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不走的人潮：“退休天團”逼出黑化家長

王美玉是一暴走團的領隊。因各種原因，2024年10月，她帶著暴走團從馬路上回到所住的小區進行暴走活動。幾天后，鄰居顧蕓蕓找到她，指責她和暴走團擾民，干擾了兒子備戰高考。

戒備：小區空降暴走大軍

2024年10月的一天傍晚，王美玉跟往日一樣，舉著音響，踩著節奏，帶暴走團浩浩蕩蕩地行進在小區不算寬敞的主干道上。隊員們統一著裝，動作整齊，隨著強勁的節奏喊著響亮的口號：“左右左！邁開腿！趕走病！”

飯后外出散步的居民，有的帶著小孩避讓，有的小聲議論。突然，人群里沖出來一個中年女人，攔在了王美玉和整個隊伍前面，大聲喊道：“都給我停下來！你們吵得我家孩子都沒法學習了！”

王美玉趕緊關了音響叫停了隊伍。扭頭一看，眼前這個氣呼呼的女人，是顧蕓蕓。

時年50歲的王美玉是天津本地人，內退前是一名中學數學老師。顧蕓蕓是她的學生邵子豪的媽媽。那年，她擔任初一班主任，邵子豪是最令她頭疼的學生之一，害得她隔三岔五喊家長。

顧蕓蕓的工作要三班倒，經常下班回來正休息呢，被王美玉喊去學校。她指責王美玉不盡責，雙方鬧了些不愉快。次年，王美玉調去高中，雙方沒再打過交道。

去年，因身體原因，王美玉提前內退了。為鍛煉身體，她參加了暴走團。積極外出參加暴走活動小半年后，她身體健康了，精神頭足了，還在家附近的一所培訓機構帶學生。她有文化，當過班主任，大家一致推舉她當暴走團的領隊。

這個暴走團大概有七八十人，大多數都是王美玉他們小區的退休人員。這個小區以前是單位員工的居住區，屬于老小區，規模很大，退休人員也多。

暴走團每天晚上7點到9點半進行暴走活動，一段時間活動下來，暴走團與小區業主們還算相安無事。王美玉沒想到，會突然跳出來一個顧蕓蕓。

顧蕓蕓認出領隊是王美玉，一時尷尬住了。兒子邵子豪初中時確實學習習慣不好，成績也差，可升入高中后，她和丈夫邵偉狠抓他的學習，邵子豪也開了竅，一改從前不良的學習習慣，成績一路飆升，不出意外，考個211不成問題。

9月開學后，邵子豪升入高三，顧蕓蕓頓時緊張起來，帶著全家進入“高三備考戰時狀態”：家里保持絕對安靜，讓邵子豪晚上和周末能全力備戰高考。可偏偏，這份清靜，被暴走團打破。

顧蕓蕓家在一樓，客廳和書房的窗戶正對著小區主路。暴走團造成的噪音，鬧得邵子豪在家沒法學習。

王美玉聽了顧蕓蕓的陳述，立即向她道歉，還誠懇地解釋道：“之前，我們是在馬路旁邊的步道走，前不久，外地有暴走團出車禍，大家擔心安全問題，就轉去了公園。可公園里有跳廣場舞的，擠不下。咱們小區大，路面平整，有路燈，我們大多數人就住在這個小區，所以干脆在小區活動。”

顧蕓蕓見王美玉言辭懇切，姿態也低，也不好發作，只說：“孩子高三了，下晚自習回到家還得學，你們弄這么大聲響，攪得他聽力都聽不見了。”王美玉趕緊說：“孩子高考最大！你放心，我們把音樂關了口號停了，到你家附近就放慢腳步，絕對不吵著子豪。”

王美玉是這么承諾的，也是這么做的。可是，沒了音樂和號令，隊形容易散，還有人掉隊。有隊員提意見：“沒有音樂節拍，走得提不起勁兒！”“有人一掉隊，就容易跟后面的人撞上。大家這把年紀，可不經撞。”作為領隊，王美玉頗有壓力。

經過協商，王美玉他們重新打開了音響，調小了音量，踏步時也有意識地減輕了力度。

2024年11月的一天，王美玉帶隊暴走時，顧蕓蕓又來了，央求他們不要在小區活動，制造噪聲。

前不久，邵子豪模擬考試成績出來了，年級排名下滑了十來名。顧蕓蕓去找老師了解情況。老師反映，邵子豪回家后沒靜下心來復習。兒子靜不下心來，就是受了暴走團的干擾。她一個大人，一聽到窗外暴走團的動靜就百爪撓心，更何況高三生？

