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墜事故反射弧：閃回的良心拉扯“肇事者”

李紅兵跟師父肖國強搭檔修理廠房12樓的中央空調。作業中途，肖國強高墜身亡。高空無監控，李紅兵成了唯一的目擊者。

總經理王哲讓李紅兵一口咬定，是肖國強自己中途解開安全扣才導致意外發生……

一根煙一陣風：被掩蓋的高墜真相

2023年8月的一天，熱氣蒸騰。河北省滄州市一廠房的中央空調壞了。老維修工肖國強帶著李紅兵到12層高空去進行維修作業。

肖國強在窗外作業，李紅兵在室內輔助。外機老舊，線路復雜，維修棘手。時間一長，李紅兵有點百無聊賴，順手點了根煙。肖國強在鋼制吊籃里上曬下蒸，渾身濕透了。他半個身子懸在吊籃邊沿，朝李紅兵喊：“別吃獨食。來一根。”

時年28歲的李紅兵一進維修組就跟著肖國強當徒弟。兩人搭檔一年多，工作上配合默契，私下處得也不錯，常一起開玩笑。李紅兵遞煙時，故意開玩笑逗肖國強。

肖國強夠不著煙，便腰身一側，騰出了原本扶著窗框的手。只見他熟練地單手解開腰扣搭環，要往窗內跳。大概是太熱了，想進室內歇口氣，李紅兵想。偏偏就在這時，高空吹來一陣穿堂風，吊籃劇烈晃蕩起來，肖國強被慣性甩出了吊籃，摔在四樓的平臺上，血流如注。

李紅兵愣怔了幾秒，爆發出呼喊聲，掏出手機趕緊給醫務室打求救電話。醫務室人員趕來發現，人已經沒了。總經理王哲帶著保安趕來，安排好后續工作后，將呆愣在一旁的李紅兵拉進了儲物間。

57歲的王哲在工廠任職多年，當上總經理后，他處理過不少大小事，能力很強。李紅兵跟王哲是遠房親戚，前兩年，經親戚牽線，他進廠里的維修部，王哲對他多有關照。工作場合，兩人會刻意避嫌。

如今，發生這么大的事，王哲也顧不得太多，詢問李紅兵到底發生了什么。李紅兵嚇傻了，語無倫次地說了情況。

這次維修的空調，是王哲以采購新空調的名義申請款項弄來的一批二手貨，差價被他用來改建職工食堂了。如今出了事故，這事一旦被查，他搞不好會坐牢。王哲恨鐵不成鋼：“高空作業還開玩笑！你誘發失誤造成安全事故，他死了，你得坐牢！”

李紅兵急了，懇求王哲幫他。王哲踹了他一腳，不想搭理他。李紅兵嚇得直冒冷汗。突然，他想起來，肖國強之前跟他吐槽，說這批空調是二手的，但上報給總公司的是原裝。李紅兵怯怯地試探道：“肖師傅說，這空調是二手的……”

“你們要改建食堂，總公司不批錢，我不得想辦法？這事要是捅出去了，我不過是違規挪資改建食堂，你卻是過失致人死亡。誰輕誰重，你心里要有數！”王哲言辭鑿鑿，嚇得李紅兵不敢再吱聲。

王哲跟李紅兵再次確認當時發生的情況后，想出了對策：“高空沒有監控，你是唯一的目擊者，只要你一口咬死是肖國強以老師傅自居，麻痹大意，自己中途解了安全繩才出的事，我們倆就都有救了。”李紅兵怕坐牢，也怕惹事，點頭同意了。

事發后，廠里報了警。現場勘驗顯示，事發現場無人為痕跡，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幾天后，廠里出具了事故初步調查報告，認定肖國強高空作業安全意識薄弱，未按規定系妥安全繩，因吊籃意外晃動導致墜亡。廠里拿出了一筆法定范圍內的工亡補助金給了肖國強的遺孀喬麗麗。

賠付方案出來后，喬麗麗不肯接受，多次抱著年幼的女兒樂樂來廠里討要說法。她認為，丈夫從事高空維修多年，絕不會麻痹大意到不系好安全繩。她不認可廠里出具的調查結果。

王哲帶著李紅兵一起出面做喬麗麗的思想工作。李紅兵看到喬麗麗抱著女兒，喉頭一陣酸澀。喬麗麗這么年輕就沒了丈夫，要獨自撫養女兒，日子肯定很難。面對這母女倆，王哲早前叮囑他的那套說辭，他實在說不出口。

可一想到自己是家中獨子，真要去坐牢了，父母該怎么辦？如果自己沒事，今后還能替師父照顧喬麗麗母女倆。李紅兵把心一橫，說：“肖師傅出事，確實是因為他中途解了安全繩。我一進維修組就跟著肖師傅，后來又跟他搭檔，如今他人都沒了，我絕不可能睜著眼睛說瞎話污蔑他的。”

