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文人總是相敬的,我敬佩真正文人的那種風骨。古往今來,他們一直堅持著對生命的信仰,他們始終堅持自己內心的刻度,與天地交談,向圣賢傾訴。
在眾多的文人當中,我欽佩嵇康,史書上說他“美詞氣,有風儀”,他的作品也以“氣”和“風神”取勝,有言必盡,不做婉轉之態,這就是風骨。他在《贈秀才入軍》中寫道:“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五弦\"指琴,一般的琴是七根弦,但有一種古老的琴只有五根弦。彈琴一般講究指法,所謂“彈琴\"或“撫琴”,這“彈”和“撫”兩個字之間都包含了一種用心用意的姿態,而嵇康卻是“手揮五弦”——毫不經意地在琴弦上信手揮灑。這個“揮\"字的好處,一方面突出了技藝的純熟與高超,另一方面則表現了一種瀟灑悠然的神韻。
還不止如此,一般人彈琴眼睛一定要看著琴,心里一定想著曲譜,可是嵇康的心和眼都在哪里?他在“目送歸鴻”!所謂“歸鴻”,可能是傍晚歸去的鴻,也可能是秋天南歸的鳥,總之它是要飛回到某一個地方去。歸鴻與嵇康何干?他為什么要目送?這意思真是很難說清楚陶淵明也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從飛鳥那里體會到一種“真意”,他說這種“真意”是不可言傳的。然而,陶淵明起碼還說了“真意”二字,稀康卻什么都沒說,他只是用目光追隨那越飛越遠的歸鴻,一直看著它們沒入天邊。
飛鳥尋找一個歸宿,人生也必然有它的歸宿。詩人目送歸鴻沒入天際,他的心也隨之產生一種與大自然相通的超悟。這種超悟本是難以言傳的,可是當他的目光和精神都集中于天邊的鴻影時,手底就不知不覺地在琴弦上撫出這番境界來。
這是我對嵇康人品的欣賞,也是對琴藝境界的膜拜。
小時候,鄉村里頗有幾個識得樂器的老人,夏日里,在屋外乘涼,能聽到他們用二胡拉《二泉映月》,用笛子吹奏《春江花月夜》,絲竹之音有時像清風吹過柳枝,有時如清泉滑過青石。悅耳的旋律讓心境不再燥熱,讓夏日變得清涼。閉上眼睛,自己就仿佛跳進了村頭的小溪,哪里還有什么酷熱呢。于是,我想,我幾時能會樂器啊,能和他們一樣彈奏出美妙的清音來。
對樂器一片癡心,對撫琴亦是一生妄想。這么多年,我依然只能是一個聽眾,甚至是一個不太合格的聽音者。聽音也是要有天賦的啊!
好在,她不嫌棄我,她有古琴,也愛古琴。我想聽了,她就會為我撫上一曲。
說實話,我沒有問過她當初學琴時的艱辛,我不愿意讓她回憶勤練琴藝的歲月,雖然那是一種蝶變的過程。就像童年,有人一輩子安慰童年,有人一輩子被童年安慰。我想,她那段勤奮而執著的學琴歲月是用心的。撇開天賦不說,學琴有如學書,讀書也是苦差事。《孔子家語》中描述孔子學琴的故事,孔子向師襄子學習彈琴,一段時間后,孔子說:“我知道曲子歌頌的人了,他膚色黑,身材魁梧,胸懷廣闊,擁有天下四方,這人如果不是文王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境界呢?”師襄子大驚,拱手道:“您真是圣人啊!”
孔子學琴,竟然能在琴曲中感悟到曲中人的性情操守,可見一張古琴就是一條通衢,能夠連接人的心靈,志趣相投的人在琴曲之中能找到自己,也能認識他人。
我又想起書法。孫過庭說,書法需要書者調整呼吸,心態平和,方能身心松弛。而撫琴者也同樣需要正襟危坐,心無旁騖。書法要求力能扛鼎,力透紙背,撫琴則講求按欲入木,彈如斷弦。同樣,每一幅傳世書法巨作都是曠世奇文,而每首琴曲都能配以詩歌。《關山月》《鳳求凰》,哪一首不是意境深遠的絕妙好詞?白居易在詩中說:“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如聽人彈。”
基于此,我更愿意聽她彈那曲《半山聽雨》。她抬起手開始彈奏,手指纖長白皙,一觸琴弦,美好的音質便若高山流水傾瀉而出。急時如百鳥齊鳴,緩時如夜鶯獨歌;婉轉如彩蝶繞樹,起伏時如浪濤拍岸;高亢如清嘯越云,柔美如情人私語。曲中每一個散音好像在訴說,每一個按音好似在嘆息。一曲終了,我們緊緊相擁,這是對琴聲的致敬,是對遇見的感恩,也是對知音的回饋
靜心效果最好的是《平沙落雁》。若感覺著急上火,煩惱燥熱,聽會兒古琴曲,心海的萬頃波濤能迅速地轉為風平浪靜,在喧鬧的世界里,古琴算是一劑難得的清涼貼。在夏日里,她的古琴一動,輕紗撫動,清風搖曳,將我牢牢地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