王美玉一臉歉意：“沒了音樂和口號，我們的活動就無法正常進行。你看，我們調小了音量，也盡量放慢了腳步。”

隊員也七嘴八舌起來：“我們活動結束，高三生才下晚自習，時間并不沖突。”“我們盡力了，大家相互理解一下吧。”“這么大個小區，幾千住戶，就你老提意見，純屬故意找碴。”

顧蕓蕓聽了這話，氣得夠嗆，扭頭就去物業投訴。值班經理勸她：“暴走團是健身活動，物業無權干涉。之前有其他業主反映過，我們找王老師溝通了，王老師也積極采取了措施。暴走團人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加上隊員幾乎都是老年人，難免固執。大家都住在這個小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顧蕓蕓氣得當場報警。民警對王美玉和暴走團隊員進行了批評教育，王美玉承諾會另尋場所。

交鋒：矛盾升級疑心四起

因為顧蕓蕓報警，王美玉帶團回到了馬路上。不久后的一天，一位腿腳慢的隊員在過斑馬線時，被一輛搶綠燈的私家車擦倒，造成輕微骨裂和擦傷。王美玉掏了5000多元安撫隊員。

事后，大家都心有余悸。

有隊員說話耿直：“我們也是業主，憑什么不能在小區活動？小區那么多住戶，就一兩個人有意見，說明是那幾個人有問題。”

“那個家長自己太緊張了，不然，我們音響聲音那么小，隊伍還沒到他們家樓下就停下來了，她怎么還覺得吵呢？”

“王老師，你是隊長，應該發揮出你的組織協調能力，幫我們解決問題。”

面對隊員七嘴八舌的議論和客觀存在的安全問題，王美玉焦頭爛額。她絞盡腦汁想了個折中方案——爬行健身。

有隊員覺得爬行很怪異，不同意。也有隊員腰不好，不贊同爬行。王美玉好聲好氣地做思想工作：“這是正經的運動養生，對脊椎好。不用音樂，也安靜。咱們在小區爬行健身，就圖個安全，清靜。”說完，她還給大伙兒看她搜集的關于爬行健身的好處——降血糖，降血壓，降血脂。有幾個隊員不肯爬行，退出了暴走團。王美玉帶著余下的隊員，重新回到了小區。

傍晚，王美玉領著四五十人在廣場匍匐前行，路燈一照，氣氛詭異。業主們議論紛紛，覺得嚇人。顧蕓蕓可不管是否嚇人，只要不影響兒子高考就行。

初冬霜重，地面冰冷。有隊員提出，在爬行前把地面沖濕，減少灰塵保證衛生，還可以更好地刺激穴位。大家一致同意，還安排了值日。

這天下午，顧蕓蕓的母親來看外孫，經過沖水未干的地段，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老人家這一摔，股骨骨折了，得住院做手術。顧蕓蕓小心翼翼地照料高考生已筋疲力盡，現下，她還得每天跑醫院照顧母親。

顧蕓蕓崩潰了，跑去找王美玉算賬。王美玉自知理虧，跟隊員湊了2萬元給她。物業怕事情鬧大，過來幫忙調解。顧蕓蕓太累，也沒精力跟王美玉他們掰扯，只好拿錢了事。

老太太出院，高三上學期最后一次全市聯考又到了，顧蕓蕓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兒子身上。

邵子豪新的聯考成績剛夠著211的線，顧蕓蕓和邵偉商量后，決定給兒子報個班在機構復習，不僅清靜，還有名師指導。

顧蕓蕓去了家長群里眾口推薦的機構。到了機構，她才發現，大家盛贊的金牌名師、數學特級教師是王美玉。她對王美玉有意見，但還是花3萬報了VIP小班課，周末白天上課。

報班后，邵子豪的成績確實有了進一步提升。可新學期第一場大考，他的成績并不理想，人也變得消沉浮躁。顧蕓蕓心急如焚，在家長群訴苦。

有家長私信她：“高考都倒計時了，現在最關鍵的不是報不報班，是要看跟哪個名師。名師手里的咨詢才是最關鍵的。”該家長又點名推薦王美玉。

這番話，點醒了顧蕓蕓。她去機構一看，發現兒子并未分在王美玉班上。工作人員告訴她，VIP小班課每個班配備的師資力量是一樣的。顧蕓蕓不接受這個說法，要求將兒子調到王美玉班上。

