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的晚清（散文）

晚清似一場大戲，京城是主場的戲臺。

一八九八年五月二十九日，恭親王奕訢薨逝，十八天后，光緒皇帝擬召見維新黨人。同年九月二十八日，譚嗣同在北京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刑場英勇就義，他將將比恭親王晚死了四個月。此前，奕訢于戒臺寺對著古松吹奏《梅花三弄》，笛聲穿林渡水，卻無人聽出曲中“變徵之音”的悲愴。詩集《萃錦吟》集句詩中“千古是非輸蝶夢”一句，恰似為這錯位的時代寫下注腳。那年，統治德意志帝國二十八年的鐵血宰相俾斯麥、英國政治家格蘭斯頓，以及以典雅和美艷傳世的茜茜公主都死了。此時大清這艘破舊的戰艦，在立憲與革命中左右搖擺，人人都被搞得要暈船了，國家的氣數也這樣漸漸地折騰干凈了。

一八九五年，李鴻章在日本簽條約時，面額上挨了一槍，他借此爭取談判籌碼。可不論怎樣周旋，如何爭取利益，還是背上了罵名。當時還能找出比李中堂更擅長談判的國之棟梁嗎？有的，當時還復出了，就是恭親王奕訢。據說他跟洋人打交道時鬼點子多，又排行老六，人稱“鬼子六”。

詩人

恭親王愛新覺羅·奕訢，道光皇帝第六子，咸豐帝的異母弟弟，咸豐帝排行老四，他排行老六。道光帝駕崩后，從密詔中展開的那兩行朱砂御筆，就注定了恭親王一生的命運。奕訢是一位詩人，著有《樂道堂文鈔》《樂道堂詩鈔》《萃錦吟》等。他最要好的兄弟醇親王奕譞也是詩人；他四個兒子中除了早殤的載濬、載潢以外，另兩個兒子載澄、載瀅也是詩人，他的三個孫子溥偉、溥儒、溥僡也是詩人。他們一家子都是詩人，可謂詩人之家。

恭王府的前身是和珅的府邸，醇親王雅好聽昆曲，擅長吹笛（昆曲用笛子伴奏），恭親王特意在府里修了戲臺。總有人形容恭親王的生活充滿了山珍海味，可恰恰恭親王總是不好好吃飯。下午三四點，來兩塊餑餑，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來塞進嘴里，再就上點熱茶，墊巴墊巴，齊了，府里都不生火。府里的草長得老高，人人傳說恭王府里鬧狐貍。

那時北京每條胡同口，都有幾塊磚壘成的簡易狐仙廟，俗稱“樓子”。過去的媽媽一見孩子在胡同里惹了禍，立刻伸手就打，邊打邊說：“又到大街上捅婁（樓）子去了！”“捅婁子”即沖撞了街頭狐仙廟之意。恭王府門庭冷落，門房前供稟報者暫坐的懶凳積滿了塵土。坊間傳言，每逢月圓之夜，總有狐貍跑到恭王府花園的假山石上。狐貍站起來，沖著月亮把腹內的丹吐出來，丹在空中一浮一沉，以吸收日月之精華，最后狐貍再把丹吞回肚里。夜里在恭王府看向西邊花園，那樹叢與亂石中或紅或白，一明一暗，那是狐貍在煉丹。恭親王不信鬼神，不當回事，可也本著舊風俗，命人在假山上用磚搭起樓子，寫好牌位，蓋了狐仙廟。

下午四點，恭王府開了旁門，恭親王一身便裝，穿著尋常人的有暗花的衣服——四開衩的箭衣，外罩斗篷、戴著青衣小帽——一行十幾人，簡單的裝束行囊，騎著馬排成長蛇縱隊，嗒嗒嗒地沿著后海河沿快步走，路過積水潭。一路出西直門，奔著西山戒臺寺去了。及至暮色，樹林蔭翳，路上已經沒有什么行人。那時的北京四處都是土路，王府的馬蹄踏在土路上，濺起并不算大的塵煙。恭親王騎的馬是經過訓練的走馬，從小生活在朱漆彩繪紅柱的府邸內，若是其他的馬看到這么紅的柱子和滿眼的彩繪，弄不好就驚了。跑起來是順拐，快步，四蹄并不飛奔，但一直連續不斷。馬不顛簸，勻速，但一點也不慢。在游牧民族的語言中，專門有“走馬”一詞。零星的路人見到這支隊伍，也不會刻意扭頭觀看，因為沒人知道，這是恭親王出門了。

