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之武退秦師》是《左傳》中的名篇,歷來都是高中語文教材必選篇目。文章篇幅簡短,言不甚深,是一篇教與學均較為輕松的文本。一般來說,賞析燭之武的說辭技巧是教學重點,但在統編版教材“思辨性閱讀與寫作”學習任務群的統領下,此文進行思辨性閱讀的切入點何在呢?
研讀教材,本文“學習提示”中有這樣幾句話,引起了筆者的關注:“《左傳》重視‘禮’。秦、晉圍鄭是因為其‘無禮’,晉文公認為進攻秦軍是‘不仁‘不知’‘不武'的,因而被古人贊為‘有禮’。該如何理解這里說的‘禮'?秦先與晉聯合圍鄭,后又‘與鄭人盟’,秦的行為合乎‘禮'嗎?\"如果能指導學生探究文本中的“禮”文化,是不是可以回到歷史現場,進行思辨性閱讀,進而對春秋軍事、外交活動中的國家行為準則有新的認知,最終達到淺文深教、發展思維之教學預期?
一、晉國主導圍鄭是否有“禮”?
文章開篇寫道:“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晉、秦兩國圍攻鄭國的原因有二:一是鄭國曾經對晉侯無禮,二是鄭國在外交上采取了騎墻政策,在依附晉國的同時,又依附楚國。顯然,這兩個原因都跟普國有直接關系,而跟秦國沒有直接關系。也就是說,在圍攻鄭國的軍事行動中,秦、晉雖是盟友,但晉國是主導,這便為下文燭之武成功說服秦伯埋下了伏筆。

晉侯圍鄭的兩個原因,孰主敦次?先看第一個原因一—鄭國“無禮于晉”。《東周列國志》記載,當年(公元前637年)晉公子重耳逃亡,快到鄭國的時候,鄭文公認為重耳叛父逃亡,是不肖之人,無須以禮相待,命令守門人關閉國門,拒絕接納重耳。此恨重耳記在心中。第二個原因—鄭國“貳于楚”。公元前632年晉楚爆發城濮之戰,最終晉國擊敗楚國,成為中原霸主,戰爭中鄭國出兵助楚,因此晉、鄭結怨。之后重耳在踐土會盟諸侯,鄭國前來臣服。隨后在重耳討伐許國的過程中,鄭伯因重耳處置曹、衛兩國太過,尋思鄭國曾沒有禮待重耳,恐其記恨在心,故而又投靠楚國以尋找靠山。由此不難發現,鄭國“無禮于晉\"是遠因、舊仇,鄭國“貳于楚\"是近因、新恨,而新恨直接關系晉國在中原的霸主地位,關涉國家利益,顯然后者是主要原因。
從以上的梳理來看,晉侯主導圍鄭打著“禮”的名義,看似師出有名,似乎是要維系或挽救禮崩樂壞的世事,但實際上是奔著利益而去的。兩點圍鄭的理由,一是報對方不曾禮遇之私仇,一是維護個人稱霸之野心、國家之利益,更是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第十六》)的準則相違背。從這個層面說,晉國聯合秦國圍鄭,是為逐利而來,而非維系儒家之“禮”維護周王朝的一統。
二、鄭伯真誠道歉是否遵“禮”?
“晉侯、秦伯圍鄭”一句,看似平淡,似乎看不出下文佚之狐所言“國危矣”的嚴重性。如果聚焦“圍”字,可能會發現端倪。《孫子兵法》云:“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由此可知,晉國聯合秦國圍攻鄭國,雙方兵力相差懸殊。正因為如此,后文燭之武勸說秦伯只能“夜鎚而出”,趁著夜色,用繩索拴綁著燭之武,將其從城墻慢慢往下放。
在鄭伯一籌莫展之時,佚之狐向鄭伯推薦老臣燭之武。鄭伯聽從佚之狐的建議,準備起用燭之武,一開始燭之武是拒絕的:“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先說自己年輕時就不如人;何況現在老了,更是無所作為了。燭之武出場時多大年齡?據《東周列國志》記載,此時燭之武年過七十,須眉盡白。但老臣燭之武表面上謙虛,實質上卻是牢騷滿腹。
好在鄭伯并不糊涂,聽出了燭之武的埋怨和不滿,他誠懇地道兼:“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鄭伯的第一句話歷來為后人所稱道,認為他能向燭之武坦陳己過、檢討自我,符合國君待臣之禮。不能忽視的是第二句話,“然鄭亡”雖是假設,但說的其實是鄭國面臨的窘境,更為重要的是這句話著眼于“利”,并且是“不利”。仔細品味鄭伯的這句話,讓人大不舒服,這豈不是赤裸裸的威脅?言外之意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鄭伯站在道義的制高點,居高臨下,燭之武別無選擇,唯有以家國大義為重,臨危受命。從這個意義上說,鄭伯請求燭之武為國效力時的言辭,表面上尊之以“禮”,自我批評,本質上則誘之以“利”,并將燭之武推向道義和禮節之困境,唯有“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一條路可走。
三、秦伯背晉毀約是否合“禮”?
