾鞏，其著有《峰湖集》若干卷。陳伯獻是深知“藏”的境界的，他愛石室藏煙，也愛煙藏石室，晚年就隱居在石室山，“筑室以居，時至石上，盤旋忘歸”。

《石室山記》妙句甚多，如：“天朗氣清，俯視城郭村溪，畢效于前，若垤，若穴，若簇，若練，若聚米，若堆丸；聚睫而望，大海橫于東，鳧山環乎北，壺公峙于南，縈青繚白，莫窮其概。然后知是山之高峻，為莆之宗，而石則山之宗也。”藏身于山巔而以俯瞰視角寫眼前熟景，我以為這是極精彩的表達。別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服氣?！叭糅欤粞ǎ舸?，若練，若聚米，若堆丸”，這一句，反復吟哦，讓人唇齒生津。

無尾螺

《興化府志》述紫霄巖：“在九華山之東北，上有精舍，舊名迎福院。其山最為幽勝，騷人墨客，多游賞焉。初入有雷轟石，次有琉璃峽，宋舜欽書。有天臺橋，有羅漢洞，洞前有石鼓，大可五六尺，考擊有聲。有石門，有仙人橋、仙人冢，前人往往有題刻，歲久漫滅不可讀。”

紫霄巖歸屬圍莊，算是我的家山。山上多奇石，入榜“莆田二十四景”，名為“紫霄怪石”。紫霄山離莆田城區近，邑人皆知紫霄有怪石，石中有奇趣，然多不知紫霄寺旁邊的溪澗里有紅蝦和無尾螺。圍莊的小孩們，從小都聽過一個傳說：從前，紫霄寺有一個小沙彌，趁師父下山，偷偷去溪里撈了溪蝦和溪螺來煮，那溪螺還一個個剪去了尾巴。不巧的是，蝦和螺剛剛煮熟，師父卻突然回來了，犯戒的小沙彌嚇得趕緊把那葷腥之物倒進了寺旁的溪澗里。師父一看，阿彌陀佛，造孽啊造孽啊，立馬為那溪蝦溪螺做了超度。師父法力超常，那蝦呢，翻個肚皮，又活了過來，身子卻還是煮熟的樣子，紅通通的。螺也復活了，緩慢蠕動如初，就是從此沒了尾巴。紫霄是圍莊后山，我們小時候爬紫霄，一天可以跑幾個來回。如此蹦跳雀躍，自然不是為了禮佛，紫霄的菩薩，在孩子們的眼里，差不多就是些面目和藹的親戚長輩。那些怪石、奇樹和摩崖石刻，對于孩子們來說，也是熟視無睹。小時候我們爬紫霄，最愛做的事，就是去溪澗里捕紅蝦、撈無尾螺。

外人不知道那個小沙彌犯戒的傳說也好，紅蝦和無尾螺畢竟存量有限，哪經得起眾人撿拾。十幾年前帶女兒去紫霄踏青，曾經很費勁地翻尋過濕漉漉的草叢和長滿青苔的溪石。紅蝦有是有，就是小，身子一弓一彈，躲進洞里再不肯出來。無尾螺也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女兒撈起來看看，似乎興趣不大，又放回了水里。記得當時小潭邊有一株葉子肥大的野魔芋，底下蹲伏了一只渾身黝黑的蟾蜍，一聲不吭地，目光定定瞅著我們，不由讓人心里一凜，趕緊起身走開了。現在回想起來，卻感覺那老蛙的神情和模樣，多少有點得道高僧的味道。

十年前，我在小城獲得了一處有露臺的寓所。做設計的朋友熱情籌劃，露臺角落里造了個小魚池。二叔幫忙從老家運來了田土，撒下去，溶開來，軟軟鋪著，池里養了荷花和花魚姑。荷花當年夏天就開了，雖然才三兩株，花瓣次第展開，也有一番小景致?；~姑投放了十來條，最后只剩一條無精打采地懸浮著。那時我開始在屋內長案上讀《興化府志》，知道花魚姑就是斗魚，群居則斗，捉對廝殺，擂臺車輪戰，不把對手干掉不罷休。但是等到把對手都斗死了，英雄寂寞，自個也失去了生的樂趣和意義。自此魚池里改養泥鰍。泥鰍其實不可愛，沒誰招惹它，時不時地卻會發神經，啪啦鉆進水底淤泥里，攪得池水一片渾。泥鰍之后，又養過小金魚。小金魚倒安靜，就是笨，很快又被飛來的鳥兒一條一條叼走了。

