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ortofino的天空是一種發白的天藍色,陽光像金箔,輕而薄,貼上皮膚就不肯下來。港口不大,一彎海水被山和房子半抱著,水色在陽光下介于藍綠之間,像一塊打磨得很細的孔雀石。沿岸一排排彩色小樓,赭紅、檸檬黃、桃粉、明媚熱鬧。這里是歐洲富人的度假地,所以巴掌大的街區也開滿了名品店,我走進一家BottegaVeneta,店員擠出一只黑色的包,編織緊密,皮質柔軟。她熱情地介紹:“這是本月新推出的Campana,表面和內里都用了一樣的編織工藝……”意大利人說英語時尾音總是無憂無慮地揚起。
我沒有問價格就直接掏出了信用卡,店員欣喜地捧過,估計以為我是“瘋狂有錢的亞洲人”中的一員,但我只是一個試圖讓自己好受些的普通女人,甚至連我痛苦的理由都毫不特別。
按照原本的計劃,我此刻應該與我的那位前未婚夫在日本度假。我在他家等他下班的時候,他的iPad上彈出了幾條熱烈而親昵的信息,沒有上下文卻已有足夠的信息量。我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信息,只是把他的iPad砸了,把他家里目之所及的一切物件都推倒在地上。聰明如他,回家看到我這個壞心眼的田娜姑娘所做的一切,應該就會明白了。做完這一切之后,我買了一張機票,只身來到了這個淺薄又讓人愉快的海邊小鎮。在這種陽光直白的地方,人們最大的煩惱是曬得太少,皮膚上不了色;曬得太多,又有皮膚癌風險。多么幸福。
碼頭邊停滿了船,有小而輕的漁船,也有三層樓的私人游艇,大得像海里浮動的別墅。我看中了一條白棕相間的小游船,船身被陽光燙得發亮。我上前問價,船夫卻擺了擺手,我也不多言語,繼續往前走。沒走出幾步,卻又看見水面劃出一道印子,小船又靠了過來,船夫示意我上船。
海面上風很大,船一開出港口,藍綠色的海水顏色就開始逐漸變深,直至變成一種藍寶石的濃郁色澤。音箱里放著那首經典的Volare過分老派卻很合時宜。我脫掉外衣,露出比基尼,把新買的包墊在腦袋下,趴著曬太陽。晃動的船是天然的搖籃,地中海的陽光明快卻不毒辣,對我這樣性格陰郁的女子有特別的治療效果。算起來,從出發到現在,加起來我總共零零碎碎地睡了四小時,卻也不覺得累,總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敲打著。但此刻在這搖搖晃晃的船上,卻突然感覺泄了力。是時差嗎?這個念頭還沒落地,就沉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看見船夫愉快地沖我笑,指指我的臉。我一照手機屏,原來是包的編織紋印在臉上了,我也笑了。氣氛輕松起來,我才勻出心思,第一次認真打量他的臉。
啊,原來他這么年輕。一球一球的棕色卷發蓬亂地堆在腦袋上,皮膚曬成漂亮的金棕色,穿Polo衫和短褲,端正得像大學招生手冊的封面人物。可見我剛才的心智仍是混亂的,居然完全對這副皮囊視而不見,閑聊起來才得知,他只有21歲,在讀醫學。這艘船是他舅舅的,他來家族的度假屋小住時會借來出海。陽光把我的臉曬得發燙,難怪我詢價的時候他急忙擺手。
“那你為什么后來又讓我上船了?”
他伸手去調音箱的音量,健壯的手臂很刻意地從我眼前掠過,皮膚上細小的鹽粒在陽光里閃爍,“因為你看上去有點悲傷。”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話,但好在他也并不繼續追問,他有的是新鮮的話題,一會兒繪聲繪色地描述他是如何在心肺復蘇練習時把假人的腦袋按掉的,一會兒又手舞足蹈地演示他在縫合練習的時候手是如何如何的穩,連教授都為他喝彩。年輕男孩的心思比港口淺水處的海更加透明,他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忽然明白《美食、祈禱和戀愛》里朱莉婭·羅伯茨失戀后為什么會選擇來意大利,陽光、碳水和漂亮男人的目光是無償的鎮痛藥。
太陽快貼到海面的時候,光線變得溫和,金光在水面上碎成無數細小的漣漪,又被深藍一點點吞沒,新的海浪又重新覆蓋上來,變成碎金然后消失,如此循環往復。我幾乎有些被眼前的景象催眠了,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他一直嘴角帶笑地注視著我。
我問他:“你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日落嗎?”
