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侯磊的新作之前,先說說他這個人。文是人寫的,看文亦是看人。人正則文煥,人邪則文萎,無一例外。而人正的根底在于心,心正一切正,心邪一切邪。遺憾不少為文者,卻不懂得這個淺顯之理。即使懂得,也多在名韁利鎖的牽引之下,離了本心,失了敬畏與真誠,朝著文學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不辨南北,罔顧西東。如斯操觚染翰,焉能寫出錦繡文章、鴻篇巨制?正所謂:“文心不正,何以雕龍?”
印象中,我與侯磊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去歲仲夏,我們同去西安參加青年作家弘揚柳青創作精神研討班。會上,我倆都做了發言。我主要說了三點:一是人格始終是作家的立身之本,二是經驗始終是作家的立文之核,三是審美始終是作家的立文之魂。侯磊主要說的是青年作家該如何保持寫作的沖勁,像柳青那樣扎根生活、融入時代,以飽滿的激情精耕細作,為讀者奉獻優質的精神食糧。侯磊發言時,我一直在默默地傾聽。他是北京人,講話字正腔圓、音色透亮。其形象溫文爾雅、沉穩敦厚,極有文士風范。會后,我們同去柳青故里陜北吳堡縣。記得出發那天清晨,天降暴雨,整個西安城都被雨霧包裹。大巴車冒雨朝著陜北方向疾馳,直走到路遙的家鄉清澗縣,陽光才灑滿連綿不斷的黃土高坡。因路途遙遠,大家選擇在一個村落小餐館用午餐。剛坐上桌,侯磊不見了。待大家快吃完的時候,才見他汗流浹背地現身。原來,他聽說這個村落旁側有一座古建筑,便獨自跑去看了。侯磊是一個文物愛好者,也是一個昆曲愛好者。他寧可少吃一頓飯,也不愿錯過參觀傳統古建的良機。那時我就覺得,侯磊應當是一個優秀的寫作者。他對世間萬物懷有濃厚的興趣,且善于吸收、融會貫通,始終保持生活的在場感和藝術敏銳度,這就叫功夫在詩外。離開吳堡縣那天,我倆乘坐同一輛車去高鐵站。在車上,我們無所不談,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人間百態,宇宙萬象。車后,黃塵飛揚,遮蔽了高遠的藍天。分手時,我回重慶,他去榆林,他說還想在那邊待幾天。我知道,他要去那里挖掘寫作的礦山。他的行囊里,永遠裝著一把筆做的鐵鍬。
第二次見面是二〇二四年底,在魯迅文學院,參加全國散文高研班。冬天的北京,連陽光都是蝕骨的。我們只好待在室內,將寒冷和喧囂擋在室外。這是一個短訓班,為期一周,學員們都須趕在過年前回家。家能給予我們的,文學未必能給予,故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或許正因閉門不出,我與侯磊才有更多的交流機會。晚上沒事,我們就聚在房間里喝茶瞎聊。既談文學,也談文心,談到動情或憂憤處,我們就抬眼望向窗外,看夜幕下的街燈,看燈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也看落光了葉子的樹枝,和高懸在樹枝上空的明月。那一周時間,我看到了另一個侯磊——用文字編織歷史與現實、理想與希望的人。
第三次見面是二〇二五年四月,我們去舟山定海,領取三毛散文獎。兩個已到中年的男人,都獲得了新銳獎,讓我們重溫了一回青春。這得感謝文學,置身于風起云涌、變幻莫測的時代,唯有文學才能夠挽留光陰、銘刻記憶,讓眾多的小人物也能在大時代的波濤中浮出水面,遠眺若隱若現的島嶼,聆聽巨浪拍礁的回聲。侯磊獲獎的作品是他的散文集《北京煙樹》。我獲獎的作品,是單篇散文《對一個秋天的追憶》。很明顯,他的作品比我的厚重。當我尚在瑟瑟秋風中追憶往事之時,他已站在北京的煙樹下欣賞灼灼繁花。
不過,這也正常。每個寫作者來路不同,見到的風景自然各異。有人看到的是高山,有人看到的是平原;有人看到的是草地,有人看到的是河流;有人看到的是寒冰,有人看到的是焰火。也正因此,這個世界才具有豐富性,文學也才多姿多彩。要是每個作家寫出的作品都是一個腔調、一種范式、一副面孔,那還需要這么多作家干什么呢?有一個豈不就足夠了?所以,侯磊有侯磊的“煙樹”,我有我的“秋天”。雖然,我們都走在同一條文學大道上,但卻各自修筑著一座“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最初讀到侯磊的著作,是他的長篇小說《還陽》,該書被收入“小說前沿文庫”(新世界出版社)。書很薄,承載的歷史卻很厚。至今猶記得,我在孤燈下一口氣讀完書時的酣暢心情。書中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猶如一枚枚炸彈,持續投擲到我的心底,使我徹夜難眠。那個被送進皇宮的鄉下太監畢玉,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奴役中,發出無聲的吶喊,可惜沒有人能夠聽見。一個去勢之人的苦悶與疼痛、馴服與掙扎、自救與反抗,在侯磊抽絲剝繭般的藝術刻刀之下漸次凸顯,錐心刺骨。可憐這個畢公公,他終生都在幻想“還陽”,可那輪原本就該照耀他的紅日,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在他的頭頂升起。小說寫得輕松詼諧,京味兒十足,甚至有點魔幻和荒誕,讓人讀后意難平。
《北京煙樹》則是另一個鏡面,侯磊從虛擬王國回歸到現實世界,以個人經驗勾連城市人文,以日常景物捕捉歷史印跡。屐痕處處,雪泥鴻爪,無論是北京的胡同、小巷、地壇,還是樹木、風土、煤球,都牽系著作者的情感。可以說,北京既是侯磊的地理故鄉,也是他的“文學故鄉”。我在閱讀這部散文集時,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文字的根須,早已滲透北京的地表,在向著四面八方延展,竭力去觸探文脈的源頭。
