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華章

今年2月26日，米蘭SpazioFendi展廳，隨著一對七歲的雙胞胎身穿米白色馬術套裝推開高大的木門，Fendi2025秋冬男女時裝秀正式啟幕——借這短短的幾秒，借其滿載的符號，這個由Adele Casagrande Fendi和Edoardo Fendi夫婦于1925年在羅馬創立、從皮草與手袋工坊起步的意大利奢侈品牌，氣勢恢弘地開啟它的百年盛典。

這對雙胞胎Dardo和Tazio是Fendi家族第三代傳人、品牌創意總監Silvia Venturini Fendi的孫子，是其女、品牌珠寶藝術總監DelfinaDelettrezFendi的兒子。他們穿著的服裝仿擬了Silvia曾在六歲時于Fendi廣告拍攝中穿過的、由曾任Fendi創意總監長達54年之久的Karl Lager feld設計的裝束——彼時，大片中的1967秋冬系列成為時尚史上最早的中性系列之一，引領設計之先。雙胞胎推開的大門則復現了來自上世紀60年代Fendi羅馬Via Borgognona街工坊與店鋪的實景——在那里，作為Fendi家族第二代傳人的五姐妹：Alda、Anna、Carla、Franca和Paola，白天忙碌設計工作，晚間舉辦社交沙龍，在影星名流的推杯換盞間，早早為Fendi埋下華美的基因。

與此同時，一本采用Selleria縫線工藝——這種技法最早出現在與之同名的、與Fendi品牌同歲的首支手袋上，由羅馬馬具制作大師親手傳授給Adele——裝訂而成的風琴折頁式相冊，作為邀請函抵達觀秀嘉賓手中。翻開看，從工坊中鑲嵌著珠飾的沙發家飾，到Silvia的童年肖像、KarlLagerfeld于1966年為Fendi設計的首個系列圖像，Fendi的致函一如既往——2020春夏系列發布前夕，Fendi還曾向賓客們寄去意大利面、亞麻餐巾和堪稱家族秘密的檸檬青醬食譜——像是一封含蓄又濃烈、親密而唯美的家書，言語不多，泛于記憶，慷慨地分享著一段鎏金般的典雅敘事，筆力飽滿、堅韌、摩登，滿盈從容的格調與悠長的回響。

系列至此為止的所有鋪陳都極盡細致，有著照映歷史的完美韻腳。而待開場，時裝本身卻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般工整，擁有與品牌檔案精準無瑕的對仗——這并不是說系列缺乏屬于Fendi最鮮明的品牌符號，正相反，僅是在開場造型中，Silvia便漂亮地踩中多個要點：被當作裙裝穿著的立領“水貂皮草”大衣由一條金色腰帶在中段束起，裙擺A字狀散開，直觀地令人聯想到Wes Anderson指導的影片《天才一族》（The"Royal Tenenbaums）中Gwyneth"Paltrow的經典造型，直指品牌自上世紀60年代起便深入參與歌劇、戲劇、電影的活躍文化軌跡，及那一串從Federico"Fellini延續至Sofia"Coppola的合作導演名單；其次，顯然，造型是對Fendi在皮草和材質工藝上深耕百年的歷史的一次致意，但實則指向的卻并非皮草而已。“在Fendi，皮草并非總是皮草”，在面對《服飾與美容VOGUE》的專訪時，Silvia揭秘道，“我們對如何通過探索面料與工藝去模擬皮草效果充滿熱情。我們運用鑲嵌拼接、蜂巢狀和Gherriato這些拼接技藝為羊毛制作出宛若狐貍、水貂和貂皮般的質感，但他們并非真正的皮草。”

對于皮草的把握，在品牌誕生一刻起便埋于Fendi的基因中，由KarlLagerfeld在1965年推出、意味著“Fun"Furs（有趣的皮草）”的“FF”標志更是對這種傳承的確認。但比起拼資源稀缺、拼尊貴傳統，Fendi知道，在當下所謂真正的奢侈在于智識凝結的獨特技巧、時光成全的豐盛技藝，再說，還有什么比這種虛虛實實、亦真亦假的視覺層次更適合表現“Fun"Furs”，同時富于趣味與積淀的獨特意涵的？

