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咱們去爬山,明天。”徐永說完一仰頭把啤酒喝盡,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兩眼放光,看著于堯和林峰。他倆一笑,也舉起杯子一仰頭,把啤酒喝凈了。
徐永招呼服務員:“再來三扎。”這時候,許媛媛一挑竹簾笑盈盈地進來了。于堯忙對服務員說:“妹子,再加一扎,要四扎。”林峰也跟著說:“四扎。”徐永皺眉說:“媛媛不能喝酒呀,你倆又不是不知道。”許媛媛把包往桌上一放,看著徐永說:“喝,今天我得喝個夠。”
左一杯,右一杯,許媛媛喝下去一扎啤酒,臉頰緋紅。徐永不看她,對于堯和林峰說:“別喝了,你倆別喝了,明天咱們還有事。”許媛媛胸脯一挺,盯著徐永說:“嗬!你有什么事?有也是見不得人的事。”
徐永站了起來又坐下,沒出聲。于堯一看氛圍不對,馬上圓場:“媛媛,我們商量好了,明天去爬山。酒不喝了,喝多了腿軟,明天就上不了山了。”許媛媛一聽說爬山,就笑了,說:“我也去,正好把大粗腿遛細點兒。”徐永一甩手說:“你還去爬山?你想清楚了,是讓人家背著,還是抱著?”許媛媛一翻白眼,說:“想背就背,想抱就抱,怎么舒服怎么干。”徐永一聽站了起來,手指著許媛媛,嘴里卻說不出話來,扭頭沖屋外喊:“上四扎啤酒、八個烤牡蠣、四個腰子、一把羊肉串。”
許媛媛不理他,鮮紅的指甲不緊不慢地敲著桌面。林峰和于堯去洗手間。一個說:“許媛媛今天非喝多了不可,你看這小娘們的勁頭。”另一個說:“晚上還不得把永哥整成軟面條?”
從洗手間出來,兩個人又喝了一會兒,就借故要走。徐永不讓走,說:“這場酒既然喝了,就非喝痛快不行。”兩個人只好坐下,繼續喝。直到許媛媛喝吐了,徐永扶著她去洗手間,兩個人才打了一聲招呼,先走了。
二
徐永說:“許媛媛你何苦呢?非喝成這個樣子,好看嗎?”許媛媛抬起蒼白的臉,笑著說:“我愿意。我不好看嗎?”徐永沒說話,扶著她上了車。的哥問:“去哪兒?”徐永看了許媛媛一眼。許媛媛說:“哪兒近去哪兒。”的哥扭頭看著徐永。徐永說:“去高地。”
在高地小區大門口不遠處就下了車,然后進了徐永的家。許媛媛在家里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徐永說:“你視察呢?”許媛媛撲哧一笑,溜進了洗手間。
徐永洗完澡出來,見許媛媛坐在床上,端詳著床頭掛著的一幅畫,他說:“就是一座山嘛,有什么好看的?能看出一朵花來嗎?”許媛媛指著畫上的一個紅點說:“這是日出嗎?真好看。”這幅畫的畫家名頭不大,但徐永喜歡它,在畫廊里有人出價挺高,他也沒有舍得賣,拿回家掛在自己的床頭。徐永笑著說:“媛媛,你仔細看看,那是日出嗎?那是一攤蚊子血,也是我自己的血。”
許媛媛仔細看,顏色紫紅,形狀也不規則。“我還以為是寫意畫呢,只是潦草了些,原來還真是一攤蚊子血,有一條蚊子腿還粘在上面。”徐永說:“好多年了。是一只大蚊子,喝了一肚子血,晃晃悠悠地飛,我怎么也打不著,我急了,一巴掌拍死在畫上。”許媛媛說:“真像剛升起的太陽。你知道我從小就畫畫,大學還學的美術呢。把我的眼睛都騙過了。”徐永說:“像是像。可我從小到大還真沒有真正看過日出,你看過嗎?”“我也沒看過。咱倆去看一回吧?咱倆去爬山,去看一回。”她盯著他的眼睛。他低下頭說:“我其實是想上去看看山頂的積雪。”
三
于堯點上一支煙,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說:“唉,又是一年過去了,你說這人忙著是為了什么呢?永哥,你畫廊生意怎么樣?我的比薩店都快干黃了。”徐永說:“不如從前,價格降得厲害,行市下來了。”
于堯看著林峰說:“還是峰哥當文化人好,沒壓力。”林峰說:“好什么好啊?干什么都不容易啊。你看我也這么大歲數了,這小說寫得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是專業寫作呀,怎么也得有一部長篇小說才壓得住。作協換屆前我一定要把這部長篇寫完、出版。”徐永問:“你這長篇寫了幾年了?”林峰說:“從構思到開始寫都有十年了。你們說人生能有幾個十年?里面的故事、人物、情節、細節都有了,可是結構還沒想好,還不妥當。你們知道,長篇最難的就是結構,其實結構也不是最難的,唉——最難的事是……是能不能坐下來寫。”