北京的西山，到處都是寺廟，明代的太監、清代的醇親王，都是京郊寺廟的施主。潭柘寺始建于隋唐，大覺寺更是始建于遼金。老北京的富貴人家，都是城里有房子、鄉下有地、山里有廟。恭親王是戒臺寺的大金主，戒臺寺有個小院，專門供他居住，他來此避世休養。

太陽落山，山門一關，恭親王禮佛后在寺內閑轉，看著古松沉思。夕陽漸沉，他獨坐檐下，閑來對著古松吹奏竹笛，累了便散步，輕哼“不提防余年值亂離”“山松野草帶花挑”。這是《長生殿·彈詞》和《桃花扇·余韻》的唱段，講述山河破碎的故事，乾隆年間內廷之人常唱，如今因西太后不喜而沉寂。次日山門重開，香客如常，唯小院虛掩，侍衛站崗卻無必要，無人知曉院內住著賦閑的恭親王。

恭親王看著戒臺寺的松樹，給每株作了一首詩。寫下六首詩加以歌詠戒壇寺的活動松、自在松、臥龍松、鳳眼松、蓮花松、護塔松。給戒臺寺每座大殿各寫幾首，根據從戒臺寺到其他寺院或園林路上的見聞各寫幾首。月亮出來了，忍不住還填上一首《戒臺寺玩月》。他把這些詩都編入自己的詩集《萃錦吟》——因為自家的花園叫萃錦園。

《萃錦吟》一共八卷，從一八八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收錄到一八九〇年一月二十日，一共持續了五年半，恰為奕訢閑居期間的前五年。詩集是按照詩作的年份先后來編排的，四季明顯，前后對照，著實是對北京的各種美景的描寫。那些年他傾注心血，打仗一樣游賞京郊各處的園林寺廟，一處接著一處，《萃錦吟》也一卷一卷地寫下去，下筆就是八首、十二首、三十首的組詩。例如卷四收錄了他一八八七年所作的詩，有一組《幽居月令詩》，十二個月每月一首，這就十二首了。次年，他每天寫一首，從初一寫到三十，一個月起步就是三十首。可是，皇皇八大卷的《萃錦吟》，沒有一句是恭親王自己寫的，一千零七十三首詩作，他效法王安石，集唐詩以自娛。

沒準他覺得自己寫得不如唐人，干脆做集句詩吧。當然集句詩中偶有的題記、隨注和每句詩的出處，才算是恭親王親筆。通讀八大卷集句詩，粗略算算，奕訢引用過的唐詩也有上千首。他偏愛元白的詩，引用得多，也有不少詩句用得很偏，若是參加詩詞大會，他很可能得冠軍。但他把寫詩變成了貴族的游戲，沒有一句是他的貢獻。這種搜腸刮肚拼湊別人的詩的苦吟，猶如西西弗斯一樣在推石頭的過程中，時間就過去了。

其實，奕訢的集句詩絕非玩文字游戲。罷官后他以《萃錦吟》為政治表態：既用“千古是非輸蝶夢”向慈禧示弱，又借“月掛虛弓靄靄明”向維新派暗送秋波。這種分裂恰似其政治生涯——作為洋務領袖，他推動同文館卻反對戊戌變法；作為集句詩人，他膜拜唐詩卻無原創。最終，《萃錦吟》的千首拼貼與晚清改革的碎片化，共同淪為歷史西西弗斯式的悲劇循環。

恭親王一輩子，除了“命王爵世襲，食親王雙俸，并免召對叩拜、奏事書名”等以外，還斷斷續續總是“放假”——被罷黜，最長的假期是光緒十年（1884年）時，奕訢被罷去軍機大臣等一切職務，停領親王雙俸，命居家養疾，整整十年。比起事業受挫，更荒誕的是恭親王兩個兒子載澄、載瀅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慈禧一看，道光帝第七子鐘郡王奕詥沒兒子，總不能讓人家絕后，就把他家老二過繼過去了。結果老二過繼了，老大二十八歲就死了。恭親王奕訢“助人為樂”，自己名下卻一度沒兒子繼承爵位。

