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志

一

槐安大道是我這兩年走過最多的一條路，原來叫勞動路，后來拓長不少，就更名為槐安大道。原來屬于勞動路的那截長度，多是住宅小區和臨街門面，市聲人語喧嘩。而延展出去的那截路，最初是荒草斜坡，后來慢慢有了人煙。道路的一側是小產權的商品房，房子臨街而立，大門圍墻一概皆無，周遭剩余的土地就成了戶主的菜畦，一年四季，菜蔬豐足。道路的另一側是畸零散地，夏天的時候會換裝成夜市。再往前去，道路兩側都漸次荒涼，青灰色的墻蔓延開去。墻外，春天是燦然的油菜花，夏天是挺秀的玉米。我笑稱這條路是“鄉道Plus”，越往前走，越有鄉村的即視感。

一年后，我住到這條路上。那是我患癌癥后的第一年， 二〇二三年。年底，我搬到了這里。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像唱片針一樣反復踏足這條路。它既沒寶藏小店，也沒稀奇景致，是一條再庸常不過的路。每當黃昏臨近，暑熱散去它的余威，槐安大道就開始承接路口的湍流和商鋪攤販的聲浪。下班的人潮車流，狀態比上班時松弛不少，開車的不犯路怒癥了，騎電車的會順手買點路邊的青菜或水果，臨街的館子開始把桌子擺到了便道上，不久就有赤膊劃拳的食客，吸啜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烤肉在炭架上做噼里啪啦小型爆破，空氣里熏蒸出孜然的氣味。竹筒粽子和粉蒸肉的叫賣聲單調又聒噪，大喇叭一晚上復述無數遍，不知道老板會不會瘋。不遠處的手工耳環小攤，端坐著一個女孩，臉上有一種難得的靜謐，仿佛自制了一個結界，與周圍的喧嚷隔絕開來。

穿過市井聲密集的街口，右側的便道上有一家“翠姐姐私房菜”。餐館設在家里，翠姐姐沒雇人，兼做采買烹飪和打雜，每天只招待中午和晚上兩輪客人，不接受空降，吃飯得先預約。雖然都是家常菜，但經過翠姐姐的手，就有了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第一次，我們點了熬炒仔雞、蘸汁肉燜子、烀羊蹄和綿棗湯，味道都很好，沒有大鳴大放的味覺沖擊，只是香，醇厚的、令人回味的、欲罷不能的香。那是我第一次見翠姐姐，她在廚房忙活，系了紅格子圍裙，頭上綁著三角巾，一綹頭發貼在耳后，看見我們要打下手，急忙阻止：“不用，不用，歇著！前廳有茶水！”翠姐姐面容端秀，廚房拾掇得干凈亮堂，砂鍋里熱鹵正在收汁，羊蹄呈現出誘人的深褐色。除了招待每天兩撥食客，翠姐姐還做了很多醬料和小菜，牛肉醬、燒椒醬、油潑辣子、豆腐乳、芥絲、糖蒜等，整齊地碼放在貨柜上，可零售可禮贈，有模有樣，滋味地道。翠姐姐做菜好吃，一來自然是食材好，部分食材來自翠姐姐的娘家，她的雙親在老家放羊、養雞、種菜，連花椒都是自家樹上結的。二來翠姐姐善用香料，她不會因為一味追求原味而摒棄所有香料，也不會為了追求味蕾驚艷而用料過猛，她洞悉食材與香料的天然契合度，對食材、香料及調料的投放次序、烹飪時長、火候了然于心。觀摩她做飯，很是享受。翠姐姐動作熟練而流暢，笑意長棲在她的臉上。她的烹飪跟她的人一樣，醇厚，有度。就連前夫掐斷了她和女兒的生活費，反咬她婚內出軌，她也沒有與之纏斗，而是很快找到謀生的出路。她一無文憑，二除了做菜別無技能，中年創業，個中艱辛不言而明。但翠姐姐的德行和手藝，讓她干出了名堂。當我知道翠姐姐時，她已經在這行深耕五年了。后來前夫恢復了每月的撫養費，翠姐姐說：“我一分不動，都給閨女用了。我不花他的錢，他也不能干涉我找男朋友。”說這話的時候，翠姐姐笑成了桃酥樣。我們猜想，她應該是有意中人了。再一次經過“翠姐姐私房菜”，招牌已經卸了下來，門口貼著“招租”兩個大字。聽聞，翠姐姐的女兒大學畢業了，她重任交卸，跟男朋友移居到南方去了。