三個人一番感嘆,一起又干了一杯酒。
徐永問:“什么時候去爬山呢?”于堯說:“我比薩店的小石去爬過啦。”徐永又問:“小石?”林峰問:“就是你那個不太愛說話的店長?”于堯點頭說:“是他。上個星期六一早騎自行車就去了,天黑到了山腳下。”徐永問:“騎著自行車去的?”于堯說:“是啊,就騎店里那輛送外賣的自行車。到了山腳下就爬……”林峰又問:“小伙子爬上山頂了?”于堯一擺手說:“沒有。半夜爬到半山腰,他一想怕趕不回來,就下山了。又騎了一天自行車,天黑趕到了店里。”徐永問他:“小伙子累壞了吧?”于堯說:“我把他趕到后面小屋里,讓他睡覺了。”林峰說:“這小伙子真行,我看能成點事。”于堯說:“我想,你就爬呀,你就爬上去,還怕回不來?回不來我還能吃了你嗎?”徐永說:“小石以后一定能爬上去。”舉起了酒杯。
三個人好像是在預祝小石以后爬山登頂成功,又一起喝了一杯。喝完酒出來,徐永讓于堯把后備箱里的一盆花拿下來,擺到比薩店里去。于堯說:“謝謝徐哥,這花挺漂亮的,是什么花?”徐永說:“客氣啥呀?草本植物,也就開一年,叫什么高山積雪。一個朋友從昆明寄來的。”
四
中午,徐永收到一份快遞,一看“昆明高山積雪”這幾個字,他就想到了玉龍雪山,難道有人在這炎炎夏日真給他寄來一份高山積雪?急忙打開,神秘感消失了,原來是一叢一米來高的綠植,蒼翠繁茂。它的頂梢一片雪白,仔細一看,原來這種植物光滑的橢圓形葉片上有一圈銀白色的邊緣,花蕊位于植株頂端,包圍花蕊的葉片全變成了雪白,雪白苞片與植株下部翠枝綠葉交相輝映,就像蒼綠色高山峰頂覆蓋了厚厚一層白雪。
這時許媛媛打來電話:“高山積雪好看嗎?這大熱天,看到一堆皚皚白雪,肯定涼爽,像吃了冰激凌一樣吧?”徐永說:“好看,謝謝你的冰激凌。”許媛媛說:“好看,你就請我吃飯唄,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頓飯了。”徐永說:“沒問題,下周吧,這周時間安排不開了。”許媛媛說:“這才周一,要等一個星期啊?”“我是真的忙!”兩人掛了電話。
五
徐永提著兩個鞋盒進去,掃了一眼桌子上的三只酒杯,說:“外面雪真大,太難走了。你們哥倆等我干什么?先喝著呀。”于堯接過鞋盒:“嗬!德國狼爪,特別好的登山鞋品牌。這可不便宜呀,謝謝永哥。”徐永指點著鞋盒說:“這雙43碼,是你的;那雙41碼,是老林的。”
于堯和林峰舉起酒杯說“謝謝”,兩人一起敬徐永一杯。
于堯看著林峰說:“永哥,還少一雙37碼的。”徐永問:“買37碼的干嗎?”于堯笑瞇瞇地說:“給許媛媛唄,一起爬山。”他和林峰哈哈地笑了起來。徐永面無表情地說:“和她爬山?等下輩子吧。”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林峰給徐永滿上酒,端起酒杯說:“兄弟,聽我一句話,別再瞎折騰了,好好過日子吧。”徐永“嗯”了一聲,干了杯中的啤酒。
雪越下越大。
徐永問于堯:“你店里的小石又去爬山了嗎?”于堯說:“沒有,他哪有時間去爬山呀?”林峰說:“你不放他假唄。”于堯說:“是他自己不給自己放假。我把百分之二十一的股份給了他,他整天忙得團團轉。你沒看我最近連店里也不去了嗎?”林峰說:“店里的生意一定不錯吧?”于堯說:“是,峰哥,托你的福。”徐永說:“那你有時間了,去爬山唄?”“我倒是老想著去,可這整天酒局一個接著一個,腿都喝軟了。”于堯拍拍隆起的肚子,“肚子喝大了,永哥,我得先減肥再去爬。”徐永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說:“這菜越吃越冷,換火鍋,我們吃涮羊肉。酒換高度的。”于堯、林峰忙勸,說飯都吃了一半了就別換了,下次再吃火鍋、喝高度酒。徐永說:“下大雪吃火鍋喝高度酒,這才對勁兒,下次吃就沒雪了,沒雪還有什么意思?”
