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從桑樹林里竄出
我與它對視,都被對方嚇了一跳
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在搜尋答案,陽光在林間搜尋足跡
瞬間,它鉆進了濃密
我仍待在空曠中,彼此
都在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
這個村莊,是我家所在村子的復制
這是別人的村莊,自我提示
是最難逾越的鴻溝
田野很遼闊,隨時會淹沒我
全村,只認識一戶人家
微小的熟悉,帶來巨大的陌生感
同樣的桑樹林,便藏有太多的未知
走進其中,越沒有任何異樣
陌生感越是鼓脹
小狗迎面而來,溫順的樣子
反而讓我心里發毛
獻媚式搖動尾巴,像是在否定我看到的一切
我坐在親戚家門口
仿佛坐在孤島上
和我門口一樣的玉米,變成
怪獸出沒的恐怖叢林
因為一群人,我們體味到真正的孤獨
邁出腳步,我們就踏入了陌生
而最大的陌生,一直在我們心頭
走上堤壩
我就是一滴海水,一縷海風
人們稱堤東為海里,我的家在堤東
人們從海水退去的地方取土筑堤
用大海對付大海
人間的驚恐,讓大海同樣驚恐
堤壩,是為數不多的知情者
堤壩阻擋了大海
而我們這些住在海里的人
幾百年來,都未能跨過
向東望去,莊稼舉著房屋
風中的鹽味,像往事的不斷浮現
真正的往事早己死去,能夠追憶的
都是當下的分身
目光盡頭,不是地平線
是大海
蟬正在奮力喊叫,試圖拉低樹的高度
試圖驅趕大海的氣息
樹還在向高處不斷生長
再高,也無法遠離大海的糾纏
偏偏又看不見遠處大海的真身
下降的,是堤壩
再低,也無法重回大海
每次來,站在這里
總會想起范仲淹
他仿佛立于船頭面對兇猛的海浪
誰承想,某個浪頭處而今
成了我的家園,牛羊溫馴,炊煙繚繞
夜深時分,堤壩泛白
如同月光回到大海的身影
街市的背后,幽暗里的灰白
光的自信與自卑相互安慰
沉重,不只屬于墨塊般的黑
有太多的灰燼不在灰白里
河水像一根長長的鞭子
大地上唯一的疤痕
不斷涌來的黑暗
有時也能舔舔傷口
這不屬于哲學里的黑白之道
橋上,人來人往
生活的意義不在過橋的這段時光
橋的價值,得到一次又一次地證明
我把自己站成橋墩
沒有什么可以等待
靜立,也能是最狂野的放逐
青磚黛瓦騎馬墻
江南夢竟如此的堅硬
所有的謊言都聚集在明亮之中
寒冷趴在我的肩頭
夜晚這只巨大的野獸
不停地撕咬
我與河都越來越沉默
那個低矮小屋里的燈光,很豐腴
迎面而來的微風,讓一切都變得
無足輕重,淺淺的香
舒展虛無的巨大空間
整個天空都住在一滴水里
山林密密疏疏,就像思緒
若有若無,所謂的散淡不過如此
那些寂靜之處,無聲的交響曲一直在
山溝或者峽谷
定義其實與這里的一切無關
因為有無盡的前方
因為山坡可以攀爬
因為水很清天很藍
無論站在哪里
都感受遠離塵世的自由
石塊和枝頭,都可成為心靈之帆
遍地的落葉,記錄了
天地間的點點滴滴
陽光在走動,在翻閱
到了夜晚,月光在交談中
明亮大大小小的星星
隱于沉默的蟲鳴
是這世界唯一的留白
在這里不會迷路
腳能到達的地方都是路
把一切放下,每棵樹都是知己
看著小溪,張開雙臂
親眼看見自己的飛翔
流水的才情,不需要參悟
只需自在的笑容沒有被沖走
在山里行走,時間會慢下來
肩頭的樹影一次次安撫日常的焦灼
無端出現的一片竹林
放空了內心的糾結與渴望
千萬不要與小動物對視
它們眼睛里清透的陌生和膽怯
會讓我們自卑得無所適從
陽光照亮了每片葉子的傷痛
如同泉水柔順地漫開,山頂
無比開闊,重現大地的平緩與厚道
風景與情境,一瞬間悄然轉換
人站在穹頂之上,頭頂同樣的穹項
弧線,好似最向往的懷抱
無論站立還是漫步,都像在云端
一片巨大的草坪,野花很隨性
天空與星辰就這樣降臨人間
就地躺下來,美好如此輕而易舉
偶爾會有鳥鳴像熟悉的身影從空中滑過
我們只能感受山,無從去理解
眼前的峽谷、河流,還有
直直的峭壁,壯觀之中的奇妙
陽光在不同色彩中閃爍
印在心頭的都是青銅般的堅韌
眾多的植物竭力向上攀附
天空心甘情愿地在水里流動
所有的色彩,終將回到黑白里
幽暗與明亮的交錯,很像
從古至今未曾改變的對話方式
峽谷之大,是因為群山
敞開胸懷,致敬大地的饋贈
樹葉鮮綠,地上的影子像
昨夜夢的破碎
匆忙的人們,看不得閑逛的老人
那是他們無法想象的未來