這讓我想起在魯院期間,侯磊贈予我的另一部散文集《北京繁華錄》。這本書是他繼《北京煙樹》之后出版的力作,主題依然是寫北京。不同之處在于,《北京繁華錄》涉及的面更廣,既有飲食男女,也有漂泊藝人,還有梨園旦角。此書具有“口述史”的風格,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北京的“繁華”里摸爬滾打、飽經風霜,卻依舊樂觀向上、瓜瓞綿綿。借侯磊自己的話說:“為了留住北京這座城市的身影,我寫作了《北京煙樹》;為了追溯這座城市歷史文化的細微之處,我寫作了《北京繁華錄》。”
從侯磊的自述中可以看到,他的寫作是有根的,也是自覺的。他不似有些作家,沒有自己寫作的“母題”,成天都在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尋找題材。侯磊不需要刻意去找尋,當他坐在電腦前,試圖進入寫作狀態時,那些已逝的和未逝的人、事、物,都會從他的血管里流淌出來,躍然紙上。老實說,這樣的作家是幸運的,他們是受上蒼眷顧之人。
得此眷顧的侯磊,新作源源不斷。這篇《錯位的晚清》著實令我驚喜。眾所周知,晚清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它既是清王朝的晚期,也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其時,政治危機與改革嘗試互相碰撞,經濟變遷與思想轉型相互牽扯。動蕩的時局,既催生了大批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也摧毀了無數鐵血男兒、文化精英。記錄、反映這個時期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可謂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但能讓人記住并稱贊的,似乎并不多。
侯磊這篇散文,別具特色,新開一格,至少在同類題材中,是有開創性的。他以散文的形式,搭建了一個“戲臺”。臺上的主角只有兩個人:恭親王奕訢和譚嗣同。戲分三折:“詩人”“游俠”和“送葬者”,外加一出“開場戲”。侯磊自然是報幕者。伴隨一陣鑼鼓聲,帷幕拉開,好戲上演。率先出場的是奕訢,這個道光皇帝的第六子,人稱“鬼子六”的親王爺,在時起時落的命運中,他鐘情于作詩。一邊借詩向慈禧示弱,一邊以洋務領袖的身份反對戊戌變法。詩既是他的“慰藉品”,也是他的“麻醉藥”。但最終詩還是未能拯救恭親王,他敗給了權力和時局。奕訢留給后世的詩文書畫,更像一張張“招魂幡”,上面畫滿了一個王朝的符咒。
接著出場的是譚嗣同。這位文武兼備、志存高遠、性喜游歷的維新人士,在戲臺上提燈前行。風雨飄搖中,他孤膽無懼,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撫琴論世、飲酒聽曲,流露出一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狷狂之氣。然而,譚嗣同到底還是一介書生,他最終被袁世凱騙了,血濺菜市口,令人痛惜。報幕者侯磊說:“他的思想過于駁雜混亂,不是沒學問,而是學偏了。他卷入戊戌變法并喪生是歷史的錯位。俠可以為國,但絕不能治國。”
最后出場的是“送葬者”,此人名叫“一撮毛”。他為以撒紙錢的方式換取一座小四合院煞費苦心,將恭親王出殯時的紙錢扔過了東四牌樓,滿天飄飛的黃紙覆蓋了地上的血跡。這個“一撮毛”可不一般,他手中的紙錢,從“晚清一直撒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將自己撒成了一個歷史的見證者。他既為恭親王送葬,也為晚晴送葬。那么,譚嗣同呢?報幕者侯磊說:“譚嗣同則是有義士悄悄收尸,請裁縫縫合了頭顱,最初安養于長沙岳麓山,后遷葬回其故鄉湖南瀏陽。”
至此,戲終,幕落。報幕者侯磊話音起:“恭王府的家班和維新黨的曲友們,象征了國運的兩班人馬……恭王府拼湊的盛唐詩句,終究未能黏合破碎的河山,而譚嗣同的橫刀一笑,卻劈開了千年帝制的第一道裂縫……這錯位的時代,恰是涅槃前的陣痛:吹笛者與劊子手,皆成了送葬人,亦同為接生者。”
列位看官,戲看到這里時,你是否會拍案叫絕呢?反正,我的雙手都拍腫了。好戲啊,真是好戲!侯磊以小切口窺探大歷史,將晚清兩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拉到戲臺上,作為個案透視一段“錯位的歷史”。無疑,恭親王和譚嗣同的悲劇,也是晚清的悲劇。時代的悲愴到底由誰造成,改革的失敗到底是誰引致?這一切追問,都能在《錯位的晚清》中找到答案。有道是:“上臺終有下臺時,看戲不如聽戲好。”
侯磊賢弟,待下次相見,咱們且不談文學,你親自為愚兄唱上一曲,可好?
【作者簡介】吳佳駿,一九八二年出生于重慶大足,青年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我的鄉村我的城》《小魂靈》《小街景》《小卜辭》等十余部,另著有長篇小說《草堂之魂:一代詩圣杜甫》。曾獲冰心散文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絲路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劉勰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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