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在家,我帶著孫女和孫子回老家看看。昔日人丁興旺的周家巷,早已淹沒在一片碎磚殘瓦之中。我沿著彎曲的河道,尋找祠堂門前那棵枝繁葉茂的櫸樹。我知道,腳下便是那塊血地,祖屋離我越來越近了。
到處是殘垣斷壁,故鄉因拆遷變得很陌生。孫子孫女嘰嘰喳喳跑開去了,我默默地繼續向前走。一個像磨盤一樣的石柱礎擋在我面前,我隨即便看到七架老屋的墻基,祖屋當年的輪廓頓時閃現在我的腦海里
宅基的后背,一只巨大的水缸孤獨地半埋在泥土里,據說是奶奶雇石灰船從宜興山里搖轉來的。用的時間久了,便用來泡水腌菜。小時候玩貓捉老鼠,我經常躲在里面,奶奶不露聲色地用竹匾一蓋,二哥便故意喊“找不到了”,我信以為真,斂聲屏氣埋頭縮在缸里,雙手牢牢地捂著嘴唇,但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到了腌菜季,姐姐們爭先恐后地爬進去踩,光著腳丫在里面跳舞,奶奶說,女人的腳踩出來的水腌菜不好吃,最好腳臭的男人上去踩,腳越臭,水腌菜的味道越鮮靈。不知道什么時候,大缸豁了個口子,只好墊了土用來養兔子。最后淪落到成為倒馬桶的糞缸。
孫女突然跑過來,一下子攘緊我的手:“爺爺,這是你住過的地方嗎?”我說:“這是我爺爺住過的地方,我小時候在這里玩過?!本o跟在姐姐身后的弟弟扯了扯我的衣襟,甩出一連串的問號:“爺爺,你說的兔子呢?你的爺爺到哪里去了呢?”
我從沒見過我的爺爺,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小時候,小叔曾經神秘地告訴我,爺爺的墳墓里只有一頂帽子和一件長衫。爺爺去哪里了呢?我小時候也經常問,奶奶瞇著眼、癟著嘴掉下淚來。父親臉色發青,咬著牙說:“你的爺爺被東洋赤佬抓走了!”
翻開周氏家譜,上面記載:我的爺爺叫周景陸,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十一月初一出生。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癸未九月二十五日,被日寇擄去,從此音訊全無。
爺爺的祖上是玉祁槽坊人,后遷居蓮蓉村(今北七房)周家巷,已歷數代。爺爺半農半商,有文化,年輕時在鄉下做過私塾先生??箲鹎叭ド虾┳錾?,賺錢養家??箲饡r期避居鄉下務農。當時錫西北的抗日力量,不僅有新四軍領導的江南抗日義勇軍,還有高家尖等地的地方游擊隊。
1943年中秋節前,爺爺跟著幾名抗日志士,趁著夜色埋伏在泗河口的蘆葦蕩里,用手榴彈炸沉了運河里的一艘日軍的鐵皮運糧船。過了幾天,駐扎在小青陽據點里的鬼子沿河偵察,通過眼線,竟打聽到爺爺家里曾經藏有昔年從淞滬戰場上撿回來的手榴彈。鬼子和漢奸上門搜查,翻箱倒柜,卻沒有得到任何證據。于是,鬼子就把爺爺抓到大青陽,關在青陽小學的教室里,吊在屋梁上嚴刑拷打。
爺爺知道,到了這里招與不招都是死,若是松了口,不但禍害同伴、株連家屬,甚至會遭鬼子屠村。因此,爺爺咬緊牙關,死不認賬
偽保長聽說鬼子沒有真憑實據,便兩頭做好人,派人和奶奶私下講,只要她肯出十擔米錢,便能把爺爺贖回來。
爺爺奶奶上有老下有小,我父親是長子,底下還有三個叔叔和兩個姑姑。全家人靠種幾畝薄地續命,窮得叮當響,砸鍋賣鐵也出不起十擔米錢呀。全家人愁得團團轉,奶奶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三天后,爺爺被押出牢房,不知去向。奶奶托人去打聽,有的說被日本人殺害了,有的說被押到外地做苦力,還有人說爺爺被鬼子擄往日本、臺灣做勞工了。從此,爺爺再無音訊
那年,爺爺才四十出頭,父親還不足十六歲??蓱z的奶奶和未成年的父親一起,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
奶奶裹了小腳,走路時搖搖晃晃。她永遠只記得爺爺青壯年時英俊、儒雅的模樣。爺爺失去音訊后,奶奶終日以淚洗面,痛苦時經常坐在柴倉角落里抽煙,一邊抽一邊咳嗽,還不時念幾聲佛,但翻來覆去只會那句“南無阿彌陀佛”,期盼能保佑爺爺。奶奶雖然目不識丁,但非常頑強,像母雞一樣用羸弱的翅膀保護著全家人。
如今,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這一輩人都已在天國相聚,八仙桌上,說古論今,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夠釋懷。
‘爺爺,爺爺,你在哪里?\"孫女和孫子在草叢中呼喚,把我拉出了沉重的回憶。我心里不禁發出同樣的聲音:爺爺,我的爺爺,你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