喬麗麗不服氣，帶著孩子去派出所。她查看了報警記錄和現場勘驗記錄，吊籃、安全繩扣、應維修的空調外機等都只有肖國強一個人的痕跡，墜落后的場所，肖國強的傷情，均符合高空墜落的特征且無人為造成的情況。

肖國強他們這類高空維修工，廠里都購買過保險。但事故報告認定肖國強是自己中途解除安全繩導致墜亡，保險公司沒有理賠。喬麗麗只好拿著不多的工亡補助金了事。

良心極限拉扯：借網貸給孩子換腎

喬麗麗是外地人，父母都在老家農村。肖國強雖是本地人，但他父母過世早，家里就剩下他一個。如今，他也走了，這個家就只有喬麗麗和樂樂了。李紅兵看著這對可憐的母女倆，良心很是不安。

事情平息后，王哲提拔李紅兵當了維修部副組長。李紅兵良心更不安，有空就帶禮物和吃食去探望她們，讓自己心里好過一點。

去的次數多了，喬麗麗慢慢愿意跟李紅兵聊一些家里的事。李紅兵這才知道，樂樂有腎病，一直在看病吃藥。工廠給的那筆錢本來就不多，喬麗麗也不敢動，就在一家賓館找了份前臺的工作。

從那天開始，李紅兵去喬麗麗家更頻繁了。喬麗麗遇到事，也會打電話向李紅兵求助。一來二去，李紅兵跟喬麗麗互生好感。

李紅兵是家中獨子，家里條件不差，父母老早就盼著他趕緊結婚生子。可得知兒子談的對象是他同事的遺孀，還帶個女娃，說什么也不同意。

這半年多接觸下來，李紅兵很認可喬麗麗，她漂亮溫柔，把樂樂養得懂事乖巧。他認定了喬麗麗，愿意給她們母女倆一個依靠，也算是給肖國強一個告慰。他不顧父母的反對，跟喬麗麗走到了一起。

2024年開春，樂樂突然高燒不退，到醫院一檢查，李紅兵和喬麗麗蒙了，樂樂被確診為尿毒癥。

幾次透析下來，樂樂像打霜的茄子，毫無生機。醫生建議做移植手術。且不說能否幸運地找到適合的腎源，就說手術費以及后續治療費，對喬麗麗來說都是一筆巨款。她手中的一點積蓄，加上肖國強的補助金，根本是杯水車薪。

這天晚上，李紅兵硬著頭皮回了父母家，懇求他們能借錢給樂樂做手術。父母苦口婆心地勸他：“這孩子的病，是個無底洞。你這么年輕，還怕找不到對象？為啥非要跟那個喬麗麗在一起？”

李紅兵情緒激動：“肖師傅出事是因為我……”老人覺得莫名其妙：“肖師傅是成年人，自己不系安全繩出了事，跟你有什么關系？要你去替他養老婆孩子？”李紅兵話到嘴邊，一想到王哲和喬麗麗，又咽了回去。他苦苦哀求父母幫忙，老人家就是不肯，想以此攪黃他跟喬麗麗的事。李紅兵知道父母的心思，只好另想辦法。

李紅兵想到了王哲。他將喬麗麗的困境和樂樂的病情跟王哲說了，希望王哲能伸出援手。王哲神色復雜，半晌才說：“我哪有那么多錢？”李紅兵強調：“是借，我會還的。”王哲無奈道：“不是我不借，我是沒有錢借給你。”

李紅兵懇求王哲再想想辦法，王哲以救治肖國強女兒的名義在廠里發動捐款，但效果不好。最終，王哲掏了一萬多，加上捐款，湊了3萬給李紅兵。

湊不到移植費用，腎源也沒找到，李紅兵和喬麗麗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2024年5月，醫生傳來消息，說樂樂非常幸運地匹配到了腎源，讓他們趕緊準備錢為樂樂做手術。

喬麗麗喜極而泣，又憂心忡忡。自女兒確診尿毒癥后，她就將肖國強留下的房子掛到了中介賣。房子本來就不好賣，這套房又是急售，價格一再被壓。賣房款加上補助金，樂樂的手術和治療費用，依然有25萬元的缺口。

喬麗麗擔心錢不夠，會讓女兒錯過活命的機會，在醫院走廊痛哭，哭得李紅兵心痛難忍。

“如果不是我，肖國強就不會死。如果不是我撒謊，肖國強起碼能認定個安全事故，能拿到保險公司的賠償，足夠樂樂做手術……”李紅兵心一橫，借了一筆網貸，加上喬麗麗賣房所得、公司捐款、補助金，給樂樂做了移植手術。

手術非常成功，李紅兵和喬麗麗終于松了一口氣。喬麗麗承諾要跟他一起還貸款。

遲來的反射弧：當年虧欠終歸要還

樂樂住院期間，喬麗麗沒法上班。李紅兵又上班又做兼職，沒多久身體就有些吃不消了。他回家跟父母攤牌，父母同意拿錢替他還余下的網貸，但他必須離開喬麗麗。他不愿意，只好硬扛。