細數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幾乎沒有如一八六一年咸豐帝病死在承德避暑山莊、皇上讓人打跑了死在外面的事。唐明皇經過安史之亂，最后也回到長安了。苦命天子咸豐駕崩后，年幼的同治帝繼位，恭親王與慈禧——這叔嫂二人合力拿下以肅順為首的顧命八大臣，恭親王一時大權在握、風光無限。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恭親王的“黑料”越攢越多，他與慈安太后密謀殺了太監安德海，也多次反對慈禧修園子。西太后算是一個講理的人，可她畢竟文化不高，站位也不高，總是愛聽戲、好保媒、喜家長里短，有時會因小利而忽略大局。

一八八四年四月，慈禧借口中法戰爭失敗改組軍機處，將奕訢、寶鋆等一干軍機大臣免職。恭親王被撤去一切差使和雙倍俸祿，接下來幾年的新年，恭親王家幾乎沒人來拜年。一八九三年農歷十月下旬，恭親王六十大壽，生日照例是要在府里的戲樓唱戲三天，連演幾十場劇目。戲樓里要點火取暖，人稱“暖樓”。可名角兒雖然云集，劇目也請嗜戲的恭親王過目，但只有李鴻藻、榮祿等六位大臣來拜壽，“暖樓”下寥寥沒坐幾人，冷清得像冷宮。慈禧太后照樣對他賞賜御筆字畫，賞賜幾員頭等、二等、三等的護衛，但依舊不見他，晾在一邊置之不理，用北京話說，“干（gān）著他”。

一八八五年是恭親王被罷黜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六歲的第四子載潢夭折了，奕訢心情不好，便帶上隨從、侍衛和唐詩，或縱情于名山，或流連于古剎。由昆明湖泛舟至玉泉山，先后游覽了萬壽寺、龍泉庵、香界寺、寶珠洞、普覺寺（臥佛寺）、戒臺寺、岫云寺（俗稱潭柘寺），等等，玩了四十多天，寫了四十多首詩，平均每天一首。回到恭王府后，他把前年、當年所寫的詩都編訂為《萃錦吟》卷一。

奕訢小住或常住京西的各大寺廟，自然不止一兩次。他以戒臺寺的羅漢堂已年久失修為由，捐銀萬兩，并在廟里蓋房子、建罩樓，如今戒臺寺的牡丹院便是他當年捐修的，根據典故取名“慧聚堂”。房屋造好，恭親王前來驗收工程，順便把恭王府家具搬了過來。

《萃錦吟》中所涉及的朝臣，多是與樸菴（醇親王奕譞的號）、佩蘅（寶鋆的字）飲酒唱和。恭親王行六，醇親王行七，老六和老七關系最好。寶鋆比恭親王年長二十多歲，他多年任職軍機大臣，受恭親王提攜也受到牽連，幸好以原品級平安著陸。這三位一起比賽作詩，根本停不下來。

恭親王是最早照相的清皇室成員之一，但一坐在鏡頭前照相就一臉的肅穆，恰似其政治生涯的凝固，而奕譞的彌勒之姿，反透出傀儡般的虛浮。奕譞請四位侍衛站在他身后，每人各持不同物件，而他坐在中間，凸顯出自己像彌勒佛。醇親王認為自己的詩寫得比六哥還要差，他娶了慈禧的妹妹。醇王妃比較跋扈，不樂意他總跟恭親王一起去西山玩。由此，醇親王和恭親王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恭親王心里明白，但兄弟二人沒法說。后來，醇親王知道自己兒子載湉被確立為皇儲，嚇得飯碗都掉到了地上，從此坐臥不寧，把自己吃成一個大胖子，不久就病了。醇親王病后心灰意冷，他偷偷地把太醫開的、仆人熬好的藥倒掉，跑到府邸中的神龕處不停地下拜，直至拜得腰腿浮腫，站不起來，五十多歲不治而亡。坊間常說，醇親王是被嚇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醇親王去世后，恭親王在戒臺寺吹笛子的次數就更多了。恭親王被罷黜賦閑十年之后，甲午戰事爆發，西太后下旨請他出山辦理洋務。十年賦閑，恭親王心態已老。原本一八九七年底光緒皇帝就有意召見康有為，但被恭親王阻攔。臨終前，他還對光緒皇帝說對變法的人要謹慎，很多人背后都有意見，整個朝廷都岌岌可危。有人說恭親王對寺廟的投入看似消沉，實則構建了家族避難所。如奕訢次子載瀅在庚子年（1900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時跑到戒臺寺避難；其孫溥儒在辛亥革命后隱居寺中十二年，恰是這種“蔭蔽”的延續；載瀅的長子溥偉繼承王爵，人稱小恭王。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后，溥儒和母親躲在戒臺寺一住十二年。他常想，自己的祖父、父親都長住于此，是多么有先見之明。

