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幾年的時候,我媽媽的一個好朋友,他工作的單位從德國進口了很多器械,所以這位叔叔去德國培訓了一年。當時東西德合并不久,他在那邊遇到了很多奇事。每次我們聚餐在飯桌上喝盡興了,他就會給我們講他當年在德國的經歷,比如喝得爛醉站在桌上跳舞的朋克,還有那個差點撞到他的開著復古奔馳的金發美女。雖然每一次聊起的是同樣的故事、同樣的細節,但叔叔總是同樣的激動和懷念?,F在他也經常會問住在柏林的我,德國還是那個樣子嗎?
這是《又見炊煙》最早的靈感,一個置身西方世界的、對一切都很好奇的東方人。
2022年的時候,我把這個想法Pitch給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歐洲制片人,他聽了之后,告訴我,完全沒可能拍成,在歐洲沒有人會對這個項目感興趣。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聽信他的斷言,腦子里還是在不停地想這個故事。2023年初,我搬到德國漢諾威,參加了一個駐留項目,無意中發現中國常德也有一個“漢諾威”德國風情小鎮,一個東方世界模擬出的西方小鎮,就好像天賜的電影的第二層故事,讓我毅然決然地開始寫這個劇本。那時候的我住在德國已經三年了,在漢諾威沒什么朋友,很久沒回國的我,每天都會出去溜達。漢諾威本身是一個中轉站城市,很多人都會在這里轉車到另一個地方,我記得那時候每天在漢諾威看整個德國的人來來去去,自己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孤獨感總是像潮水般時上時下。這份當下的情感也自然被融入到了故事里。這些年,新科技不斷更新,我們可以隨時和世界各地的人通訊,甚至可以和AI交流,但這樣的發展反而讓我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感。人和人之間面對面交流的日子,是不是已經遙不可及了?孤獨是否會成為未來社會中人的一種常態?
所以我想拍的不是一個東方遇見西方的片子,而是一個未來遇到過去的片子。



中:主人公全片只有一句臺詞,多數時候都在用眼睛講故事。下:導演李蔚然
主人公是個穿著中山裝的未來人,他來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的漢諾威,出現在這個城市的街道、公園、酒吧、畫廊里。人們看起來很浮躁,街道也很凌亂,他看起來和這里格格不入,也受到了一些排斥。但對這個未來人來說,一個完美的人被不完美的人和事物吸引了,他感受到的是“炊煙”。他在片中唯一的一句臺詞是“I"see the smokes, again(我又看到了人煙)”,煙的英文是smoke,西方人會覺得煙代表著神秘、危險,但在中文里,“煙”可以理解為“人煙”“炊煙”,其實是一種活力、生氣,是人最需要的東西,不管在過去還是未來。影片的名字就叫《又見炊煙》。在拍攝最后一個鏡頭時,我們整個劇組的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整部電影一句話也沒有說的主人公唯一的一句臺詞應該是什么。我當時有些煩躁,就讓副導演放一些鄧麗君的歌來舒緩心情,而第一首響起的就是她的《又見炊煙》,我們所有人立馬眼前一亮,難道這不就是他應該說的話嗎?從上一部作品《在水一方》到這部,還有我接下來的第一部紀錄長片《東山飄雨西山晴》,片名都取自鄧麗君的歌名,她一直在冥冥中引導著我的創作。



《又見炊煙》過去的部分是在德國漢諾威和中國常德的“漢諾威”小鎮穿插拍攝的,歐洲的城市變化沒有那么大,保留著很多過去的建筑和場所,未來的部分則全是回到國內拍的。常德的“漢諾威”風情小鎮雖然一比一復制了漢諾威的街道,但像是鏡面成像,有一種水平翻轉后的失真,很符合我對“未來人眼中的過去”的想象,和德國漢諾威的鏡頭穿插在一起,制造出了很微妙的氣氛。影片里有一幕,看過的人都記憶猶新,是未來人走在一個非常神圣、科幻的紅色階梯上,大家都問我是在哪里拍的,或是怎么搭建出的,其實那是一個長沙的過街天橋。在一個特定的角度,取景器里看不到任何的樓房、樹,就像是憑空出現了幾何結構的階梯,很震撼。長沙是我去過的最未來的城市,當時我和德國制片人、比利時攝影師坐下飛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們打車去酒店的路上發現,整個城市的高樓大廈都被霓虹燈照亮,并且還有特定的影像,把兩個外國人都看愣了。我們幾個人對視了一下,紛紛覺得,我們確實來到了未來,所以在拍未來人從過去重返未來的時候,我們讓他面向夜晚的長沙高樓,任霓虹燈的閃光在他臉上交錯,營造出穿越的效果。
因為算是一部年代片,我們在服裝和道具上下了好多功夫。我和美術指導在柏林的二手市場淘了很多90年代的衣服和道具,它既要體現身份和風格,也需要體現時代感。主人公的中山裝是我們花了很多錢在國內定做的,做完又費心帶到德國。其實在影片成形之前,我就有了主人公穿中山裝的想法,這個形象的靈感來源是曾廣智(Tseng"Kwong Chi),他是上世紀80年代活躍在紐約藝術圈的華裔,是當時的時尚紅人,和Keith"Haring、Jean- Michel Basquiat一起搞創作,也參加過眾星云集的Met"Gala。他標志性的創作,就是用自拍的方式記錄自己穿著中山裝出入紐約各個標志性場所的時刻,他還經常戴著一副反光眼鏡,拍出來就很有未來感。我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時,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是穿越到過去的!但我并沒有讓我的主角戴這副未來感十足的眼鏡,因為他的眼睛還需要講故事。
這一次在音樂上我也有了新的嘗試,和我多年的好朋友、音樂人Tengal一起合作,融入了實驗音樂的元素。片尾的那段吶喊其實是我自己的聲音,當時我們試著用電子樂、用古典樂、用氛圍音樂都覺得不對勁,就一起討論,什么樣的聲音是最有未來感的,我一下想到了科幻電影《沙丘》,里面的那首主題曲是一個女歌手用幾乎會傷害到嗓子的方式喊出來的一一也許最原始的就是最未來的。于是,我站到麥克風前,把這部片子拍攝過程中所有的苦和累都徹底在我的吶喊中釋放出來了。
在德國的這些年需要不停地試著融入到這里的生活,也總有人告訴我應該怎么像一個“西方人”那樣生活,但離開家的時間越久,越會發現,家和自己東方人的身份給我的影響更加深刻,也正是因為這樣深刻的影響才有了我的藝術創作?!队忠姶稛煛肥且徊吭从谧晕摇⒁仓矣谧晕业淖髌?,在故事、創作形式和創作過程里都融入了我自己的經歷。在那段吶喊聲結束后,是非常舒緩的片尾曲HimigNatin響起。這是一首菲律賓搖滾樂隊Juan"De La Cruz Band的名曲,我在菲律賓生活的時候,經常會在孤獨想家的時候循環播放,歌曲大意是當我獨自一人,旋律和歌聲會讓我們重新聚在希望的天空下。
我希望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通過電影,我們都能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