他想了想,“差不多吧。不過今天的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平時我不會一直盯著海面看,但今天你看得這樣入神,連帶著我也覺得今天的日落特別漂亮。”
靠近港口的時候他關掉發動機,讓船在水面輕輕漂著。天空被夕陽染成淺橙色,空氣里卻帶了點涼意。“Portofino晚上會變涼”,他說著,把船上的一件淺灰色衛衣遞過來。我套上,衣服上還有太陽曬過的溫度,風一吹,織物被陽光的味道和他的運動品牌香水味混在一起,不高級卻很青春的味道。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也正好看向我。我們都沒說話,耳邊只有海水拍擊般身的聲音。
他提出送我回酒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他的車是一輛藍色和米色相間的Fiat500,就是《托斯卡納艷陽下》里出現過的那種復古迷你車。坐在車里的時候,我突然有些想笑,覺得自己像在拍攝什么旅游宣傳片,在意大利坐上一輛Fiat500,就像在巴黎鐵塔下啃法棍一樣符合刻板印象。
他問我笑什么,我老老實實地說了。他揚眉反駁:“嘿,雖然是刻板印象,但這是一輛好車!好停車,很省油。你看過《碟中諜7》嗎?湯姆·克魯斯開的也是Fiat500!”
到酒店門口的時候,他鄭重地給我開了車門。我剛想把灰色衛衣還給他,他卻不肯要,“你留著吧。”
“為什么?”
“明天這個時候你再還給我。”
“你是在約我出去嗎?意大利男人果然也很符合刻板印象,四處留情。”
他夸張地做了一個受了冤屈的怪表情,“我還有更多刻板印象呢。明天,你和我,先吃pasta,再吃gelato,然后我開輛小Vespa,載著你在城里轉一圈。我們要重現所有老派意大利電影里的情節。”
我被逗笑了,“那你要答應我,見到我的時候,一定要比著手勢說:Mamma"mia,你太美了!”
他沖我眨了眨眼,“這個簡單,我一定做到。”隨后給了我一個很規矩的擁抱,就告別了。
我看著藍米相間的小Fiat在石板路上輕輕駛遠,車尾燈在石板路上拖出一抹溫暖的紅光。Portofino的夜晚果然有些冷,我把衛衣緊緊地抱在懷里。我當然明白,這輕盈的夏日戀情不過是暫時止疼的創可貼,我的傷口仍需要時間平復。但至少,我的這枚創可貼形狀極之可愛。
“小姐,不好意思,雨傘是不可以帶上飛機的喔。
人在臺北,總是需要一把雨傘。
不需要多好興的款式,反正都會遺落在哪家店的門前。就在樓下的便利店,買一把透明的塑料雨傘,一百塊新臺幣,柜員也會像售出的是愛馬仕鉑金包一樣興高采烈,說:謝謝光臨,要不要幫你拆封呢?女人站在冰店門口的傘筒前,腦子里浮現的就是柜員的笑容。
帶傘了嗎?”男人轉過頭來問。
帶了,然后我發現,我忘在上一家店了。
這樣的臺風天,雨一時下一時停,一時兇猛一時小意溫柔,都是突如其來的決定。男人也是突如其來的決定。吃冰時瑪蓮娜無聊地劃軟件,劃到附近300米一張漂亮的臉蛋,問他出來吃冰嗎?趕在雪花冰融化掉以前,Micky0214落座在她的對面。
你是來玩的喔?第三句,Micky0214就聽出她不是本地人。對面現在可以過來的嗎?這樣的問題,瑪蓮娜一天要回答計程車司機好幾遍。是啦,是觀光客;留學生,所以一年可以來一次,一次只能呆十五天。但在回答Micky0214時她猶豫了,因為首先他不是照騙,甚至比照片更好看一點,對著這么寬的肩膀,她說不出我們只有兩周時間的話來了。世界上有兩種人,看見了終點就不會出發的人,和看見終點才會出發的人。Micky0214是哪一種人?
