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頭養了條狥,偏偏喚作“猴子”。這狗是他兒子活著時從集上抱回的,灰毛尖耳,尾巴一甩能卷起風。兒子總說:“爹,這狗精得像猴。”后來兒子被鬼子抓去修炮樓,鐵鍬沒摸熱乎就累吐了血。咽氣前,兒子擦著老崔頭的手說:“護好猴子。\"老崔頭一滴淚沒掉,把狗摟在懷里,從此叫它猴子。
一人一狗,形影不離。這日清晨,他們一同出門,卻只有猴子獨自回到槐樹村。
‘猴子,今兒個可別往炮樓竄。 老崔頭拄著槐木拐杖,沖蘆葦蕩揚 了揚下巴。猴子豎起耳朵,喉嚨里 滾出低吼。河灘上撲棱棱驚起三只 綠頭鴨,翅膀扇得葦穗沙沙響
日上三竿,猴子出現在老槐樹下的碾盤旁,毛上沾滿山里的刺刺秧,卻不見老崔頭那頂狗皮帽
“老崔頭呢?”村里人你問我,我問你。陳三麻子蹲在碾盤邊抽旱煙,火星子一明一滅:“這老倔頭,怕不是讓炮樓勾了魂去。”
老崔頭自打死了兒子,就變了個人。他不哭不鬧,整日瘋瘋癲癲地含著個哨子逗狗。哨聲長短不一:三聲急哨,猴子就往炮樓方向躃;兩聲長哨,它便叼著破布條往游擊隊駐地跑。有人半真半假地喊他瘋子,他不理會。有人悄悄地說,他老往炮樓跑,莫不是當了漢奸?他聽了把人罵得狗血噴頭。
游擊隊長周鐵錘撞見過幾回,老崔頭只嘿嘿笑:“耍著玩呢。\"周鐵錘道:“你當年在海州城耍過幾年猴戲的。”
昨晚天擦黑,周鐵錘拎著地瓜燒翻進老崔頭院里。酒過三巡,老崔頭突然摸出哨子含在嘴里。“鳴一”一聲長嘯刺破夜空,猴子箭一般躃上墻頭,轉眼消失在黑的槐樹林里
‘大功要告成嘍。”老崔頭醉眼迷離地敲著酒碗。周鐵錘再醒來時,腰帶不翼而飛一那腰帶夾層里縫著雷區布防圖。他想,壞了,老崔頭真有問題了。
他趕緊通知隊伍,隨時待命。
響午未到,炮樓的鬼子就撲進村。村里人暗地里嘀嘀咕咕,有人已經開始問候老崔頭的祖宗八代但是,人群里頭尋來尋去并沒有見到老崔頭,看樣子也不是他帶的路。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佐藤挎著軍刀走在最前頭,褲腿還沾著黃湯,嘴里嘟嘟囉囉叫著:“崔大有。”
昨兒老崔頭往炮樓送的山芋干,全摻了夾竹桃汁。陳三麻子點頭哈腰遞煙卷:“太君,崔大有他…”“八嘎!”佐藤一腳端翻曬谷筐,突然捂住肚子夾緊腿。“他的猴子在…陳三麻子往山腳努嘴
崎嶇山路上,猴子在前方引路,走走停停,時不時回頭張望。一會兒是幾塊大石頭堵了路,一會兒山澗溝橫亙眼前,好不容易一片坦途,夾竹桃汁又起了作用。眼看就要出樹林,猴子速度快了起來,跑著跑著,后蹄揚起了灰塵,弄得鬼子噴嚏連連、視線模糊。等他們眼睛看清爽,猴子卻已不知去向。
狡猾的鬼子知道情況不妙,停下了腳步。
再說周鐵錘,這時也已經摸清了情況,心說:“毀了,老崔頭有危險。\"隨即帶領隊伍來到槐樹村。聽說了鬼子跟著猴子去的方向,他知道,老崔頭是要把鬼子往雷區引。
“得趕緊找猴子。”說著就往碾盤趕。
猴子剛回到碾盤,遠遠地見了周鐵錘,它立刻搖著尾巴跑過來,咬住他的褲腿往村外河灘地拽。及至河灘,蘆葦叢中躺著頂鬼子鋼盔,內襯上沾著暗紅血漬。周鐵錘道:“這是佐藤小隊的制式裝備。”
在猴子引領下,游擊隊員迅速鉆進山溝。
說話工夫,猴子“汪汪”叫了兩聲,掉頭跑開了。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猴子…\"“崔大有!”佐藤叫道,“追!”
“轟!”地雷炸響,山間回蕩起震耳欲聾的轟鳴,緊接著槍聲四起,火花四濺,泥土與殘肢齊飛,佐藤的軍刀飛上樹梢,周圍的樹木被沖擊波震得枝葉亂顫。遍地焦土中,半頂狗皮帽掛在刺刺秧上晃蕩。猴子蜷在老崔頭胸口,喉嚨卡著半聲嗚咽
多年以后,槐樹村碾盤旁的烈士陵園新立塊碑,碑文由軍分區司令員周鐵錘親筆題寫:“抗日藝人崔大有同志與其戰友猴子之墓”。
碑旁總蹲著條灰狗,見人就搖尾巴。陳三麻子說,這是猴子的崽子。
清明燒紙時,偶爾還能聽見林子里有哨子聲,三短兩長,和當年老崔頭馴狗時吹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