和“皮草”像是帶著一絲驕傲和調皮的視覺游戲一樣，系列對Fendi龐大檔案的解讀也是高度靈活而跳躍的。它時而游走于上世紀20年代的優雅珠飾和80年代肩線突出的粗花呢西裝之間，時而用至柔的緞面裙擺去對撞利落收窄的西裝和煙管褲；它時而炫技，在帶有翻面設計的波浪褶飾Selleria大衣和采用鰻魚皮和羔羊皮條紋拼布的A字錐形裙中張揚著對皮革駕輕就熟的把控度，時而又純粹簡單，用貝雷帽與網紗的造型組合去復現Silvia記憶里Adele本人一個微小的裝扮習慣；它時而嚴謹老派，一絲不茍地用薄紗流蘇和指甲蓋大小的亮片裝點著三重奏晚裝，用千層酥般繁復的工藝堆砌輕盈如羽的奢華，時而又桀驁不馴地為傳統意式男裝套裝加入不對稱的領口、高對比的亮色、綴珠蕾絲以及貫穿系列的Fendi"Maxi Charm玩趣飾物……不用去細數每一處Pequin條紋、每一只Baguette手袋，在如羅馬黃昏般浪漫深沉的色調之間，你已經可以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Fendi氣質——或者用Silvia自己的話來說，那種Fendi精神（Fendi-"ness）的本質：“我是從自己的情感和感受出發設計這個系列的，因為對于部分Fendi歷史，我是通過我母親和姨媽們所穿著的Fendi時裝來經歷體驗的。正因如此，我不想過多地沉溺于實實在在的物理檔案之中，我想要專注地表達Fendi精神的本質。Fendi100更多關乎我的個人記憶——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中的——關于Fendi曾經是什么，以及它在當下意味著什么。我希望這個系列能夠呈現我所經歷過的一切，用我所理解的方式去詮釋Fendi……以女裝為例，我記憶中母親和姨媽們穿過的衣服大多都向我訴說著某種特定的女性形象、情感與價值觀。而這就是我希望通過本系列傳達的：一種極其考究高雅的品質感，這是在Fendi我們所執著的事。同時，我們也盡力塑造那些走上T臺的女性與男性的個性，我希望他們借服裝呈現真實的樣貌和狀態。”

Silvia的自白讓系列無比強烈卻難以被準確把握的歷史敘事，以及它帶給我們的驚喜都得到了解釋。換句話說，在創意總監輪轉的行業環境之中，我們已經習慣了時裝系列——尤其像是這種帶著里程碑意義的系列——作為某種規規矩矩的作業出現。設計師用上幾個月的時間研究真題、勾畫要點、學習模板、溫習材料，最終到了應試。即使時裝設計沒有標準答案，但它所給出的答卷，觀者和市場也至少能判出高分或低分的差別。跳出時裝屋遺產的命題之外，對于奢侈母題的回答就往往顯得更為保守、更具套路，常用的答法無非兩種：做靜奢，大刀闊斧地刪減，克制小心地描摹；做張揚，極盡力氣地堆砌，馬不停蹄地追趕。

這兩個為大多數品牌所因拙拙每幾年就要面臨一次重新洗牌的危機，放在Fendi這里都不成立。成長在一個大多數的品牌決策都是在家中餐桌上做出而非會議室長桌邊敲定的環境中，對自童年起就在工坊幫裁縫做事的Silvia來說，Fendi流淌于她的身體與情感中——她不需要研讀什么材料，因為那些所謂的材料根本就是她的生命本身。Fendi"2025秋冬完美地體現著這種舉重若輕的天賦和賜予，其中的男裝部分尤甚：框架上，每個造型都有著出入酒會的氣度，給足了所謂規矩傳統面子；細看去，又沒有一處裁片的結構、面料的光澤、珠飾的排布是平凡普通、含混應付的，每一處細節都細密閃爍著設計心思與手工創造的光輝。真正的奢侈不可能是在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備考”中揣度而來的，它抒發自內心的沉著自持，在跨越世紀的、與美和浪漫為伍的行進中緩緩沉淀。“在設計時，我傾聽內心的聲音，我從那些讓我感到智識上富有挑戰性的事物開始。我經常改變主意，因為創造力從來都不是一條直線。”Silvia告訴我們。