無論快慢,樹影都把人弄得搖搖晃晃
一個人不勝酒力的樣子
陽光太輕,壓不住樹葉的幻覺
低頭或仰望,時間稍長
歷史如同江水涌來
整個城市的講述都在遷徙
水軍本駐扎于左右營
營房己無蹤跡
左護右衛,諧音為佐佑
不需要解讀
荷塘里,蓮花的影子托舉蓮花
風漸起,花蕊花瓣紛紛揚揚
在江南虛構一場大雪
一部分芳香了時光
一部分聚集在老城墻根下
收藏士兵的臉龐和刀槍之光
沒有高處可以眺望
當年的應天府
泛黃地圖上的文字像出謎者
猜謎的人走失在粗細不一的線條里
金陵的故事在石頭里安坐
城墻太高,有些過往
無法落進大地上的生活
每個早上,霧都會模糊所有的事物
從樹林中走來
從水面上飛過來
柳枝,拉低天空的柳枝
嫩綠似少年,滄桑如老年
掛在上面的淚滴
是霧水,也可能是從杯中逃出的酒
不會干,風與陽光都無濟于事
我不會折柳枝,疼痛的次數再多
也不能令我麻木
我從遠方來,又將送我去遠方
折枝相送,等于將自己折斷
早上的離別
驚醒所有的夢
再窄的路也如無邊的曠野
走在希望之路上
前方,只有蒼茫
走失,是遲早的事
詩歌從野外回到城里
有的被釀成酒
有的扮成大愛的臂膀
攬著虛無坐在屋頂仰望星月
而當流星劃過后
黑暗漫過頭項
碼頭的船再無人看守
那些折斷的柳枝
試圖站起來,扎進土里
因為沒有人,狹窄里
坐著寬廣的寂寞,風從不停留
盡頭閃過一個身影,帶走了尷尬的隱喻
門都關得很嚴,銹跡斑斑的鎖
鎖住了太多的回憶或預言
人間的沉默,全匯聚在這里
窗戶的玻璃,模仿經年的滄桑
試圖拯救日漸消瘦的過去
此刻,巷子里恰好半白半黑
白的是陽光,黑的是陽光的影子
在這黑白之間,只有夢是清醒的
墻上的青磚,地上的黑土,窗臺上的灰塵
誰是誰的前世
永恒的時間,讓一切變得不可靠
早己被拆除的一文亭
虛無,收留了所有的真實
當人來人往時,這里反倒像是
密林深處的小徑
只是一條巷子,不是很直
但沒有岔口,許多人偏偏在這里
迷失,那家的門檻上,誰曾經坐過
沿著青年路向東走,可進文亭街
為什么會這樣
從石牌坊過石拱橋
彭祖石像,凝固八百年的時光
大山的硬度,撐展了歲月的胸懷
每個黃昏,都在等待清晨的來臨
草地上的落葉,誰遺落的帆
像手掌,像心瓣,總會有
缺口小心張望,陽光
自言自語,陰影在模仿
大海與天空的對話
站在一棵樹前,保持適當的距離
就像面對過去以及未來
這里不是真正意義的北方
那些冰塊十分耀眼,露出
不屬于這里的孤冷,風在皮膚上犁地
對明天抱有爐火般的向往
一匹馬從山間飛奔而來
眼睛里的春天,正在改變一些事情
盯著某個地方的明亮,黑暗
只是黑暗,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夜晚
可以忘記許多人和事,但一直記得
那時這里叫彭園,彭祖的彭
那時,三環路之外的莊稼很茂盛
東甸子,不是村莊
我感覺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想象,竟然有了邊界
一株麥子,也可以是棵大樹
田野,才是真正的人間
浪跡天涯,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回家
石頭與碎磚混在一起,那些土疙瘩
是闖入者,盡管天空下全是大地
小溝里的水,有些瘦削
靜止,成為最具動感的流逝
不可能失去知覺,指縫間
總會有歲月的徘徊,攥成拳頭
柔軟便有了堅硬的保護
穿過凡塵紛擾,可以很勇敢
也可以轉彎或稍做停留
風從房頂上傾瀉而下
有些思念,真如雪亮的刀片
我早己忘記了東甸子的樣子
但會常常默念,東甸子
在徐州城的正東邊
真正的慕名前來,不是
特意選擇的日子,命中注定
來自后知后覺,一如自我的重逢
看見鴿子在盤旋,時間的旋渦
如此具象,天空更加遼闊
七拐八彎,歷史的線路
固化于青磚上,細窄的巷子里
此刻,越幽邃的地方越明亮
我走得很慢,快的是
腦海不斷閃現的胡思亂想
就像傳說被講述時的遺失與修補
尤其是那些正經的編排,只為圓謊
上面的井口沉默不語,下面的井口
在說什么,井水也不一定知道
后人無意之中打通了前人的那口井
沒什么可驚訝的,與神奇也無關
所有的生命都擁有同一條河流
生活從來都只有一個出口
我不會探進井里
看一看,聽一聽,展開想象
喚醒了前世的自己,我會落荒而逃
(選自《大地上的星辰》,北喬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