那你接下來的時間都在臺北玩喔?還有想去哪里嗎,我可以帶你去啊。Micky0214說。他是出發了,還是只是作為臺灣人的友善?
瑪蓮娜說她想坐機車去陽明山兜風。這就是臺北和上海的區別,在臺北乘電摩,會讓人感覺自己是偶像劇的女主角;在上海乘電瓶車,只會讓人覺得自己是一份外賣。也是因為在臺北,瑪蓮娜不用過問對方上哪一間校、從事什么工作,從而推測月薪幾何。旅途中遇見的人,就像是冰箱貼,只要合乎眼緣且想到別處買不著,就是可以收入囊中的紀念品。他們只用聊MBTI、喜歡的電影和最近的目的地,她就決定了喜歡他。像喜歡一塊冰箱貼。
我覺得我可以偷一把。”瑪蓮娜看著傘筒,里面大概有十萬支別人留下的雨傘,透明的,新臺幣一百塊一把。
Micky0214笑了一下,旋即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
“你看,我的傘忘在上家店了,它注定會被人拿走。我現在拿走別人的,別人再拿走別人的。根據物質守恒的定理,最后誰都不會有損失。”她認真地說。
物質守恒的定理應該說的不是這個”,對的,Micky0214是個理科生,“你在這等一下。”
話沒落,他沖進滂沱的雨里,把她一個欲字甩在了地上。瑪蓮娜看著他小跑過街心的公園,跑進了一家便利店。
完了,她想,心里坍下一角:這是個正直的冰箱貼。
他們撐一把傘,沿著長安西路往下走,經過延平北路和民樂街,一路談天。瑪蓮娜說她喜歡騎樓,小時候老家也有,現在基本尋不到。Micky0214說那是因為臺北的都更”太慢,拆一幢老房子要每家每戶簽名,通常一耗就是好幾年。走在騎樓下,他便收起傘;騎樓和騎樓間會有淋到雨的空隙,他又撐起,如此不厭其煩地舉起又放下。
“什么是都更?”“就是都市更新。”
有時也不是那么需要新。臺北的舊不是臟亂,是井井有條的舊日氣候。有過崢嶸煊赫的門,如今泛黃發灰,探出家養的綠植,戶與戶間親密地挨在一起,連成一片樸素生活的新的繁榮。經過一只懶在磚瓦上睡覺的貓,經過一輛不敢鳴笛怕驚擾四鄰的、匍匐前行的私家車,經過一張毛筆寫的告示,慶賀家中的長子考入了臺大法律系。這樣的巷落像毛細血管似的盤根錯節,這些仿佛脆弱、難以厘清的部分茁壯了城市。
聞到香火和干貨的味道,就是迪化街近了。我們可以一路走到大稻埕看日落!瑪蓮娜想當然地說。好啊,Micky0214答允她,一張風流的臉笑得慈為懷,好像陪伴一個彌留之人,縱容她每個人心愿。他太好了,好得太不真實,仿佛一個陰謀。是以晚些時候,Micky0214送她到酒店樓下,瑪蓮娜都禁不住想,是時候了吧,露出你的真容,暗示自己想留下來過夜,或者空出一段卑劣的沉默,等我邀請你上樓,當代男人的所求不過就是這些,但Micky0214只是把傘遞給她,說,傘你留著吧,天氣預報明天還會下雨的。
那你怎么辦?”天還正下點朦朧的小雨。
我搭捷運吶。”Micky0214用下巴指了指四點鐘方向,善導寺站就在酒店邊上。
之后的幾天是工作日,兩人沒有見面,Micky0214要上班,下班以后還要加班。瑪蓮娜沒有LINE,他就跑去下載了微信。每天慰問去了哪里玩,吃到什么好吃的,有時知聞她隔日要去哪里,會半天不講話,然后密密麻麻發來成段成段的攻略。瑪蓮娜懷疑他是臺北市駐民間的親善大使。
瑪蓮娜撐著Micky0214留下的傘,一個人在臺北游蕩。在龍泉街的舊香居淘到高價的古籍,在新北市的大都會公園蕩秋千,在寧夏夜市吃一碗加粉的豆花。她學舌列車里閩南語的播報,講話沾染臺灣的口音,經計程車不再被認出是游客。中途她又見了兩個社交軟件上的人,和第一個在WonderBar喝到爛醉,接了個久到快要斷氣的吻;第二個見面后表示失望,男生期待的是個有東北口音的大姐姐,他覺得那樣很性感。隔天沒有準再聯系誰。
瑪蓮娜和Micky0214的聯系卻還在繼續。聊得多了,不想了解的部分也透露出蛛絲和馬跡。瑪蓮娜得知Micky0214三十歲,是個在內湖上班的工程師,平常住公司附近的合租房,周末要回父母家,開車十分鐘的話,大約是在松山區。父親的管教嚴厲,母親為人猜介,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都定居在國外。這些細節像一顆顆小石子兒,砸上來,砸破瑪蓮娜想要建造的泡沫。