“對于我來說，Fendi代表著家庭。秀后，我擁抱了我的母親Anna和我的姑姑Paola。姑姑和我說，‘這就是Fendi’——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Silvia深情地講述著，也懷念起幾乎已經可以算是Fendi家族第二代中一位兄弟的Karl"Lagerfeld。正是在這段創造了品牌與設計師之間最長合作時間紀錄的緣分中，Fendi擴展了成衣（1977年）、眼鏡（1983年）、腕表（1988年）和高級定制系列（2015年），Silvia也從坐在他膝上觀秀的小女孩成長為Fendi曾經的副線品牌Fendissime的設計師，接著是Karl創意指導方面的副手，再接著是負責配飾、男裝、童裝的藝術總監。一面受到這位曾為Fendi注入無數新鮮點子甚至朋克設計元素的前輩影響，一面生發自她本身就不拘一格的性子——90年代的媒體曾將Silvia稱作“Fendi家族的‘壞女孩’”，她去洛杉磯學習，去巴西制作珠寶，曾有過一段豐富的游歷體驗。在Silvia麾下，在奢侈的深度和分量之外，接近新世紀的Fendi也展露出奢侈的廣度與輕盈。于1997年面世、隨1998年電視劇《欲望都市》的播出而大規模走紅的Baguette手袋以及誕生于2008年的Peekaboo手袋，或許是這種新鮮面貌的最好例證。前者因其如法棍面包一樣可以被輕松夾在腋下的形態而得名，在極簡主義的時代用不怯于表達的外觀設計挑釁了彼時單調的手袋趨勢；后者的靈感則源自童年游戲“躲貓貓”，當手袋一側的扣子打開，內里的色彩便悄悄探出頭來，兼具典雅與童趣。

更重要的是，Fendi從未停止基于這些既成經典的探索。以Baguette手袋為例，“它是個人主義的宣言，因為它始終如一卻又不斷變化，從未失去其身份核心。從運動風到珠飾款，再到羊絨針織版本，Baguette是第一款被視作用時裝（理念）去創作的包袋”，Silvia驕傲地分享著，“為了讓人們對Baguette的熱愛歷久彌新，我們不斷試驗新的材質與圖案，無論我們如何改造她，她的個性以及佩戴時帶給人們的愉悅感將始終不變，我希望這份愉悅能夠持續跨越世紀。”2020年，Fendi還發起了邀請全球工匠結合當地特色手工藝去重釋Baguette手袋的‘hand"in hand’項目；當系列在2023年到達中國，彝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阿西巫之莫和勒古沙日將銀鈴、垂吊筒穗、在民族文化中象征世間美好事物的索瑪花刺繡加入Baguette手袋天鵝絨般的黑色包身之上，生靈萬物煥然于眼前。在Fendi于2007年在中國長城上舉辦2008春夏系列時裝秀，并成為首個在此舉辦時裝秀的品牌的近二十年之后——地標與盛典亦是Fendi的重要標簽之一，從莫斯科大劇院內到羅馬特萊維噴泉前，壯游的奢侈精神長存于Fendi和它氣勢宏偉的時裝秀之中——其不僅持續以工藝為支點掌握著與世界各個角落與文化深入對話的方式，更將影響力向更廣的疆域與世代拓展；不僅藝術家JeffKoons、時裝設計師Marc"Jacobs、珠寶品牌Tiffany"amp;Co.紛紛被邀請詮釋Baguette手袋，2021年Fendi還發起了一系列以“Fendi摯友”為名的多元化項目，突破性地打破了時尚界的“受派界限”，帶來與Marc"Jacobs聯名的Fendi"by Marc Jacobs、和Versace進行創意總監互換的Versace"by Fendi及Fendi"by Versace系列等等。

環游世界，游走疆界，在百年的當口，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Fendi選擇回到意大利，回到羅馬去歡慶這個意義非凡的節點，“我們對羅馬這座城市的熱愛是無條件的。”在過去幾十年，總部坐落于意大利文明宮（Palazzo"della Civiltà Italiana）的Fendi，深度參與了對包括維納斯和羅馬神廟等在內的地標古跡的修復或保護工程。不僅羅馬錯綜復雜的馬賽克圖案、莊嚴肅穆的雕像線條可以在Fendi的時裝輪廓中找到痕跡，Fendi遍布全球的精品店也在對大量的大理石運用和幾何感極強的羅馬式風格的詮釋中回歸本源。“這座城市與Fendi極其相似：兩者都難以被精準定義，充滿矛盾與不完美。羅馬驕傲神氣，其美感源自多元的建筑風格與強烈的二元對立，這些元素竟能彼此和諧共存。這正是它成為我永不枯竭的靈感源泉的原因。”

像是Silvia所說的，唯有在羅馬，埃及方尖碑能與巴洛克建筑、文藝復興杰作共存，它包羅萬象地緩緩流動，有著歲月長情賜予的豐盛財富，有著無庸置疑的驕傲榮光，有著理性感性的兩相角力，以及最為重要的，有著與身后光輝同樣絢爛的未來篇章。“Fendi始終一邊回望往昔，一邊展望未來，像是作為Fendi符號之一的古羅馬雙面神雅努斯那樣”，當在采訪的最后，當被問及對Fendi下一個百年乃至更遠的期許時，Silvia的回答審慎而堅定，“永恒不變的是Fendi精神，它擁有一種煉金術般的魔力。它是對品質的執著追求，是奢華，是一絲趣味，是無數非凡的女性（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