西太后曾下令，把各親王家的幾個月的孩子都抱進宮看看，她挨個拍拍屁股，捋捋小辮，摸摸腦門，看看臉蛋。當西太后看到一個孩子天生福相，臉盤寬大，多少有點胖，在一眾瘦猴兒一樣的皇孫中明顯異常。西太后說，這孩子好，本朝的鐘靈毓秀，都集中在他身上了。那個孩子就是恭親王孫溥儒。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溥儒、溥僡住在恭王府的花園里，王府的府邸部分已經被身為宗社黨骨干的小恭親王溥偉抵押出去，換了復辟的經費，最后打了水漂。溥偉早已移居大連，溥儒、溥僡兄弟照樣招文人們飲酒作詩。清末滿人與漢人的文人圈子存在一定差異，而恭親王一家結交是不論滿漢，只論詩文的。溥儒招文人們作詩，大家怕文思不及溥儒，悄悄提前寫好以備用，可到了現場，溥儒分紙條讓大家抓鬮拈韻作詩，不少人抓完了現場寫不出來，于是說：“改天寄來。”有人一看別人說改天，也跟著說：“改天寄來，改天寄來。”

最終，恭王府連府邸帶花園都沒保住，所存留的，只是他們一家子的詩文書畫。

游俠

看香港老電影《一刀傾城》，總以為太過編造：大刀王五遇到名士譚嗣同和名將袁世凱，三人意氣相投，攜手赴京城謀事業。大刀王五居然與奕親王妃子顏夕暗生情愫，還作為劊子手送譚嗣同上路……歷史上，譚嗣同、袁世凱、大刀王五不可能一起進京，大刀王五也不可能充當劊子手，電影里譚嗣同的《獄中題壁》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原詩是“望門投趾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后人論”。但后來我想，拍電影這是對的，怎么也得讓王五爺從頭打到尾，才會有直擊人心的臺詞：

從來憂國人士，俱為千古傷心之人。

愿天下蒼生安逸，個人安危算得了什么？

呀，放不下手中刀，殺不盡仇人頭！

譚嗣同的故居和就義地離我上班的地方都很近。戊戌變法中他每日在京城奔走的路線，至今都是可以情景再現的。但譚嗣同給人的感覺，是離我們很遠，身為一百多年前的人，卻做著兩千多年前列國時荊軻、侯嬴一樣的事。可忽然間，我在他的筆記《石菊影廬筆識》發現一道《幾何原本》中突兀而鮮活的補證題。他試圖以數學推演完善測繪技術，如同以變法修補破碎的國運。筆記中嚴謹的幾何線條，與他后來呼吁“理科救國”的奏章一脈相承。而題旁“各加方外所余之數，皆得十尺”的批注，恰似他生命最后的取舍：以理性計算獻身，換天下丈量出一個新世道。

譚嗣同的童年和生命的最后，都是在北京度過的。他是湖北巡撫家的少爺，成長于北京宣南的胡同，能說一口南城味兒的北京話。他生于北京，十二歲之前主要在此生活；一八九八年，他應詔進京參與戊戌變法，同年九月在北京就義。他寫過一篇《城南思舊銘》回憶北京城南：“地絕蕭曠，巷無居人，屋二三椽，精潔乏纖塵。后臨荒野，曰南下洼。”“蓬顆累累，坑谷皆滿，至不可容，則疊瘞于上……故城南少人而多鬼”。每逢清明時節，“春蛙啼雨，棠梨作華，哭聲殷野，紙灰時時飛入庭院”。清末北京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南部多是手工業者、小商小販或譚家所居的住著各省進京人的會館，更有大片的義地——安葬窮人或無名尸首的墳地，其位置就在譚嗣同故居往南。在譚嗣同眼中，北京的城南是一片修羅地，是他一生任俠的開端。他的劍膽琴心是在北京形成的，再去任俠游歷四方，并最終將他的鮮血，灑在這片他出生的熱土上。