大概是兩年之后，我們才突然發現，魚池里居然有螺，附壁而生，粘連成串，陽光下唇微啟，舌輕吐，似靜卻動，似動卻靜，呆呆萌萌，煞是可愛。仔細一看，它們居然都沒有尾巴！呀，原來紫霄的無尾螺順溪流而下圍莊，跟著家鄉田野里的泥土，遷居到我家來了！

紫霄山離我棲居的小城不遠，我卻已數年不登。圍莊拆遷做大學城，早就拆光光了。從此我已無老家，無家山，無村廟，唯剩山上溪澗里寡寡瘦瘦的山泉偶然入夢。那已搬遷到圍莊的大學里，有憐惜我的領導，看我整天婆婆媽媽念叨圍莊，有一回就笑問我，干脆調你來我們學校，圓你一個夢，借此回老家？當時是酒后，我有些動情，有些浮想聯翩，于是慨然道：“不了，謝謝領導好意，我已經找到我的老家了。那無尾螺雖然沒有尾巴，小小的殼里，卻就是我的大學城邦?！?/p>

小龍馬

妙應禪師（法號涅槃）愛挖井，《興化府志·山川考》提到了一些井，如東井、西井、徐井、黃井、張井、義井、梅峰井、石幢井、施水亭井、望仙門外井、元豐橋側井，等等，都是他開鑿的。大概是覺得太夸張，著者特意解釋了一下：“按，莆中諸井，前志皆謂僧涅槃所鑿，今無據以考其是非，姑從?！?/p>

妙應禪師為什么要開鑿那么多井呢？大概古人和今人一樣，都覺得飲水源頭托名高僧，總會帶來吉祥的運道。然而《興化府志》并未提到妙應挖的那些井有何神妙之處，倒是有一處轉載《洪氏家記》，言及后塘的一口洪井頗有靈氣：“至正間買雙鯉魚，其一躍入井。洪武十一年六月十五日小暑，是夜雷雨殷殷有聲，井中魚化龍去。旦視屋下水痕幾及尺，磚起一行，屋無恙?！薄按u起一行”四字特別有趣，感覺洪井的鯉魚化龍升天就像精準發射似的。

古人總是覺得井啊、池啊、潭啊、湖啊，水里的世界神秘莫測，《興化府志·山川考》里記載了很多池塘，多有龍龜虺蟒藏焉，每逢大旱，官民便去水邊祈雨，屢屢皆有靈驗。府志敘事端正，偶爾也有野趣閃爍，如“龍潭”一條，記了這樣一則逸聞：壺公山西面范宅村，元代的時候范家養馬在潭邊，潭里有龍出來和馬交合，生下了一匹龍馬?；实勐犃舜蟾信d趣，下旨讓范氏趕緊把那龍馬送到大都?？赡切↓堮R每次一到一個叫大義鎮的地方，都會突然掉頭狂奔回家，緊緊靠著母馬不肯分開。范氏最后沒辦法，就把那母馬殺了。那小龍馬呢，因為思念母親，抑郁而亡了。皇帝聽了非常生氣，該死，你連一匹馬都牽不過來啊，就把范氏一家削籍了。想來那范氏著實冤枉，那是龍馬啊，誰牽得動啊！

大義鎮到底在哪呢？翻遍地方志書，一點線索也沒有。某日觀《興化府志》，在“山物考”一節看到有關“松”的記錄中有這樣的字句：“宋蔡端明為本路轉運使，命自大義鎮直抵泉、漳夾道種松……”蔡端明就是蔡襄，蔡襄植松，在出任福建轉運使期間。大義乃鎮，當在福州城外，應該就在閩江口附近。

為什么莆田的小龍馬到了閩江口都要往回跑呢，福州的朋友對此有何見解？

摩香石

唐代莆田異僧妙應禪師是個預言大師，最著名的讖語是“白湖腰欲斷，莆陽朱紫半。水繞壺公山，此時大好看”。前句說的是熙寧橋斷白湖水后，莆陽登第者倍增。后句預言木蘭創陂，疏渠引流，水繞壺山，望族益顯。妙應禪師對莆陽科舉盛況還有兩個讖語，一個關于東巖山——“烏石山前，官職聯綿”，一個關于黃石——“城山青，黃石出公卿”。如果妙應禪師真的在生前說過這些話，那真是太神奇了，這些預言后來一一都實現了。