瑪蓮娜要的只是邂逅,她習慣浮萍聚散,微信列表里逐漸冷卻的窗口,她不要Micky0214的來歷,不要知道他會去向哪里。她不要變得真摯,以免到最后只有她還在真摯。這是個一秒就能從你生命里劃走一個人的時代了,她只要酒色燭火里望上來的一雙深情眼睛,看著你就像承諾永遠,而永遠在現代詞典里就是今晚的意思。
離開臺北的前夜,Micky0214騎來一輛小車,等在瑪蓮娜酒店的樓下。他要帶她上陽明山兜風。瑪蓮娜高興地抱住他,親了一口他的頭盔。環山的半途又下了一點雨,瑪蓮娜說沒關系,但Micky0214還是停下來,去便利店買了一件雨衣,執意要給她穿上。她無計可施地任由其擺布,發覺他在給她穿雨衣的時候,回避她的眼睛。
喂,”瑪蓮娜說,“你在我身邊會感覺緊張嗎?
“我不是很容易緊張的人”,Micky0214低頭看她,劉海打了雨,眼神也濕漉的。
“這樣呢?”瑪蓮娜近了一步,有一點太近了。
“……不會。”
“啊,”瑪蓮娜并不相信他的話,“那換我開始緊張了。”她從那個接吻前夕的距離退回來。
“你知道嗎,你的瞳孔白天看是栗褐色的,但晚上是黑色。好像我養的貓咪。”瑪蓮娜戴上頭盔,一邊跨坐上他的后座一邊說。有那么一秒,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越往山頂,風雨越大,最后大得有點可笑了。文化大學的后山是看夜景的經典點位,平日門庭若市,這天天氣壞得一只鬼也無。下了車,Micky0214有點尷尬,說不然還是下山吧。瑪蓮娜說等一等,再等一等。她撐開傘走到山緣,依舊是他買來的那一把。
“在這里長大,是一種什么感覺呢”,這時候往外眺,臺北的市容只剩雨霧迷蒙中燈火幾點。“什么?”Micky0214沒聽清她說什么,湊近來,接過她的傘。
瑪蓮娜略過這一行,“我明天就要走了。”她說。
“我知道。回上海后,你會做什么?”Micky0214總是如此,你明天會做什么,后天會做什么,大后天呢。他像是好奇她余生的每一天會怎么度過一樣好奇著她。
“我會……”我會坐回某個咖啡廳門口的露營椅上,面試一樣挑選遇到的人,只結識賺得比我多的那幾個,直到我賺得比他們更多。我要賺很多的錢,多到我確信花不完,我才會開始快樂。“我會繼續原本的生活。”瑪蓮娜最后只是這樣說。
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瑪蓮娜突然想起來似地問他。Micky0214答了個名字,惹她笑了起來。那是個十足上世紀的名字:一個古早的姓氏,加上個很明顯一門兄弟共用的中間字,而最后個字代表父母親的盼望。她站在一個好得很老派的城市,一個好得很老派的男人邊上。
如果在這里長大,她也會有個姐妹。她們住在某一條綠蔭如蓋的巷子里,民商不分,家對面在賣鍋燒意面。一家人關上屋斗嘴,走出門去則要背著一大包的不好意思和謝謝。十八歲的夏天,家門口張貼——賀、家女、高中第一志愿——這樣的字眼。畢業后找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每個周末探望雙親。她會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市民。注意垃圾分類,過馬路不搶紅綠燈,下雨天不琢磨偷一把傘。
然后她會遇到一個名字聽上去就家風井然的男人,他正直善良、勤勞得體。他們開始約會了。他騎機車載她去昆明山兜風。他張口,她幻想自己可以擁有的那份人生就此退去。
“你呢?你的名字叫什么。”
“李宓。”
“小姐,不好意思,雨傘是不可以帶上飛機的喔。”雨傘在躺上傳送帶前,就被攔了下來。
傘是黑色的,曾在個臺風天,被一個濕透的人狼狽地遞上來。那時他說,感覺你很酷,所以給你選了黑色的。拿起傘,也拿起這段記憶。
“就幫我丟掉吧,謝謝。”我說。

“我失戀了”,她說,滿意地看到朋友臉上的神情從微醺一轉而為震驚,“上個月我去AAS"Meeting,還記得嗎?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啊?不對!你談上的時候怎么不跟我說?”