一八六五年農歷二月十三日，譚嗣同生于北京城南爛漫胡同，“五歲受書，即審四聲，能屬對”。十歲那年，譚家搬入現瀏陽會館，會館內有莽蒼蒼齋、寥天一閣、懷舊雨軒，是他休息、讀書和會客的地方，其中莽蒼蒼齋是他被逮捕的地方。十二歲那年春天，京師大疫，譚嗣同染病昏迷三日后復蘇，而家中親戚多有命喪于此時，遂號此地“復生”。

譚嗣同青年時期師從大刀王五習武，尤精劍術，隨身攜帶七星、鳳矩二劍。據傳，鳳矩劍與文天祥有關，后為譚嗣同所得，他將劍贈予大刀王五。他亦癡迷古琴，以雷劈梧桐自制崩霆、殘雷二琴，另藏文天祥蕉雨琴，常于雅集撫琴自遣。其任俠之氣不僅體現于武藝，更融于文化志趣，與維新同僚康有為、梁啟超等聚會時，必以昆曲佐談，譚獨愛徐致靖所唱《長生殿·酒樓》中郭子儀的中興壯志，折射其變法救國的精神寄托。大刀王五與譚嗣同交往僅數年，但肝膽相照。大刀王五參與戊戌營救、收殮譚尸，后投身義和團抗擊八國聯軍，終死于庚子之亂。二人關系被后世賦予傳奇色彩，實則基于短暫而深刻的道義共鳴：譚以琴劍明志，王以刀鉤踐義，共同詮釋了晚清志士“俠之大者”的精神內核。

郭子儀是古代名臣中功成名就的杰出代表。他有七個兒子、八個女婿，部分身居高位，祝壽時子女全都前來道賀，呈現“滿床笏”之景。《長生殿·酒樓》這出戲所唱的是郭子儀尚且未得官職且憤懣于朝政，正在酒樓上獨自飲酒。譚嗣同聽徐致靖唱道：

論男兒壯懷須自吐，肯空向札天呼？笑他們似堂間處燕，有誰曾屋上瞻烏？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縱橫社鼠城狐。幾回家聽雞鳴，起身獨夜舞。想古來多少乘除，顯得個勛名垂宇宙，不爭便姓字老樵漁！

每逢唱此曲時，譚、康、梁等無不被感動，皆想到郭子儀最終卸甲封王，而我等維新人士變法尚未成功，但未來也應如此吧！康有為不好推測，而譚嗣同似乎已經想好，革新必以血薦，國弱因無殉者，吾愿為始。

譚嗣同一生中（至三十三歲時）所游歷過的地方，比今天大多數人一生中去的地方都多。十四歲起，他隨父親赴甘肅任職，自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〇年共八年，其間往返于蘭州和故鄉瀏陽。從瀏陽至甘肅，是先坐船從瀏陽到長沙，然后換船泛舟于洞庭湖上，再從長江到達湖北，在襄陽登陸，從陸路走洛陽，過函谷關、潼關至陜西，再抵達甘肅。其間少不了風餐露宿、穿行荒漠、縱馬馳騁之事，把大腿磨出血也樂此不疲。二十四歲那年冬天，譚嗣同與二哥譚嗣襄于漢口同舟過江遇大風浪，衣服都被打濕了，同船的人驚恐害怕，而譚氏兄弟毫不在意，反而吟誦詩歌而笑。二十五歲那年，二哥譚嗣襄病逝于臺灣任所，譚嗣同派人赴臺料理后事。同年譚父被任命為湖北巡撫，譚嗣同又赴武昌。從二十五歲至三十一歲，譚嗣同主要居住在武昌，并多次往返瀏陽、上海、南京等地。他在《三十自紀》中給自己做過計算：“合數都八萬余里，引而長之，堪繞地球一周。”