樂樂康復期間，需要服用抗排異藥物，還要定期復查，每個月醫藥費用也不少。喬麗麗本來收入就不高，女兒做完手術，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孩子身上，收入就更微薄了。李紅兵真的扛不住了。

2025年初，李紅兵的網貸已多次逾期，催款的電話都打到了廠里。有些同事替李紅兵不值，勸他離開喬麗麗。還有同事說風涼話，笑他沒苦硬吃。李紅兵煩不勝煩。

有一天，李紅兵回到喬麗麗處，喬麗麗跟他商量，要把樂樂送回娘家，她去日本務工還債：“我已經找好門路了，只要肯吃苦，一年能攢不少錢。”

李紅兵心里不是滋味：“孩子才剛剛康復，送到鄉下，檢查和治療都跟不上，但凡有個萬一，咱們前面的努力都白費了。再說了，你一句日語都不會，只身去那邊，難免被欺負。在國外打工是能攢下錢，但那真的是血汗錢，太苦了。”

喬麗麗給他盛好飯菜：“你是個好人，我不能拖累你。我和孩子欠你太多了。”這最后一句話，狠狠扎在了李紅兵的心上。其實，是他欠她們母女倆的。李紅兵默默喝了口酒，喉頭火辣辣的。

自從欠下網貸，李紅兵壓力大，也很累，唯有下班回來小酌一杯勉強解乏。那天晚上，他心煩意亂，喝多了。他看著喬麗麗瘦得脫相了，又想到肖國強的死，激動之下，向喬麗麗透露：“肖國強的死，其實是一起安全事故，如果公司報了安全事故，保險公司會按協議賠償你們一大筆錢。”對于肖國強墜亡的起因，李紅兵還算清醒，沒敢說。

喬麗麗震怒，揚言要找王哲補齊保險公司應該給的賠款：“他說買空調的差價用來建食堂，你就信了？這里面到底有多少貓膩，你根本不知道。”

李紅兵醍醐灌頂。如果其中沒有貓膩，王哲為什么怕被查？好在，當初為以防萬一，王哲多次找他談話，他偷偷錄音了。

2025年年初，李紅兵拿著錄音去找王哲，要他給樂樂支付醫療費用。王哲快退休了，為息事寧人，分幾次給了喬麗麗幾筆錢。

不久后，王哲老婆發現家里資金有異動，懷疑他在外面有了人，跟他打鬧起來。王哲怕事情鬧大后自己會東窗事發，主動向上級申請提前退休。

2025年3月，王哲以申請提前退休為由，休了長假，早早將自己的位置提前空了出來。不久后，新領導暫代總經理之位。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下就燒到李紅兵頭上。新領導發現他上班分神，遲到早退，給了他處分并依規定扣了他200元工資。李紅兵一再解釋家里有重病的孩子，200元對他來說很重要。新領導不聽解釋并嚴格執行了處分。

之后的一天，李紅兵被催債的堵在了單位，被新領導知道了。新領導找他談話，對他進行了批評。

2025年6月，李紅兵維修總務室的外線設備時，無意間聽到人力資源部的兩位同事在安排工作，說新領導要撤換掉他副組長的職位。一個好奇地問：“李紅兵人挺好的，為什么要撤換他？”另一個說：“據說是老領導叮囑新領導要關照他。”

當時，李紅兵就吊在外墻，這些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下班后，他找到王哲家大聲質問道：“你都離開崗位了，為什么還要整我一頓？”

王哲很詫異，解釋道：“你理解錯意思了。我跟新領導說的關照你，就跟我在公司對你關照是一個意思。咱倆好歹也是遠房親戚，而且，你因為給那孩子治病經濟又困難。”

李紅兵不相信：“新領導一上來就給我處分扣我工資，現在還打算撤掉我副組長的職位。你說的這些，我信才怪。”他情緒激動，當著王哲家人的面說出當年肖國強墜亡相關的真相，要求王哲一次性補齊保險公司原本該賠償給喬麗麗的錢。

王哲被惹惱了，一口拒絕。眼見著新一期貸款到期，樂樂也要去醫院做檢查，如今工作也岌岌可危，李紅兵急了：“今天你不給錢，我就去告發你。你兒子不是考公過了筆試就要公示了嗎？我讓你兒子當不了公務員。”

李紅兵本來只是一時口快，嚇唬一下，可在王哲聽來，他這是要毀兒子的前途。王哲失去理智，跟李紅兵扭打起來。李紅兵本就站在樓梯邊緣，扭打中，他失去平衡摔下樓，顱骨破裂，腿部骨折。

目前，王哲已經被滄州警方刑事拘留。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以案說法]清華大學博士生導師李繼紅教授說，這個故事用一場意外串聯起人性的掙扎與選擇，最終警醒我們：誠實、擔當、守住良心底線，才是避免災禍的根本；而任何試圖用投機、謊言逃避責任的行為，終將被現實反撲。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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