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汗,北魏拓跋力微長子,曾立為太子,少年為質于東晉,三十歸國,于驛館被害。魏書日,斯人體格魁偉,聰明豁達,晉謀臣日,此人若歸國繼大統,我國難以對付,不如阻之。因奏請賄賂北魏寵臣,使質子延期,至成年歸,勿使承繼社稷,不然魏舊臣悉換。魏臣多間隙拓跋力微,日,太子與晉人學妖術,恐與社稷不利。力微日,若不承繼不如早除,既除而悔之。沙漠汗自少年為質于晉年久,請悉漢地文化風俗人情,與才女淇兒私結秦晉之好。三十有余,方準歸國。發洛陽,晨興夜寐,經妍山、黑山,絕莽原、涉牛川,過渾河、金河,于近成樂之地驛館遇害。淇兒似有預感,卜占兇險,愈令分手如死別,前路茫茫,墜淚如珠,其狀悲催,斯文不能盡述……
北風摧折白樺樹干
蒼狼跳下積雪的山巖
這一夜,十萬牛群被暴風雪裹挾
這一夜,有支部落
被上帝之手從大地上抹去
木骨閭失蹤了
大雪掩埋了野獸的蹄跡
黑山深藍色的峽谷里
母狼的哀嚎聲徹夜回蕩著……
比夜更黑的
是墓穴、枯井、盲人的眼睛
滴水的巖洞
金錢豹蹲在古老森林中茫茫野草的深處
弓起了腰身
箭在鮮卑人的牛角弓上拉展
沒有比這一刻寧靜、幽邃
閃電劃開一小塊烏云
照亮密林深處的溪流
沒有比這一刻更古老
樺皮舟干裂,在岸邊
腐爛的木樁,如插進沼澤里的枯骨
扒開荒草,可以找到
死去多日的獐子的頭顱和角
星光下,鮮血淋漓的晚餐后
老虎們從宴席上離開
歸途,步履蹣跚
夕陽的血,濺在拱門藍色的巖石上
斧鉞、彎刀,黑色鑲邊的牛皮旌幡
轅門下的戰馬舔舐著
腳踵處的傷口
黑山懸崖上的鉛色云塊
低咽而無聲的金河水
晚霞鋪展無垠的悲壯
和黃昏的歷歷樹木
構成一曲挽歌的悲愴基調
大風過后,一只狼
一瘸一拐地行走在曠野里
它是戰場最后的拾荒者
鼠尾草搖動著
又一場災難就要壓來了
樺林瀟瀟,流水咝咝
萬古的風搖晃著
山岡上莽莽蒼蒼的大石頭
我來的時候,古人離開了
星宿的火苗
在巖頂上流下燒殘的火焰
天風浩蕩的密林深處
世襲的野獸
與苔蘚分享著陰影和黑暗的神秘
危崖倒掛的峽谷
被枝柯割碎的天空
云濤滾滾,天國的車駕來往不息
在一株古檜邊坐下吧
平展的巖石,有閃電刻下的天書
鳥糞做了注釋,溪流在誦讀
風有樹葉的舌頭
我有石頭粗笨的嘴唇
馬蹄踏碎渾河的冰層
刺骨的河水,掩埋了馬的膝蓋骨
當河岸上的一堆堆篝火
雞翅一樣撲騰跳躍
一隊人馬來到黃昏中的驛館前
驛站老馬倌一下認出
眼前這位儀表堂堂的大漢
十年前,只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孩子
也是一個冰天雪地的臘月
他告別母親弟妹
只身奔赴晉國
“老伯,認得我嗎?”
老馬倌抹掉熱淚和鼻涕
驚愕地囁嚅著:“小主人,啊,小主人。”
是的,十年前他只是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馬駒
如今,他豐翼偉岸的骨骼
煥然一個驍勇的神駿
鹿皮褥子上的溫熱
花貍被子下的體香
獾油燈芯撥亮時
一池靜水一樣的瞳仁里
兩支搖曳的火焰
今夜乳虎放肆地吮吸著母乳
嘖嘖有聲的啜吮中,獾油燈的火花炸開
你的猶豫,接納了他的強悍
肉體之海擠壓著臃腫的云朵
燈不語,明月不語
帳上冰冷的掛鉤不語
一頭疲憊的熊
來到池塘邊喘息、飲水
它的渴,是火的
以及巢穴里嗷嗷叫的
兩只幼獸的渴
河里呱呱的浪
在長夜里自言自語
以一塊石頭,來鎮住一條河的波動
以它的靜,壓住蟲鳴和風聲
以一座山來鎮住這個夜以及曠野
壓住草葉、樹木、道上的浮塵
鐵,以它的銹斑
鎮住光
以及一切刺眼的亮
讓心,暗下來
讓呱呱的水浪
去卸下擱在一炷香上的時間
當良心,被壓在石礎下面時
世界的重,一個砝碼一個砝碼
地減輕了
今夜所有的眼淚
都匯聚到一口枯井里
并溢出夜的邊緣
沒有比死,更秘密的事
謀臣們的嘴,被語言縫合
心上、留下血的密密麻麻的針腳
“封死每一張走風漏氣的口
既然不能接過江山
那就必須提前為江山殉葬”
死在驛站中的王儲
他的血,淌成一條暗流河
長長的歲月里
與大汗悔恨的淚水匯合
在大汗的心頭,一個人的死
是一個不斷放大的黑夜
一座不斷升高的山