如此頻繁往返，把時間都花在路上，是為了在湖南老家（省城長沙），他不慕時文，五次都沒有考中。譚父給他捐了個官職，即四品候補浙江知府，有名分，沒職務，也沒工資，通常是用來刷簡歷的，似乎沒什么政績，正在著急之時，忽聽到光緒皇帝廣納賢才，他蒙受推薦，再次從南方到了北京。待他再次回到故鄉瀏陽時，他已躺在那口棺材里，安葬在故土里。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農歷八月初六）起，譚嗣同先后勸梁啟超赴日本使館，并親赴日本使館督促，委托給梁啟超大量的文稿，還銷毀了大量信函。九月二十四日清晨，他坐在會館安靜待捕。僅僅三天后，十三日下午四點，戊戌六君子命喪菜市口刑場。他被袁世凱騙了，據說盡管夜訪法華寺時懷中暗藏短刃，甚至在與袁世凱對質時拋出孤注一擲的脅迫，終未能撼動袁氏投機之心；他被康有為耍了，康有為跑到海外拿著保皇經費揮金如土時，不知康有為是否記得湖北巡撫譚家，那個愛舞槍弄棒的傻少爺。

譚嗣同是狂生，曾從游劉人熙先生，研究過張載、王陽明的學問，其所學為今文學派，為陽明學派，為非邏輯的禪宗，其知識理念在正統人士中極為異端：他主張廢除三綱五常，過度崇拜康有為……彼時現代思想傳入中國但尚未形成體系，傳統儒家正像一個散了黃的雞蛋。他的思想過于駁雜混亂，不是沒學問，而是學偏了。他卷入戊戌變法并喪生是歷史的錯位。俠可以為國，但決不能治國。譚嗣同的很多政見，在今天看來是荒誕不經的，因此缺乏治理一方經驗的譚嗣同不能像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一樣能把事情辦成。但同時代的思想家張灝說，譚嗣同的“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恰恰是舊秩序瓦解時最稀缺的品質：他以“沖決一切網羅”的激進姿態，為后世革命者提供了精神范本，其思想“遠超技術層面的治國，直指文明根底的重構”。他倒適合辦報或者組織學會、學社，多發點偏激言論以警醒世人。譚嗣同的思想體系（如《仁學》中的“以太”說）雖因駁雜遭正統質疑，但其“沖決網羅”的批判精神，為后世革命者提供了思想資源，正如后世學者評價其為“二十世紀開幕第一人”，梁啟超也稱其思想“為我國近百年歷史所未有”，更斷言其激進主張“為辛亥革命埋下火種”。這種顛覆性的思想鋒芒，實為打破體制僵局的燎原星火。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他始終在等待佛陀舍身飼鷹的一刻，縱使在戊戌變法中不死，接下來的庚子國難、辛亥革命、袁世凱洪憲登基……他都會舍身的。他覺得如果此時不變法，中國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作為個人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

有一位青年女學者，她十三歲那年初讀譚嗣同事跡便深受震撼，高考時所有志愿都填報了湖南高校，最終進入湖南大學。她跨學科、跨專業攻讀建筑學，只為更貼近譚嗣同崇尚的理工精神。近二十年來，她編輯《譚嗣同集》，撰寫四十萬字《譚嗣同年譜長編》，擔任紀錄片撰稿人，并自籌資金舉辦研討會。每年在譚嗣同誕辰、忌日必赴瀏陽掃墓，累計百余次，墓前擺放過《時間簡史》和古琴。她稱這種追隨是“被譚嗣同選中”的宿命，其研究雖非職業研究卻比專業學術更熾熱，她的字里行間皆以“先生”稱呼譚嗣同，將考據化作跨越時空的對話。

送葬者

從一八九八年開始推算，清朝的統治也只剩下十三年了。譚嗣同用不著等到五十歲，自然還有人來變法或革命。無奈他與恭親王死在同一年，不愿等待變法的漫長契機，選擇犧牲喚醒國人。他至死都是在胡同里游玩的少年。男人對生命最“大方”的時候，不過十二歲以前，想著當梁山的英雄好漢，想著在三國的戰場上殺個七進七出，再長大一些，便收起梁山夢，安心讀書考學了。

