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惟的短篇小說《尋租》錨定的是當下社會空巢現象,同時將故事講述成職場新人獨特的成長經歷。空巢老人與職場新人的“雙向尋租”過程,最后演化成一場人性考驗,考驗的最后又爽文一般得來大獎加持。年輕的時候,爽文的誘惑無所不在,寫作者和同樣年紀的讀者一同需要,這種情節設置的套路,也可算是一種“雙向尋租”。
年輕的何惟在這篇小說中表現出對故事把控的熟練,起承轉合異常清晰,結尾的逆轉也來得沉實有效。“清晰”和“完整”原本是故事的基本屬性,奈何幾十年來一直成為幾代年輕寫作者的忌諱。尤其是短篇,一旦“清晰”“完整”,作者就生理性地懷疑自己滑向了“單薄”和“通俗”,所以極盡能事在不長的篇幅里云遮霧繞,以“燒腦”為本事。較真去看,能寫到“燒腦”層次的作者畢竟鳳毛麟角,而更多的作者沖著“燒腦”而去,最終已不知道如何依賴故事支撐一部小說,“燒腦”最后燒壞了自己的敘述自覺,陷入有話沒法說清的困境。照此而言,“清晰”理應成為大多數初寫者的自覺,這是一個必然的起點。
秦瀟湘作為法官助理參與了對龍老太的法律援助,直至兩人成為房東和免租金的租客,事實上形成某種陪伴關系。這種設置的合理性恰好在于秦瀟湘身處異地,獨自一人,與龍老太的互助關系天造地設一般存在了。這是一種“巧”,但隱微,不算刻意。龍老太跟秦瀟湘的第一次見面,動用了當代小說其實已經不常有的“似曾相識”。龍老太撩撥了秦瀟湘的頭發,說她“像一位故人”。故人是指民國女作家廬隱,這個“像”分明應是寶黛初會一般為全篇定調的一刻,最終只是單純的“像”,欠缺更多內容支撐。技術上讓這個“像”有更多呼應絕非難事,比如,將秦瀟湘寫成文學愛好者,對廬隱有較深了解,那么似曾相識立時拉開了空間和縱深,“一老一小”的尋租或者靠近,更大程度上成為可能。如果熟讀廬隱,將其某一篇章的內容以互文形式植入此篇,那么不但在意韻空間,而且在整體結構上形成某種復調……不是為了燒腦,只是為了敘事繞開通俗,調性免于單薄,必要的技術手段還是要有。“廬隱”在小說中的出現分明應是核心意象,以現在呈現的文本來看,輕描淡寫的幾筆顯然不夠。
或是為了建構人物關系的穩定性,文中除了秦瀟湘和龍老太,還有一個重要人物陸子元。陸子元的出現只是因為遇到緊急情況,秦瀟湘不能及時趕去龍老太家,需要找人援助時腦子里只有這唯一的人選。陸子元已被設定為秦瀟湘的渣男前男友,這時候秦瀟湘的選擇就值得商榷……她無可選擇,只能找陸子元幫忙。但這種無可選擇,幾乎就是無能。秦瀟湘雖不是本地人,但她已在此工作一段時間,除了一個渣男前男友怎么會再找不到人?如此設置,除非是要走陸子元浪子回頭,兩人重歸于好的老套路,但這怎么寫都俗套。往后,兩人確也毫無復合跡象,雖然不是落入俗套,卻又顯現出這一設置的隨意而為,并無必要。
文末交代秦瀟湘是“一向堅強的湖南妹子”,但從整個文本來看,秦瀟湘體現出的性格特征卻是柔弱的,是未經世故的,還時不時陷入惘然無助和哭泣境地。秦瀟湘是跟陸子元分手后決定與龍老太“雙向尋租”,在她茫然無助的時候有這想法,邏輯上并無問題。跟陸子元分手,應是小說中的關鍵情節,對于第三者的挑釁,秦瀟湘全然無措,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幾乎為零……而且她還是一個法官助理,這便有些不可信。可以將她寫得柔弱,但不能弱到不可愛的地步。當然,秦瀟湘這些性格是要跟龍老太的飽經滄桑形成某種戲劇化的對應,也說得過去。小說的走向,可以讓一大一小兩個人物構成幫扶和指引關系,甚至可以像《這個殺手不太冷》一樣,成為“男保姆”類型的成長小說(雖然龍老太是女的)……也即,小說中秦瀟湘和龍老太各自的能量是有較大差別的,龍老太指引秦瀟湘成長是眼見的事實,而秦瀟湘對龍老太的幫扶是出于“雙向尋租”考慮的人為設置。所以,龍老太的能耐在全篇當中起伏不定,開篇時被惡租客肆意侵犯,但到篇末卻又“無所不能”把控一切,最后也是她來恭喜秦瀟湘“通過了考驗”。按作者的設置,如果兩人能量相當,互有援助,最后龍老太不惜成本地做局,豈不是對秦瀟湘的一通戲弄?除非撇開“雙向尋租”,寫成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指引,像《沉默的羔羊》一般將殘忍視為成長的必要成分……如此安排,龍老太的全盤操控和最后的宣告才能真正成為秦瀟湘成長的必由之路。然而,作者對自己筆下的秦瀟湘有一定的誤判,本是要寫成堅強果決,事實上對秦瀟湘的塑造未能達到預期目的。秦瀟湘形象的失控,也導致龍老太的能耐時強時弱,形象難以穩定。前面她如此羸弱,后面卻又強大得將一切掌控自如。龍老太形象的游移,構成一個清晰故事里面相對模糊的部分。起初一個被侵犯的形象,卻隨故事發展,“先后與親戚、朋友、社區人員等一系列關系人簽訂了各種養老協議,最后都鬧得反目成仇。據龍老太講,主要原因是他們并非真心想幫忙,只是覬覦她的房產。還有就是龍老太自身的問題,多次遭遇背叛,導致她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不管怎樣說,龍老太既已反復毀約,跟誰都反目成仇,那這形象本身就令人生厭,為何獨獨對秦瀟湘這么好?就因為其長相撞臉了故人?照此看來,故事繞來繞去,都繞不過“廬隱”是這篇小說一個支撐性的細節或者意象,卻又缺失,讓龍老太的愛與憎都來得無緣由。及至最后,她宣布秦瀟湘“通過了考驗”,讀者大體理解了前面龍老太形象變化不定的原因所在,但也懷疑這就是為了一碟醋包了餃子。與此同時,也會發現,龍老太兩個身居海外的兒子其實都是功能性、符號化的扁平人物,甚至,讓他倆不存在,大概也不會造成故事成分的減損。
還有一個細節不容忽略:秦瀟湘跟龍老太約定緊急聯系的方式,是龍老太隨時施放煙火,她隨時奔赴過來。這細節若不是煙火廠家付費帶貨,實在值得商榷。老太太疾病突發之時能否施放煙火,且不討論,通信技術如此發達的當下,至關重要的溝通聯系選擇施放煙火,如果不能給出近乎神奇的理由,這細節就成為一個清晰故事里陡然失去邏輯關聯的一筆,令人費解。
【作者簡介】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一九七六年生。迄今已發表小說七十余部,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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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