此后我經常回憶起她的笑，我在槐安大道的另一家小吃鋪里見到了同款笑容。拉鏈般窄的店面，人坐不進去，更多的是外賣生意。有個姑娘坐鎮后廚，總是一副笑臉，出餐很快，不管你是要蒸餃還是要蓋澆飯，或交代了要香菜不要蔥花，她都麻溜不出錯——妥妥一個翻版的翠姐姐。我以為后廚還有一個人頂著，誰知道沒有。有一天，我動作慢了點，吃完一份蓋澆飯，飯點的高峰期已過，她卸下左手的橡膠手套，我看到了被紗布纏裹的手。紗布邊緣有些毛糙，一側已翹了起來，隱隱可見里面醬褐色的藥膏。看見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熱氣燙著了，我戴著手套，干凈著呢！”

我沒嫌棄她的手污染食材，我在想，她們的笑是一種慣性嗎？已然成為一種肌肉記憶，沒有實際的內容，更牽涉不到心靈？后來發現不是，她們早就默認人生本就穿行于蠻煙瘴雨，遇上蟻蚊蝎蛇是常事，于是接納了路途中遇到的一切。她們不會用心理學去分析自己，也講不出富有哲理的話，但她們會讓自己動起來，用結實的勞作去碾平情緒的毛邊，用笑容去沖淡生活的苦澀。有了笑，生活就有翻盤的可能。

我做不到像她們那樣笑，我有自己獲取平靜的方式，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投入沸鳴的俗世里，在龐大又微縮的切片世界里，得到某種觀照和慰藉。

二

游園是沿護城河建的園子，本名叫“渚河健康主題公園”。但本地人為方便起見，一律稱之為“游園”，有時為了說清地理位置，就會帶上毗鄰的小區，比如月灣游園、江灣游園。

生病前我在單位編輯公眾號，公眾號訂閱數高達二十萬，編輯好的內容要幾經審核，每次點了“發布”后，都要忐忑十幾分鐘，擔心出現差錯。等一小時左右，沒有驚心的電話鈴聲，我才能放心下班。為了緩解壓力，我是游園的常客。

人流多的是月灣游園，它接近市中心。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十一月還有粉黛亂子草，遠看是一團團粉紅云靄，如夢似幻，一旦凝視單株，就纖弱透明，好似虛無。盛放時觀賞的人最多，到后來逐漸被天氣和游人破壞，美麗的粉霧成了斑禿。荒僻的游園在江灣，第一次去的時候，從游園的入口到出口，目之所及只有我自己，但我覺得很好。滿目的金雞菊花海，兀自開，兀自美，雖有點落寞，但好在無人攪擾。那時我常在一個廊亭里長坐，就著夕陽，吃完我的晚餐。那種緊張過后的寧靜和松弛，尤其珍貴。廊亭上攀纏著凌霄花，藤蔓扭結出累世的因緣羈絆。也許因為絞纏得密不透氣，凌霄花都長成了喇叭的樣子，要借這個出口釋放一下。游園、廊亭就是我的出口。那時我更喜歡獨處，幾乎不去踏足熱鬧繁華的地段，我只覺得吵。