恭親王和譚嗣同的詩歌風格相差巨大，談詩歌肯定會不歡而散，誰也看不上誰。若真要說他們有什么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愛昆曲。有人笑談他們的失敗，是因為慈禧文化不高，不愛聽昆曲，喜歡聽京劇。

恭親王好戲，整個皇家都喜歡聽戲。早在一八七三年，恭親王出資成立了昆曲班社全福班。成立戲班要花很多錢，因為戲班的行頭非常昂貴。清代中后期對王府戲班規模有過限制，因此恭親王的戲班養在府外面，而民國以來，恭王府的戲臺卻是斜陽垂楊，歌吹不斷。

戊戌變法中，除最終就義的“戊戌六君子”外，還有一位重要參與者——昆曲家徐致靖，就是他上疏《保薦人才折》（全稱《奏為保薦通達時務人才折》），把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黃遵憲、張元濟五人推薦給光緒皇帝的。徐家好幾代都是昆曲家和名笛師，變法發生之后，正是他的昆曲救了他。徐致靖的父親與榮祿是同科進士，請人找榮祿去求情。徐致靖進監獄后，家里人棺材都準備好了，可是，這個情竟然求下來了。譚嗣同安葬后，徐致靖在監獄里一直關到庚子國難，西太后逃到西安，一紙赦令把他赦免了。他逃回杭州躲藏起來，自號“僅叟”，以昆曲和笛聲相伴度日。

恭親王出殯“紙錢鋪地”。儀仗經過時，第一次撒的紙錢高高飄向天空，鋪滿地面，再次撒時，新撒的紙錢能與地上的紙錢無縫銜接。當時京城最擅長撒紙錢的送葬人“一撮毛”臉上有個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一撮毛。本家跟他打賭，說紙錢若能扔過東四牌樓，送他一座小四合房。一撮毛讓府里備好幾百斤大紙錢，出殯時如捻撲克牌般將紙錢一把捻開，噌地蹦起一人多高。正是“一把紙錢節節高，三層開花滿天飄”，有數張紙錢飄過了東四牌樓，因此，他贏下了一座四合院。人們不信有這般闊綽的本家，但想到是恭親王出殯，又覺得合理。有人說他會功夫，也有人反駁，稱他是拽子（手有殘疾）怎會功夫。還有人稱“一撮毛”是代號，很多撒紙錢的都叫一撮毛。其紙錢特殊，大戶多在城門、牌樓間焚化，他借風力和熱空氣將紙錢拋向高空。

一撮毛的紙錢從晚清一直撒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整整撒了四十多年。譚嗣同則是有義士悄悄收尸，請裁縫縫合了頭顱，最初安葬于長沙岳麓山，后遷葬回其故鄉湖南瀏陽。

恭王府資助的全福班和維新黨的曲友們，象征了國運的兩班人馬。職業演員唱不上戲不讓登臺，而登上臺的倒像是水平不夠的業余票友。有治國之才的恭親王去當了“隱士”，而有才子、詩人之氣的譚嗣同當了烈士，實干的大臣躲藏起來吹笛子，朝堂上充滿了跳梁小丑。

晚清不是沒有能人，而是當吹笛者沉溺于集句詩的拼貼時，劊子手已舉起屠刀。當戒臺寺的松風吹散最后一縷笛音，譚嗣同的血已滲入菜市口的石板。恭親王拼湊的盛唐詩句，終究未能黏合破碎的河山，而譚嗣同的橫刀一笑，卻劈開了千年帝制的第一道裂縫。晚清的錯位，非人力不濟，實乃舊制度對新生靈魂的絞殺。然歷史從不辜負殉道者，鈍刀下的血還未凝固，便化作辛亥的烽火；集句詩中的未竟之志，終由后人以筆墨與刀劍續寫。這錯位的時代，恰是涅槃前的陣痛：吹笛者與劊子手，皆成了送葬人，亦同為接生者。

【作者簡介】侯磊，北京人，作家，詩人，昆曲曲友。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著有散文集《北京煙樹》《聲色野記》《北京繁華錄》等、長篇小說《還陽》、中短篇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等。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譯為外文發表。曾獲何建明中國創意寫作獎、冰心散文獎、無界文學獎等，被評為二〇二三年北京金牌閱讀推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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