短擇關系,也沒必要吧。開完會我去他老家LA玩了幾天,回國就斷了。
朋友的嘴張會了幾次,像剛出水的魚,在酒吧的燈光里顯得尤其滑稽。“真看不出來,我一直以為你是寡王呢。”
“我只是一個擔心發不夠文章的青年教師罷了。”
“那怎么開個會突然撞桃花了?不卷科研了?”
“他和莫納克亞那邊很熟——就是夏威夷大島那個天文臺,以前說過的一一正好我申請到了明年的觀測時間,要去那邊用他們的high-resolution spectrograph,就跟他交換了一下聯系方式。另外他的天體物理學比我好,所以還請教了一下星體對流的計算問題,主要涉及nonlinear"damping、obliquity tide,或者也考慮強磁場來解釋這個orbital"decay rate……”她猜,朋友的注意力已經開始渙散了。每次只要談到恒星、天文單位和物理,場子就會瞬間冷下來,不失為一種熱寂。“算了,當我沒說。你看看還喝點什么?再過半小時,我要回去看文獻了。”
出乎她的意料,朋友說:“別想轉移話題!你先告訴我,那個人長啥樣?難道是時下最流行的hot"nerd?”
Hot嗎?她努力回憶了一下那個人的臉。只記得瞳孔是水藍色的,迎著光像一塊海玻璃。從額頭到下巴的線條流暢而圓潤,混著比例恰好的東方血統,不是完全的外國長相。其實也不知道“hot"nerd”的準確定義是什么——兩個詞雖然都認得,拼在一起卻顯得很滑稽。真的有人能一邊解波動方程一邊釋放魅力?如此舉重若輕,不如每篇文章都給她帶個一作大名。
但還是莫名其妙地起了玩心。“嗯,是hot"nerd沒錯,”她迎著朋友期待的目光說,“可太hot了。加州人愛玩水,他業余喜歡沖浪,腹肌和人魚線不要太明顯。”
朋友驚叫起來:“還是黑皮體育生!”立刻開始搖人。半小時后大家陸續到齊,在酒吧里坐得仿佛開組會的研究生。她把心一橫:“我倒是愿意透露,你們可千萬別往外說。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閨蜜來她家吃飯,坐在沙發上跟期艾艾半天,終于忍不住問她要照片。她點開手機相冊翻了十分鐘,發現只有會上的三四張合影,自己心里也吃了一驚。好在對方的學校網站里多的是高清個人照,當即點開網頁推到閨蜜面前,后撤一步就開始滴,“你自己搜他就好了,我現在不太敢看之前的照片。”
“這么受傷的嗎?”閨蜜還是了解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思議,“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吃上愛情的苦呢。”
“那些男生哪有他帥,”她發現自己確實頗有演戲的天賦,“又笨,不如他聰明。對了,你要試香,架子上的隨便拿,但那瓶COLPO"DI SOLE別用——那個誰送的,這會兒聞了我要哭的。”
閨蜜立刻縮回了手,像被水母蟄過。轉過來看她的時候,簡直有些小心翼翼。她心里涌起一陣奇妙的快慰,帶著惡作劇的余韻,或者甚至也可以說包含有微弱的報復心——是的,就算是她,也是有可能為情所困的。她知道朋友們都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優等生,理科女,不解風情,一定程度上還有些孩子氣,仿佛不談戀愛、不留戀另一個人的體溫、不熱衷在假期輾轉于一個又一個的酒店,就不像一個充分打開過自己的成年人。問題只在于,對她來說,人類太不純粹,幾乎是宇宙的反面。