一塊冰冷的鐵
拓跋力微,在彌留之際
張了張口,想說出哽在喉頭的后悔
沒有成功,現在
一座山放下了,一切都輕了……
他張弓,鳥兒的影子飛過
他打馬,有條河遠去
他說,漢人的絲綢、綺羅、絲竹、酒漿
他說,彎刀、短劍、秦弩、漢關、月亮
烽碟以及奔流不息的渾河
伊水河、洛水河
淇兒的淚花在流淌
他說,代國,他說鴻雁的陣列
他的身影,已經成了永久的傳說
像云頭的雁影,雨夜的閃電
他的胯間插著彎刀
他的馬背上馱著英雄的史詩
他像一道光,絕塵而去了
長庚星有羽毛
在它巖石藍色的洞穴里
琥珀陷于冰川期的禁錮
反穿皮衣的祖先們
告別茹毛飲血的時代
開始采摘野果、蘑菇和植物的根莖
背叛森林熊家族的傳說
在月光下舉起鋼叉、木棍
刺向斑鹿和水中的魚
以樹葉和草木灰儲存晚餐留下的火種
撥開晨星發暗的火堆
燒制第一頓早餐
用樺樹桶提取冰窟里的泉水
在溪流的上游撩起曙光
洗凈手指上的鮮血,他們又出發了
這群被野山嬌慣的男人們
被火熏黑的臉頰上
烙下嘎仙洞黑暗的標志
但裹著皮衣的雙腿,義無反顧地
從那里走出,向西
走進漢語書寫的豎版《魏書》
在字里行間,他們的腳趾上粘連著血漬
山峰坐在白云里
樺林站在峽谷中
我的寧靜,并不驚動石頭的寧靜
萬古年代的風,穿過松木
和我之間的灌木叢
野獸踩過的枯葉,也是
松雞翅膀帶動的枯葉
所有的小徑
都領著羊群攀向山頂
所有的小溪
都帶著落葉墜入深峽
當一朵悠閑的云
停在我的頭頂
你會發現
百合花在輕輕顫抖
有一種叫時間的雨
經過了它沉默的季節
當秋風的長刃
擱到野花的脖子上時
融化在藍色山坳里的云朵
是柔美的
當老虎攜帶著黑暗
壓在獐子的頭上時
那開滿山丹丹花的山坡開始旋轉
河流是仙人吹過的一股涼氣
它浸透了植物的根須
所有的動物,都閉上眼睛吧
厚重的泥土,像一場醒不來的夢
光,是刺向你的一把劍
曙日,是你看見的第一泓血
雕花精美的弓,叫雕弓
駿馬最顯赫的佩戴
還有,一只鹿皮箭囊,三支羽翎箭
積雪的山道上鷂鷹起飛
沉重的黑影,像舞動的斧頭
為此他折斷了一支鑲嵌玉石的箭鏃
經過峽谷隘口時,馬滑倒
雪埋到半腰,許久才爬起來
綠眼睛的狼,與他長久地對視
他沒有猶豫,兩支劍連續射出
谷口的風硬,箭桿偏離目標
箭刺向巖石,狼逃遁
離開晉國前的第一個夜晚
淇兒淚流滿面,為他占卜
前路兇險:是赴難,就是承繼大統
他發誓時,將箭桿折斷
她收有他的三支斷箭和一張雕弓
像三種公案,他知道遙遠路途上
經過的三個驛站,是三個關口
每一關都無法預測,也不能勝算
凌晨,月白風清,他知道又躲過了一難
伊人從南方來
袖中有劍,背上有琴
舟停在水湄,目光浮搖
她撫琴,十指牽引流水
流水繞屋,她隨一縷清香杳然而去
推窗而望,星光匝地
四野白露茫茫
有女子臨水而歌,琴聲啞然
簫聲悠悠,如夢似幻
如云如霧,《綺蘭操》在回蕩
月下看影,如黑色流水
隨影回屋,女子安坐琴旁
她莞爾一笑說,我為你奏《龜山操》
他悵然若失,大霧茫茫中
如置身于荒野,水涸,石枯
荊榛遍地,哀鴻滿天
獸囂似人吟泣
他推扉追至水邊,伊人移舟遠去
深夜峽谷里的黑暗
馬廄里的黑暗
牛皮大帳里的黑暗
午夜柵欄外的黑暗
燈籠熄滅后的黑暗
野獸睡著后的黑暗
雪地里的黑暗
牛眼睛里的黑暗
檐溜淋濕的憂傷日子的黑暗
黑暗中潛伏著黑暗的臉
沉默中的黑暗
啞語中的黑暗
刀子一亮之后的黑暗
巖石一樣重的黑暗覆蓋下來
此時的黑暗,成為永恒的黑暗
鮮血流淌進黑暗中
如蠕動的蛇,滑入枯井
消息爆炸如蜂窩
驛館戒嚴,鐵甲五千
圍馬驛如鐵桶
雪野里榆林似黑色刑具
五匹馬拉著一輪夕陽,逶迤而去
白色旌幡,喪葬儀隊
鼓樂緊隨靈車之后
沙漠汗暴斃了
在昨夜午時。兩匹快馬出關門
消息馳報晉宮殿
一群烏鴉在榆樹林里飛起又落下
陰沉的天空,沉沉的雪
西北風呼嘯的代國
渾水河在冰層下嗚咽
沙漠汗死了
年齡僅僅三十歲
多深的水,能淹沒船?
多深的日子,多深的悲哀里
能撈起你的嘆息?
綺麗的華彩樂段
濺濕你的十指
在你走過的葦叢
在水光蕩漾的黃昏
咸濕的河風
吹得我不住地顫抖
我的劍扔在了河里
我將琴弦割斷
魂兒啊
它己隨你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