我在所有被稱為游園的地方拍下無數張照片，清一色的長發長裙，那是我喜歡的裝扮。在確診的半年前，我身體內的雌激素達到了一個高峰，它讓我的毛發、皮膚格外豐盈水潤，也讓我體內的癌細胞快速增殖。它以腫塊的方式讓我感知它的存在，終于有一天，它的快速生長讓我不得不去對它驗明正身。穿刺手術的病理報告里，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家伙——惡性腫瘤。做完手術的幾天里，我被麻藥的余威和傷口的引流禁錮在床上，惡心和疼痛潮水一樣涌上來。然而這不是終點，新的恐懼還在前面等著我——化療和放療。我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掉進一個錯誤的夢境。眼前的白色病房、病床上呻吟的病患，以及穿梭往來的醫生護士，都不過是夢中景象，我最終會醒過來，生活雖不美滿，但我是健康和自由的，工作的那一點點壓力又算什么呢？但我最終沒從“夢境”中醒來，現實很殘酷地壟斷著真相。有一夜，我躺在床上，窗外如墨的夜空里，一架飛機一閃一閃地飛行。我不知道飛機上坐著什么人，也許有靠窗的情侶，也許有初次登機的老人，也許有奔波辛勞的打工人，在他們俯瞰的霓虹燈火里，有一個角落，有我這樣一個人，正在人生的劫難里煎熬著。我多想像他們一樣自由。

我以為我會錯過那個春天，但是沒想到，我再次來到了游園，再次看到了花。那是第一次化療結束后返家，身上的四條引流管還沒拆卸。當時雖已立春，但冬寒仍在，我免疫力弱，還穿著及膝的羽絨服，戴著帽子和口罩，引流瓶被隱藏在羽絨服里。游園里的花已經開了，顏色鮮明宛如釉彩，密密簇簇開得豐盛，沒開的也芽苞初綻了。風雜糅著各種花香，還有青草的氣息，陽光雖薄淡，卻也溫潤。每輪化療的間隔時間是二十一天。在家待的日子里，我就每天步行六千多步，有時候狀態不佳，母親就騎著她的小三輪帶著我逛。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居留在此，卻不知道還有這么美的地方。她騎車很慢，慢到快走都可以超越她。她大概把我當成了紙人，或者襁褓中的嬰兒，唯恐輕微的顛簸會震壞我。她的身子前傾，脊背中間凸起一座碑，頭發顏色駁雜，發根處已剝脫成黃白色。起風了，她就把車停在路邊，把車簍里準備的衣服拿出來給我穿上。穿上她就安心了，雖然我一點兒都不冷。

她帶著我從河北沿轉到河南沿，繞了一個圈。我們行經銀杏林、大草坪、薔薇花墻、風雨廊。遙遙望去，河對岸好像一幅油畫，薄涂的水面和楊樹林泛著輕紗似的柔光，厚堆的草坡和雛菊花海則有鮮靈的質感。可是真的到了對岸，再回望彼岸，又覺得美不勝收，勝過此岸。母親笑著說：“人都是這山盼著那山高啊，不知足……”她是意志力完美呈現的母親，從來不在我面前流露半點難過，從來都是笑，但她的笑跟翠姐姐們不同，她既要用笑保護我，又要用笑壓抑自己。后來我聽到母親的朋友們對我說，我母親那時經常崩潰，說著說著就哭了，說這么好的一個閨女，怎么得了這種病。那些被我稱為蘋姨、紅姨、霞姨的女人，就每每安慰她，說：“會好的，會好的，咱閨女看面相就是有福的人……”

第四次化療的前一天，我們倆又逛了游園。母親帶了燒餅、鹵牛肉，還有酸奶。我們坐回那個廊亭里，頭頂的凌霄花還沒到花期，暗褐色的枝條纏結在一起，像風干的筋脈，有一根落單的隨風曳舞。我回想起當年在此處悠悠然吃晚餐的情景，恍如隔世。母親碎碎念著我第五次化療的時間，說：“估計要到六月了，到時馬齒莧下來了，給你攤菜饃吃，第五次過后就很快了……”我把每次的化療稱為度假，每次走之前她就對我說：“祝我閨女度假愉快！”

三

第五次化療結束，時序已經進入夏天，我開始游走在槐安大道上，幾乎是隔幾天就去轉一轉。到今年三月去魯迅文學院進修前，我已經將它走了兩百多遍。我熟悉街上的每一個店鋪、每一條巷子、每一棵樹，我還發現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景點”，如567小區、曹家大院、火車站舊址、綠皮小火車……