機構提出退部分學費或者提供其他課程做補償，顧蕓蕓認為不是錢的事，是兒子高考被耽誤了。雙方僵持不下，機構負責人只好告訴她，是王美玉拒收了邵子豪，理由是家長跟她有矛盾。

顧蕓蕓認定王美玉拒收邵子豪是公報私仇。

王美玉得知顧蕓蕓因為她拒收邵子豪在機構大鬧，怕顧蕓蕓又來找暴走團的茬。她擔心了好幾天，發現風平浪靜，才放下心來。

悲劇：黑化家長憤而出手

2025年4月的一天，王美玉帶隊在小區爬行，有隊員突然發出慘叫聲。大家圍過去一看，該隊員手掌鮮血直流，而他剛剛爬過的地方，有玻璃碎片。這些小玻璃碎片，被人用強力膠粘在了地面上。

“這就是故意搞破壞。暴走嫌吵，我們把音樂調到最小都不行。如今，爬行也不行，還故意傷人，太過分了。”“這次決不能退讓。”隊員們群情激奮。

王美玉立刻報警并調取監控。監控顯示，是顧蕓蕓干的。辦案民警對顧蕓蕓進行批評教育，沒想到，她情緒失控，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暴走團干擾孩子高考、害老母親摔骨折等過往。

在民警的調解下，顧蕓蕓總算平靜下來，與王美玉達成和解。

王美玉這邊也出了問題。高考在即，她帶的VIP小班也進入最緊張的階段，暴走團內部卻謠言四起。不少隊員說王美玉高價采購劣質隊服吃回扣，私吞了每位隊員100元的入會費，暴走改爬行后，王美玉要求大家買的爬行養生墊也都是暴利。

這大半年來，王美玉要上課，要管理暴走團，本來就夠忙了，又來個顧蕓蕓隔三岔五找她鬧騰。如今，隊友還這樣懷疑她。王美玉氣得急火攻心，昏倒在地。因高血壓引發輕度中風，王美玉住院治療，機構的工作別人接手了，暴走團的活動停了。

這一年的經歷，時常令王美玉陷入挫敗感中。出院后，在家人勸說下，她辭去了領隊職務。沒了她這根主心骨，又面臨業主投訴，暴走團解散了。

小區恢復了安寧，可顧蕓蕓為了兒子的高考，焦慮到要靠吃藥才能入睡。

2025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顧蕓蕓五點就起床做準備。

六點半，他們夫妻倆喊邵子豪下樓。一家三口來到停車處，發現一輛沒見過的黑色SUV緊貼著他們的車停著，兩車間距過窄，駕駛位的車門無法完全打開。顧蕓蕓瘦，嘗試著從車門縫隙擠進去，但沒成功。副駕一側挨著單元外墻，也無法完全打開。

夫妻倆圍著黑色SUV找了一圈都沒看到挪車電話。顧蕓蕓心慌意亂，邵偉也不淡定了。顧蕓蕓跑去物業，查詢到車主信息和電話。她接連撥打了三次，電話里才響起男人剛剛睡醒的懶散聲音。

十分鐘后，車主姍姍來遲。顧蕓蕓一看，血壓飆升。他不就是暴走團那個在爬行中被扎傷的隊員嗎？他肯定是故意報復，還精準到她家，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顧蕓蕓強壓著怒火，催促邵偉趕緊送孩子去考場。

這一折騰，耽誤了時間，邵偉一著急，他們的車駛出小區大門不遠，就跟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發生剮蹭。顧蕓蕓果斷賠給對方500元。出師不利，但好在沒有遲到。

不久，成績出來了，邵子豪未能達到重點本科線。顧蕓蕓和邵偉躲著同事和親戚，就怕大家問兒子的成績。回到家，看到兒子緊閉的房門，他們大氣兒也不敢出，生怕刺激到兒子。

這天，顧蕓蕓小心翼翼地說著自己搜集到的報考信息，邵子豪沖回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顧蕓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沖到王美玉家質問道：“是不是你指使那個隊員故意在高考當天堵住我們的車？故意搞我兒子的心態？”

王美玉正在協助幾個學生填報志愿，突然被這么一問，一臉茫然：“什么車？我不知道啊！”

