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的組詩《靜靜愛》以沉靜的目光,在蟬鳴與酒杯、鹽灘與圖書館的縫隙間,建構起一套堅實而靈動的詩學話語。這組詩不僅是情感的抒發,更是對詩歌本體價值的深刻叩問與執著追尋。
李斌強調詩歌的“骨力”。鹽,在《自貢的太陽與鹽灘區的鹽》中被賦予了核心象征意義:“因為太多的詩缺鹽/缺鹽的詩輕飄飄/缺鹽的詩軟塌塌”。看似簡單的現實指涉,是對詩歌本質的隱喻?!胞}在鹽業博物館,歷史沉重/鹽在鹽廠舊址,歲月厚重”,是歷史與文化的沉重載體,更是詩歌不可或缺的硬核品質,即“鹽在詩里,骨頭貴重”——指向的是詩歌對生存厚重感的沉淀、對現實的批判,以及穿透社會表象的思想強度。這種對“鹽骨”的召喚,是對當下部分詩歌流于輕浮、失卻精神鈣質的警覺。
面對詩歌在當代語境中可能被邊緣化的處境,李斌在《在金牛圖書館聽詩歌講座》中以“針眼”意象給出了答案:“詩歌,在時代的針眼引線/發出微弱的光,照見靈魂”。圖書館的“體格嬌小”與報告廳的“座位空空蕩蕩”,隱喻了詩歌的生存、傳播空間在城市消費社會中的逼仄。然而,“針眼”意象的精妙在于:它承認詩歌力量的“微弱”,但更強調其“引線”的功能——穿透時代的厚壁,縫合靈魂的碎片。詩歌的價值不在于喧囂的廣場效應,而在于其如針尖般精準的洞察力與如絲線般堅韌的精神維系能力。詩中大學生詩人“把詩歌的青春寫得飽滿/把詩歌的余味留白在空位上”,正是這種微弱而堅韌光芒的實踐者。
在《詩收酒局》和《詞酒渡與陶然苑》中,通過“酒”與“詞”的互喻,李斌對詩歌創作媒介與過程的思考抵達了某種深度。酒局成為詩歌生成的獨特場域:“漩哥用五十三度的酒點燃/教授三十七攝氏度的血液”,當“教授開唱,漩哥點評”,時勢、經濟、文化的爭論,最終“在詩歌中他們握手言和”,甚至商人尹總也宣告“我要寫詩了”,詩歌被賦予了一種調和的功能。詩歌不再是懸浮于生活之上的空中樓閣,而是轉化為能夠介入現實、重構人際關系的活性因子。酒局中的“一人一首”朗誦,怎么不能算作是一種詩歌的集體展演儀式呢?其節奏“根據酒量大小起伏”,暗示著詩歌形式與生命經驗的契合與同構。在詩人看來,“能用酒度的人,不浪費任何一個詞/只能用詞度的人,最好用酒”(《詞酒渡與陶然苑》),詩性的生成在于語言(詞)與生命經驗(酒)的相互淬煉。雖然“酒后的詞都不達意”,“但能通魂”。也就是說,真正的詩性智慧在于“度自己”,“度自己”又指向了詩歌創作的本質——寫詩不是為了迎合外界潮流,而是為了自尋、提純內在的生命以及生存經驗。
李斌對詩歌生命力的探索,在《興隆湖的興隆經》與《牡丹曲》中呈現出積極而獨特的面向?!瓣柟馀d隆撒在湖面……微風,即可吹起波紋興隆……藍天的藍興隆……科學城飛行的姿勢興隆……詩意興隆/一首詩接著一首詩/一首詩拯救另一首詩”(《興隆湖的興隆經》)。“興隆”一詞不斷復沓與語義延展,“興隆”從自然景象延伸到人文生態,最終落腳于詩意的自我繁衍與救贖:“一首詩拯救另一首詩”。詩似乎不再是孤獨的產物,詩意根植在蓬勃的生活現場(科學城、萬家燈火),并在詩人群體(“詩人們在湖邊用笑聲寫詩”)的共鳴與接力中獲得生生不息的力量,彼此激發、相互支撐。如同《在水磨鎮壽溪河邊偶遇》中所說,對詩人們而言,“詩歌是我們的溫暖”。與之呼應,《牡丹曲》則追求一種濾凈雜質、回歸本真的詩意境界,詩人渴望“沒有狗吠聲/沒有大貨車急剎的嘎吱聲”的“寧靜”,呼喚“沒有尾氣的詩歌”?!拔矚狻毕笳髦I文明、都市喧囂對精神空間的污染,“沒有尾氣”不僅是環保隱喻,更是對詩歌語言去功利化、回歸生命本真的美學要求,詩人渴望一種濾凈工業文明精神污染的純粹詩境。這種對“沒有尾氣”的澄明詩境的向往,與“鹽骨”的厚重、“針眼”的穿透,一起構成其詩學理想的多維圖景。
貫穿組詩核心的《靜水》,一只“空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杯子,成為詩人觀照世界的澄明容器。他聽見“陽光走進來,腳步很輕”,看見“萬千粒微塵忙忙碌碌,像塵世的人們”。這靜水般的觀照,不是消極的虛空,而是對喧囂的包容與沉思?!皼]有茶的香,沒有沸騰的大起大落”,它接納著“普普通通的生活”的“悄無聲息”,也包容著“過去的就那樣過去,將要到來的就這樣到來”的時間流逝。這種“靜”,如“水”般柔韌,濾凈浮躁、容納萬千,蘊含著巨大的內在定力?!办o水”般的詩學姿態,在《天空》一詩中再次得到呼應,詩人期待的是白云散盡后,“天空最干凈的藍”。這種對澄澈本真的追求,與《靜水》的空杯、《牡丹曲》的“沒有尾氣”一脈相承。
同時,組詩中不少篇章也注重現實的勘探,切入社會肌理與個體生命經驗?!讹埻搿芬匀粘F魑锍休d生存的重量與尊嚴的脆弱:“都是泥做的,瓷也是,陶也是/再高貴的坯子高不過一桌肉/再低賤的命運低不過一碗湯”。泥土燒制的碗,成為生存本質(水調和的日子,火燒過的時光)的見證者。“碗一落地,男人的骨頭就碎了”一句寫盡男性在生存壓力下尊嚴崩塌的慘烈。《深夜在細雨中騎車回家》與《拉二胡的老頭》將鏡頭對準城市邊緣的孤獨靈魂,捕捉到個體生命無處安放的孤寂與無言的渴望;《過聯合村東門羌寨》和《大雨中的岳家祠》則體現了對歷史縱深與文化傳承的關切,也提示著文化根脈對當下生存的校準意義。
顯然的是,相較于對外部世界的勘探,李斌更注重詩歌的“元詩性”——以詩談詩,在創作實踐中不斷叩問詩歌本體。這種自我指涉的創作姿態,使詩人不僅在書寫世界,更在書寫“詩歌如何書寫世界”這一命題本身。無論是《詩收酒局》中詩歌作為現實矛盾終極調解者的角色扮演,《詞酒渡與陶然苑》中對語言與生命互滲互度的辯證思考,《興隆湖的興隆經》中對詩意自我繁衍生態的生動描繪,還是《牡丹曲》中對詩歌生態純粹性的追求,這些篇章共同構成了一部內嵌于詩行中的“創作論”。李斌的詩歌,恰好將困擾當代詩人的核心問題推到我們面前:詩歌在消費時代的價值何在?詩歌如何既扎根泥土又不失精神高度?語言如何既承載現實重量又超越現實羈絆?
【作者簡介】梁蘇琴,一九九九年生,重慶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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