宇宙——或者說,數學和物理——不會夾雜別的不該有東西。愛因斯坦方程組的特殊解并不因個人的意志而改變,雙星系統的光度變化只跟彼此物理量的漲落有關。可是人類是怎么樣的呢?他們談論愛。他們歌頌愛,他們渴求愛,愛卻會和懲罰混在一起,會和空虛混在一起。金和仇恨混在一起,還會和毫無意義的自尊心混在一起。“愛我吧!”人們吶喊。仿佛得到愛才得到了意義。可這一切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生命是一場由神經電化學反應主導的幻覺。
是的,冷嘲。她一貫有這樣的毛病。倒要看看,“為情所困”之后,生活又能有什么樣的變化。
陸續地有不少人來關心她。以前的同學,現在的同事,甚至還有她教過的一兩個本科生。她慷慨地跟所有人分享她的失戀,每聊一次都往男主角身上添加一些莫須有的細節,沉醉于一種主要基于虛構的俄羅斯方塊游戲。她說,對方非常sweet,每次約飯都帶花。她說,他教她沖浪,還試圖帶她玩帆船。她說,他們倆約定好了,分手后在地球的兩端,也要各自去看英仙座流星雨。她說,已經決定了,明年到夏威夷,要給那個大留一張明信片做驚喜。她去露營的時候有人搭訕,聊著聊著她話鋒一轉,落下刻意的淚來——一個脆弱的、天真的、學生氣的、毫無感情經驗的成年女人,最易激起普通男性的保護欲。她看著對面男人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只想冷笑。
如此演繹了一個月,朋友們終于開始嚴肅地擔憂她走不出來了。
閨蜜來家里查看她的情況。“失戀事小,掉肌肉事大。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定期去健身房找我報道。要美艷,知道嗎?緩過來了以后,我給你介紹更好的。”
她有點想笑,馬上想起自己還在失戀中,強行收住了。“搞天體物理的不要,有陰影。”
“知道,”閨蜜望著她,很擔憂的樣子,“說起來我還給你帶了香水。”一個熟悉的瓶子立在桌面上。一樣的玻璃瓶身,像一掬凝固的水。區別只是蓋子從綠色變成了原木色。“這支茉莉花和小豆蔻的更適合你,把那個人送你的丟了吧。”
她心里一緊,說不上來為什么。只知道這場鬧劇該是謝幕的時候了,否則還得靠砸香水來收尾。
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搞氣象的朋友說。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場雨。她換上長袖襯衫,戴回框架眼鏡,意欲做回從前那個自己。襯衫帶有一點衣柜的浮灰味道,她從架子上順手拿了個瓶子就噴,沒注意看是什么顏色的蓋子。水霧如星光墜落。皮革調是他車里的內飾,橙花是發燒時他蒸的橙子,歐白芷苦澀如分手那夜的酒。她忽然哭了,不是為了任何一位觀眾。
恒星上也有潮汐——這是她的專業領域——起伏漲落并非水世界的專利。事實上,一切都和引力有關。月球以每年約3.8厘米的速度遠離地球,仍能在海岸線上掀起滔天巨浪。即便是注定分離的兩個天體,在它們徹底感受不到彼此之前,潮汐效應也會持續地、無法抵抗地作用著,將每一個原子反復沖刷。
她擦掉了眼淚,走出家門。世界如此廣闊,又如此蔚藍,不必在乎一滴愛情榨出的淚。到處都是好的酒吧,適合散步的公園,和無情的人。
至于潮汐,她想,總有一天會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