搬家時朋友送我幾盆花。抱著不辜負別人美意的心理，我盡心盡力想要養活它，這個過程中我喜歡上了養花。一旦對花草動了心思，不免就開始留意各類小院，567小區就是在“巡院”的過程中發現的。它在槐安大道的一條巷弄里，徑直深入才發現。雖說是小區，但沒大門和圍墻，中間一條路，兩側是中式小庭院。青瓦頂，翹角檐，白幕墻，黑漆門，紅燈籠，外墻的一溜綠化帶里，矮樹、灌木、山石錯落有致。我拍下的一張照片里，天碧藍，云肥碩，白墻靜立，中式庭院燈如亭閣矗立，爬山虎占據半壁江山，風如調弦手，墻面光影隨之律動，感覺像闖入一個戲劇幻城。不遠處，還是一片斑駁粗糲的老城區，兩者云泥有別。我喜歡567小區，時常去那里走走。那時新頭發已經長出來了，板寸的長度，足以卸掉假發讓頭皮清爽呼吸了。一切都很美好，包括看到理想中的居所。567小區走得多了，偶爾也會碰上在庭院門口閑聊的住戶，我問他們為什么叫567，答曰：“我們原來是城郊某村的5隊、6隊、7隊，后來城市擴建，地皮被賣，搬遷至此時，就保留了原來的大隊稱號5、6、7。”我問：“沒想過換名嗎？”他們說：“換啥名兒啊？換了名字不還是一樣過？換了名不見得更好，不換名也不見得變差，就這樣吧，簡單順口，多好！”

我騎行中偶然瞥見一個進深曲折、占地宏闊的院落。院門高大軒敞，上覆黑瓦，下鋪臺階，深褐色雙開大門，搭配著黃銅門釘，兩只石獅分居左右。墻頭是波浪形，遠看仿佛臥龍。院子兩側翠竹如陣，綠意深重且洶涌。這又是一處上佳居所。等我停下車準備上前細看時，院門已經關上。我們傍晚散步時特意繞到那里，大院浸潤在夕陽里，依然是一派豪氣。這里院門始終緊閉，無緣得窺院內洞天。

我曾喜歡去一些廢棄的地方，工廠、酒樓、宅院等，有的被荒草吞噬，有的被霉菌涂鴉，有的行將坍圮，我在破敗里想象當初的繁華，并常常沉浸其中。生病后，朋友們告訴我，這些荒廢已久的地方對體弱之人不利。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我很少再踏足此類地方，即便遇到了，也是遠遠站著，用肉眼和手機的望遠模式觀看。我看火車站舊址就是這樣。行至城郊一個陌生村子里，遠遠看到一個類似禮堂的地方，走近了看發現是一個車站，“X縣車站”四個字孤零零地立在房頂。這是一處時代遺留下來的標本。我迅速用手機搜索相關資料，知道它始建于一九七二年，是河南最長的地方窄軌鐵路，起初是客貨兩運，后來改為貨運，以煤炭為大宗， 二〇〇九年停運。紅色的墻體被時間漂洗掉了熾熱，留下低飽和的赭石色。黃色的平頂檐，嵌著圓拱形、菱形的裝飾，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建筑風格。六扇長方形的窗洞豎立在墻體和立柱間，門窗是墨綠色的木質結構，殘存的玻璃像豁牙鋸齒，門框宛若空洞的眼眶，一眼望去黑洞洞的，好像是連接過去的通道。旁側有一座紅瓦小房，窗格兩側用黑字寫著“安全第一，文明生產”。隨后我又兩次到那里，有一次在附近碰到一個擦摩托車的大叔，問起這條鐵路，他指了指不遠處在院門前剝蔥的大媽說：“這女人不得了，當家的以前是這條鐵路的司機，后來得病沒了，大兒子接班，底下還有仨孩子等著養活。站上看她可憐，就讓她幫炊事員打下手，她供養出仨大學生，大兒子現在退休了……”