秦伯背棄盟約是否合“禮”?我們先從秦、晉關系談起。當年重耳出逃在楚,質于秦的晉太子圉因秦國滅了母親家的梁國,對秦懷恨在心。適值其父普惠公有疾,太子圉乘機逃回普國。晉惠公病逝后,太子圉即位,是為晉懷公。秦穆公對太子圉的背義之行痛恨在心,轉而去楚國迎接重耳。秦穆公不僅將女兒懷嬴(實為太子圉之妻)嫁給重耳,并于公元前636年幫其復國。當初秦穆公與重耳有約:今后若有軍事行動,秦國出兵,晉國出兵相助;晉國出兵,秦國出兵相助。
晉、秦圍鄭發生在公元前630年9月。按照秦、晉之約,晉文公加兵于鄭國,秦國必出兵相助,此即晉、秦聯軍圍鄭之來由。此次加兵于鄭,普文公是為了報私仇、謀私利,秦國與鄭國沒有直接的矛盾,這就為燭之武勸說秦伯提供了便利的條件。燭之武夜見秦伯而不是夜見晉侯,原因就在這里。
燭之武何以能通過簡單的125個字的說辭,就成功說服秦伯,從而化解了鄭國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細析之,不難發現,燭之武緊扣“利\"字大做文章。說辭中,燭之武先是示弱,申明秦晉大軍兵臨城下,鄭國危在旦夕,隨時可能亡國的現實;接著話鋒一轉,提出鄭亡非但于秦無利,反而會增加晉國的實力;隨后提出假設,如存鄭(“舍鄭以為東道主\")有利于秦。從正反兩面分析亡鄭、存鄭于秦的利害后,燭之武舊事重提,翻出老賬,指出晉惠公當年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燭之武特意用“普君”,而不用惠公,目的是讓秦伯對晉國國君整體產生不信任感,從而促其反思此次出兵助鄭,極有可能得到的又是一張空頭支票。最后,燭之武牽引秦伯的思緒穿越古今,推演未來,指出晉國一貫貪婪的習性,揭示其欲稱霸甚至一統天下的野心,而這必將侵犯秦國的利益。尤其是“取\"“闕\"等詞的運用,引發秦伯關于戰敗割地、山河殘缺的聯想,進而思考與晉聯盟圍鄭帶來的嚴重后果。最終,“秦伯說”而不是“秦伯樂”,說明燭之武把話說到了秦伯的心坎上,因為“說(悅)\"指“喜塞于心而滿貯”,“樂\"指“喜愛形諸外”。
燭之武以一己之力,憑三寸不爛之舌成功說服秦伯,除了說辭中巧妙的語言藝術與高超的交際策略智慧外,還有重要的一點一一立場問題。從本質上說,燭之武勸說秦伯是一場言語交際的實踐,選擇怎樣的立場,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交際的實效。按常理說,燭之武代表鄭國勸說秦伯,應該基于鄭國立場、立足鄭國利益,但燭之武反其道而行之,立足于秦國立場,無論是言說現實、往事重提,還是推想未來,時時為秦著想,處處替秦打算,最終打動了秦伯,動搖了此次秦晉聯盟的基礎。這得益于燭之武對晉秦貌合神離關系的把握和對秦伯野心的準確拿捏一一秦伯與晉侯一樣,志在稱霸中原,他不希望晉國一家做大做強,從而侵犯自己的利益。
秦伯本是與晉侯聯盟圍鄭,現在卻背信棄義,撇開盟友,與鄭國結盟并派兵幫助成守,于“禮”而言,自是失信于人,不合國“禮”;但“禮”一旦遭遇利,便敗下陣來。這一點,南宋呂祖謙在《東萊lt;左傳gt;博議》中的評價一針見血:“秦穆之于晉,相與之久也,相信之深也,相結之厚也,一怵于燭之武之利,棄普如涕唾,亦何有于鄭乎?他日利有大于燭之武者,吾知秦穆必翻然從之矣!”
四、晉侯放棄攻秦是否守“禮”?
本文課后“學習提示\"提示道:“晉文公認為進攻秦軍是‘不仁‘不知’‘不武'的,因而被古人贊為‘有禮’。\"哪位古人認為晉文公不攻秦是“有禮”的體現,雖然沒有查到,但筆者認為這一評價值得探究。
事實上,歷史上關于晉文公“有禮\"的事例不少,最著名的是“退避三舍”。當年重耳出逃至楚國,楚成王以國君之禮相待。重耳對楚成王承諾:“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公元前633年,普楚爆發城濮之戰,晉文公信守諾言退避三舍。至于本文中,在秦伯毀約撤軍的情況下,子犯請求攻打秦國,晉文公關于“不仁”“不知”“不武”的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占據了道義制高點,以“禮”服人,不容子犯置疑,晉文公處事有禮有節、理性睿智的形象躍然紙上;但實際上,晉文公的撤軍是有條件的。《左傳·僖公三十年》記載:“初,鄭公子蘭出奔晉,從于普侯伐鄭,請無與圍鄭。許之,使待命于東。鄭石甲父、侯宣多逆以為大子,以求成于晉,晉人許之。\"可知,普文公最終從鄭國撤軍,是以鄭伯立其弟公子蘭為世子為條件,但自此秦、晉便生了嫌隙,以致兩年后爆發了著名的殽之戰。
雖然晉文公在放棄攻打秦國上,給出的理由很充分,看似“有禮”“守禮”,但背后仍然是基于利益的考慮。當時,晉國一是實力不如秦國,二是暫時沒有必要與老丈人鬧翻,三是秦普聯盟的名頭能為普國贏得更多的征討利益。換言之,晉文公是以“禮”之名,打自己的利益算盤。這一點,還是孔子的點評鞭辟入里:“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謫。”(《論語·憲問》)大意是說,晉文公詭詐而不正派,齊桓公正派而不詭詐。
綜上,“禮\"在春秋時期呈現出多重性和復雜性,就《煙之武退秦師》一文來說,“禮”已經從儒家道德與秩序的象征,變成了實用主義策略與利益的工具,故鄭國“無禮于普,且貳于楚”、秦伯破壞盟約、晉文公放棄攻秦等等行為,無不打著“禮”或“無禮”的名義,行逐鹿天下、稱霸天下之實。《孟子·盡心下》說“春秋無義戰”,既是無義之戰,“禮”從何來?
(作者單位:安徽省銅陵市第十八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