莆陽雖說是文獻名邦，俊彥秀士彬彬輩出，然而場屋之試，真的落實到每一個村寨，每一個具體儒生身上，卻是磨人心智的一項極限運動。因為太難，所以才有預言頻出。因為太稀罕，所以祥瑞時時賴焉。《莆陽比事》載：“紹興丁巳秋試，揭榜，譙樓有紫氣光焰亙天。明年擢第，十有六人：狀元黃公度、榜眼陳俊卿?！庇州d：“興化夾漈溪，一夕白氣屬天，久而不滅。未及旬，鄭樵以遺逸召?！庇州d：“興化縣仙人巖上有野桔，其實無時，得者以為瑞?！惙健ⅫS中庸、鄭厚、鄭樵繼得之?！贝送?，瞽者、丐者、異人、怪和尚預言誰誰中進士的，也多有記載?；蛟?，《莆陽比事》體近筆記，與正史非類，然而翻開《興化府志》，各種奇談一樣比比皆是。如“漈坑卿監無人識，云頂峰前出狀元”，“瑞云峰下出三元，東西一里人皆得”，“水流羅漢墩，仙游出狀元”，等等，散落在“山川考”“里圖考”等處，讀來盎然生趣。最好玩的是提到蔡襄遷居的蔡宅隔壁有個村叫水亭，村中大路南側有三塊石頭并排列著。這三塊石頭頗為靈異，叫“摩香石”，“每大比之年，以手摩石，聞桂花香則中選”。

水亭村到底在哪，在莆田一中附近嗎，那三塊摩香石還在嗎？

還是不要被找到吧，免得有孩子摩不出桂花香傷心。

一斛珠

莆田當地傳說江采萍是今荔城區黃石鎮江東放鴨子的村女，高力士來閩選美選中了她，入宮為唐玄宗所幸，列為妃，因喜梅花，賜號“梅妃”。實際上，唐代后宮究竟有沒有梅妃，一直都是一個謎。魯迅認為，梅妃是一個虛構人物，稱元代小說《梅妃傳》“妄也”。郭沫若《途次莆田》一詩提到梅妃，“梅妃生里傳猶在”，這個“傳”字，透露了他對梅妃生世的懷疑。就連莆田老鄉、“閩中文章初祖”黃滔也來添亂：《詠囊山》一詩中有“溪聲寒走澗，海色白流沙”句，意思是，當時興化灣的海水一直涌到了囊山腳下，白色的沙灘清晰可見。囊山地勢高于江東，且黃滔比梅妃晚生了一百多年，如果我們要相信史上確有梅妃，梅妃就不是放鴨子的村女。鴨子怎么可能放養在海里呢？

鴨子不可能養在海里，梅妃也不是養鴨女，宋《莆陽比事》、明《興化府志》也不是這樣說梅妃的?！镀侮柋仁隆份d：“梅妃，姓江氏，莆田人。九歲，能誦《二南》詩。語父仲遜曰：‘我女子，期以此為志?！钙嬷?，名曰采蘋?！軐傥?，自比謝女?！薄杜d化府志》“梅妃”一節，基本上摘錄了《莆陽比事》的內容，加了幾點，“東華人”“世為醫”等等，還特別提到梅妃作有《蕭闌》《梨園》《梅花》《風笛》《樓東》等賦。這些如果屬實，梅妃應該算是福建第一位女詩人。《一斛珠》相傳系江梅妃代表作，詩句充滿幽怨：“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據說這首詩曾被歌德由英文轉譯為德文，是中國古詩最早被譯為德文的。

某年，在一個聯歡會上，見一年輕女子濃妝艷抹，于宴席中流連彈唱《一斛珠》，其俗其媚，令人大駭。彼時彼刻，真寧愿江采萍就是一個養鴨女。 鴨子其實也是可以養在海里的，我海邊的朋友告訴我：“海鴨蛋嘛，就是養在海邊的鴨子生的。只是，在海里隨波搖擺的鴨子挺搞笑的。”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