我將目光投向老人，她正專心剝蔥，眉眼舒展，曾經的苦難化作了此刻的從容。大叔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會意，我想有時候人聽不見，自絕于塵世的喧嚷，也不是什么壞事。我又不自覺地沉浸在想象里：晨光熹微，一個中年女人，頭發綰在腦后，系著圍裙，藍黑色棉衣下擺微翹，在灶房里洗白菜、泡粉條；把豬板油在砧板上切碎，倒進鍋里，刺啦一聲，霧氣升騰，濃厚的香氣噴薄而出，她熟練地攪著鍋鏟，窗戶變得模糊起來……灶房外，尖銳的汽笛聲劃破寧靜，司爐鏟起一锨锨煤粉，撂進爐膛。裝卸員們爬上爬下，把一筐筐礦石、一捆捆木柴碼好。貨運員拿著本子，核對著貨物的種類、數量，空氣里滿是生煤的味道……太陽漸高，女人和炊事員抬出鐵皮桶：“粉條熬白菜，擱了豬油，香得很；玉米面饃，暄乎著嘞……”

在車站舊址不遠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座新的火車站，規模不大，每天固定二十點零六分，一列火車自舊址方向隆隆駛來，就像是從遙遠的過去開往現在。車站在高處，順著臺階往下，就是工作人員居住的小區。我想這個小區的人，如果做一個久別重逢的夢，那火車鳴笛就是最適配的背景音。在所有的交通工具里，沒有比火車更能承載遠方和歸途的了。遠方是逐夢，是希冀超越庸常，是理想化的詩意所在，有時也是被意外裹挾著的背井離鄉；而回歸，是在體驗生命的無常和殘酷、人性的斑斕和輝光。在反復修正試錯后，不逃避，不后退，在精神的故園與自己和解，去認領最初的那份澄明和真實。

疾病讓我進入了周而復始的艱難旅程。每三個月，我就要去醫院復查一次。有時在復查前，心里難免忐忑，就常常去看看火車，并對自己說，如果復查一切無礙，就還愿一般，再回來看看。最近一次復查是在六月二十六日，從魯迅文學院回來一周后，我去了鄭大一附院。行車駛入鄭欒高速，途經黃帝故里，一路向北，到繞城高速，再東轉至京港澳高速。每次復查都是一次路線的熟悉和強化，直到這條路在我的腦子里具象成圖。入院的路徑永遠是先在六號樓一樓領手環，拿臉盆痰盂，測血壓，量身高、體重，接著上十六樓，進入乳腺外科二病區。門口的保安大姐會笑著打招呼：“來了！”接著在護士站辦理住院手續，隨后找我的主治醫師開取檢查單。檢查的順序一般是全身彩超、胸腹部CT、核磁。抽血一般是第二天早上的六點，有時還會檢查鉬靶和骨密度。骨掃描是一年一次。我需要在一項又一項的檢查中證明癌細胞沒有再次侵襲我的身體。我穿梭在各棟樓里，按要求禁食、喝水、排隊，等待叫號，只盼這些檢查趕緊做完，我好去負一樓吃一碗紅燒牛肉面，要續面的那種。饑餓占據主位，自動清理我腦子里的擔憂和恐懼，我會有一種愛誰誰、愛咋樣咋樣，我先把肚子填飽再說的想法。于是，那碗面我總是吃得史無前例地香，且一次比一次香。

我常說我的生命是按三個月劃分的。一次復查的安然無恙，我就可以雀躍地拿到未來三個月的入場券，那種歸來無恙的感覺太好了。我踐行諾言，再次來到了火車站。二十點零六分，暮云呈靛青色，一彎明月初升，一列火車準時駛來，似乎專門向我鳴笛示意，我們都從過去走到了現在。

回去的路上，途經槐安大道，它一如既往地熱鬧，夜市仍然是便道的主力軍。又一個夏天到來了，人們的胃囊被拉長的白日耗空了，整條街盛象繽紛，為馬上到來的夜生活暖場。我穿行于人群和車流，游走于市井街巷，既是看客，也是風景，我已然是街巷的一部分。

【作者簡介】杜若，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朗誦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四川文學》《山西文學》《西湖》《莽原》《鴨綠江》等刊。曾獲“大益文學”短經典最佳人氣獎、首屆師陀小說獎優秀獎、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短篇小說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煙生》。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