顧蕓蕓被激怒，情緒激動地喊道：“你們這群閑著沒事干的退休老人，天天在小區制造噪聲，霸占小區公共休閑區域，干擾、妨礙業主們的生活，還倚老賣老不準物業管理。你，王美玉，作為老師，公報私仇拒收學生；作為領隊，公然指使隊員阻撓送考車輛，打亂考生心態。破壞高考是犯法的！”

顧蕓蕓的指責和質問，也激怒了王美玉：“這近一年來，因為暴走團我受了你那么多氣都沒吭聲。我是老師，我知道高考生家長精神壓力大，我沒跟你計較。但你不能故意傷害我們隊友，更不能散播謠言污蔑我公報私仇，還借暴走團牟取暴利。”

顧蕓蕓被王美玉切中要害，頓時失去理智，抄起玄關處一個沉甸甸的玉石擺件狠狠朝她的肩膀砸去。王美玉吃痛，瞬間向后倒下去，后腦勺磕在了木質門框上，當場暈厥。

王美玉被家人送到醫院，因治療及時并無大礙。不過，她右側肩胛骨被砸導致骨裂，頭部外傷伴輕度腦震蕩。

冷靜下來的顧蕓蕓承認自己散播謠言污蔑了王美玉。造成現在的局面，顧蕓蕓特別后悔。

目前，案件由天津警方進一步辦理中。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你讓的步，是文明的路

河北某地，快樂舞蹈的大爺大媽堵住了高架橋入口；湖北某地，廣場舞阿姨們在公園步行道上拉“警戒線”，將公共道路劃定為跳舞專區……

一次次爭議事件，似乎在告訴我們：老年暴走團、廣場舞大媽、老年合唱團等中老年團體，正在從“強身健體”“老年娛樂”的實踐者滑向“占據公共資源”的邊緣試探者。

當廣場舞的《最炫民族風》撞上上班族的下班疲憊，當暴走團的整齊步伐踏碎機動車道的安寧，這場關于“健身權”的拉鋸戰，不僅關乎法律法規、公序良俗，也藏著一道關于文明的選擇題：你愿為對方讓一步嗎？

一邊是銀發族的硬核需求。北京大學老齡研究所的一項研究表明，目前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突破3億，其中超四成老人屬于空巢老人。對他們而言，廣場舞的旋律里藏著陪伴，暴走團的隊列中裹著歸屬。這些集體活動何止是簡單的鍛煉，分明是對抗孤獨的精神解藥。

另一邊卻是上班族的日常崩潰。下班想癱在沙發“回血”，窗外“動次打次”震得墻皮顫；開車趕路上班，人行道上暴走大軍讓你寸步難移。更有甚者闖紅燈、占車道、毀設施，把健康初心走成了安全隱患。?

矛盾根源無外乎是“場地不夠分”加“需求對不上”。2025年3月，國家體育總局發布的全國體育場地最新統計調查數據顯示，我國人均體育場地面積3.0平方米，但分布極不均衡，老城區和農村的健身空間簡直是“奢侈品”。與此同時，退休老人靠集體活動填補空虛，上班族要私人空間緩沖壓力。兩種訴求硬碰硬，就容易陷入“你不讓我跳舞，我就不讓你睡覺”的僵局。?

但文明社會的智慧，從來不是“要么你贏要么我輸”。遼寧朝陽事件后，當地交警部門與暴走團達成協議：每周二、四、六為“靜音健身日”，其余時間允許在指定綠道使用低音量設備。這退一步的默契，比“一刀切禁跳”或“放任不管”都更有溫度。?

政府退一步“補空間”，當好健身規劃師，多建步道廣場讓長輩有處可去；組織者退一步“守規則”，做好文明監督員，音量不超標、隊伍不越界；每個參與者退一步“懂體諒”，就像那些戴藍牙耳機的“靜音暴走團”，遇急救車主動散開，用自律贏得尊重。?

老齡化不是社會的麻煩，而是文明升級的考題。當廣場舞阿姨調小音量照顧鄰居作息，當暴走大爺主動避開交通高峰，當健身熱情和公共秩序找到平衡點，城市才能真正實現“老有所樂”不擾民，“少有所安”不添堵。?

健康是共同追求，讓步才是文明密碼。你為廣場舞調小的音量，是給鄰里的溫柔；我為健身群體預留的空間，是給未來的善意。

要知道，你今天讓的每一步，終將鋪成明天更寬的文明之路。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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