銅火鍋上來了,炭火旺,湯水一會兒就滾開了,熱氣騰騰的。一吃羊肉對勁兒,一喝酒更對勁兒。
徐永問:“老林,‘因為山就在那里’這句話是誰說的?”林峰說:“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徐永說:“就是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沖頂珠峰犧牲的那位,我老忘他的名字。”林峰說:“就是他。老弟這不是記得很清楚嗎?”徐永說:“巧了,這一天正好是我爺爺的生日,我就記住了。”林峰說:“永哥,這話真牛。‘因為山就在那里。’”于堯說:“這也是句實話,山不在那里在哪里呀?那是它命定的位置。”
三個人一起喝了一杯。
林峰說:“也不一定,山也許是無處不在的呀。”于堯說:“峰哥是搞文學的,想象力就是強。”徐永說:“老林,你的那篇長篇小說快寫完了吧?”林峰說:“快了快了,一步一步來,一步一步來。”于堯問:“永哥,畫的行情上去了吧?”徐永說:“山水畫還好賣點兒,別的一般。看春天怎么樣吧。”
三個人看著窗外的雪,雪越積越厚。徐永想這座山是真高,山頂的積雪到夏天也化不完。不過新聞里說,積雪一年比一年少了。
六
于堯打電話給徐永:“永哥,商量一下爬山的事。”徐永說:“你小子不是又饞酒了吧?爬就爬唄,我有時間。”于堯說:“不是不是,永哥,這回是正兒八經地商量爬山的事。你有時間,我也有時間,去年春天不就說要爬嗎?可是老林的長篇要定稿,要出書,出版了又得了省里的大獎,他當上了市作協主席,組織采風、組織培訓什么的,一直忙,湊不到一塊嘛。”徐永說:“這不拖到了今年夏天了嘛。一入三伏,人都伸出狗舌頭了,哈啦哈啦的,就沒法爬了。”于堯說:“是的,永哥,山上面冷,山下面熱。這回我和峰哥定好了,他這一陣子有時間。”徐永說:“登山裝備已經準備了好幾年了。你倆再不爬,我就自己去爬,趁自己的身體還好。要是有個萬一,不爬一回不遺憾嗎?你說是不是?你不知道,我前天看到初中同學老五了,他現在的樣子,讓我突然感覺這一生要過去了。”于堯說:“是是是,永哥,這回說定了,爬。”徐永說:“我昨晚還夢見老五意外死在車里,好像是腦梗,發現時已經不行了。好,晚上去商量。”于堯說:“永哥,你別著急,咱們還去老地方吧。我已經和峰哥說了。放心,咱們酒不多喝,喝點啤酒,邊喝邊商量。”“好吧,六點半老地方見。”
于堯剛掛手機,鈴聲又響了,是許久沒有聯系的許媛媛。兩個人互相問候一下,就沒再說什么。許媛媛沒有問徐永也沒有問林峰的情況。于堯說:“我們好長時間沒見了,改天見個面,敘一敘。今天不行,今天晚上有個酒局。”許媛媛說:“好好好。”就把電話掛了。
七
按慣例一人一大扎啤酒,自己喝自己的。徐永舉杯說道:“來,咱們先祝賀老林,榮升市作協主席,干!”三個人干了一杯酒。于堯說:“峰哥,我敬你一杯,長篇小說獲獎又當上了主席,這事業上也算是快登頂了吧?”林峰說:“兄弟,哪里呀——哪里,真是越走越難呀,我這篇長篇其實才寫出第一部呀。”他哈著氣,好像是牙疼,要用啤酒冰一下,就一杯干掉。徐永看著窗外說道:“這才幾年呀?你看這棵法桐枝繁葉茂,樹干比啤酒桶粗了不少。”于堯說:“哎,永哥,今天許媛媛給我打電話了。”徐永“哦”了一聲,端起酒杯說道:“咱哥仨干一杯,為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干一杯!”
三個人一起干了酒。徐永看到正對著窗的林峰眼睛直勾勾地向外看著,就側臉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窗外玻璃上貼了一幅畫,是一幅潑墨山水畫,畫得爽朗利落,一輪新日正在群山之間升起,顏色新鮮,紅得刺眼。徐永覺得驚奇,貼近一看,那太陽竟然是一枚指紋,是手指蘸著什么顏料摁上去的。再一看這幅畫正被一個人貼著玻璃舉著,露著的幾根手指,修長白皙,那形狀,徐永是那么熟悉……許媛媛放下手里的畫,舉起手指在玻璃上彈鋼琴一樣敲了幾下,鮮紅的指甲一閃一閃。她嫣然一笑,拎著畫,扭著腰肢,向酒店門口走去。
徐永問:“她怎么知道咱們在這兒的?”于堯說:“永哥,我可沒跟她說呀。”徐永沒再追問,低下頭像在想什么事情。他突然抬頭對于堯說:“你店里的小石在嗎?該把他叫來喝一杯。”于堯沒聽明白,眨了眨眼問:“永哥,小石在店里忙得團團轉,叫他來干嗎呀?”徐永手一伸,想要推開什么東西,他“嗯”了一聲沒回答。
包間外,傳來許媛媛尖細的鞋跟敲打木地板的聲音……
【作者簡介】李莊,山東德州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清明》《時代文學》等刊物。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