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走多少路,經過和停留多少地方,根本無法預知。小的時候,我家里有兩張宣傳畫,一張是天安門廣場,一張是南京長江大橋,我一直沒想過長大后會去這兩個地方。或者說,童年時的我,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而非敢不敢想。那時的我竟然是這樣,別說別人不相信,連我自己都懷疑其真實性,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絕對的事實。
我在村里生活到十歲,后去了瓊港農場。十八歲,我參軍到徐州,其間在上海上了兩年學,在北京幫助工作半年,后又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讀了兩年書。2002 年,我從徐州武警支隊調到哈爾濱的武警森林指揮學校,2003年6月隨學校一起到了北京昌平。2010年轉業至中國現代文學館,2016 年至2019 年,我又去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掛職三年。這些年,去過的地方確實有些多,但我認為以上幾個地方,是我真正生活過的地方。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南京。我在徐州那些年,經常因工作任務去南京,更重要的是我哥一家在南京,加之我父母生病期間有大量時間都在南京或在往返南京的路上。因而,從情感上,我覺得南京也是我生活過的地方。
故鄉,是一個特殊的地方,而生活過的地方,其實也有故鄉般的所有。它們對于生命的影響,我們有時并不一定能直接感覺到,但一定會融進我們的血液里。更何況,這些地方是我們人生中許多轉折的路標,是我們記憶的坐標。至少,我是這樣的。
朱灣村,我生命的起源地,是我絕對意義上的故鄉。童年生活之于人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為很小就幫著家里干農活,我對村莊有了更多的體驗和了解。我的根在農村,我是農村的孩子,之于我,這不是標簽,而是我的身心。隨著不斷地深挖記憶,以及探察它們之于我成長的影響,那十年生活所隱含的能量,令我感到意外。我的有關鄉村的小說,都是以朱灣為背景的。不管人和事是不是寫的朱灣,但朱灣內在的紋理印在我每篇小說里。
瓊港農場,我成長的關鍵之地。瓊港農場主要產業也是種地,但級別與縣等同,還是非農業戶口,如此,我從朱灣村遷到瓊港農場,本質就是進城了。其實,瓊港農場更像鄉村與城市的過渡地帶,與鄉鎮極為相似。事實上,那時的驚港農場和三倉鎮差不多,街道似乎比三倉還好些。瓊港農場都是四面八方匯聚來的墾荒者。1960、1970年代,瓊港農場來了不少知青,后來有一些知青還留下來了。我的鄰居、我的老師中都有知青。如此,瓊港農場是一個多文化的復合體。從三年級到高中畢業,我在驚港農場的學生時光,令我一生受用。而彌港農場特殊的文化形態,更豐厚了我的成長。
徐州,我生命中的重鎮。當兵、提干、學新聞報道、寫作等,我的青春都在徐州。在一定程度上,我對徐州的了解勝過了我的家鄉。用部隊的話說,徐州是我的第二故鄉。能稱之為故鄉,便可說明諸多問題。
上海,我人生之路的幸運碼頭。我因為上學才去的上海,也因為上學,才提了干。對當兵的而言,提干無疑是一個重大的人生節點。
北京,我行走的大路。到北京幫助工作,徹底打開了我的視野,而且我最終將在北京生活下去。就寫作而言,我因寫作來到北京,又因到了北京推進了我的寫作。
哈爾濱,我難忘的演兵場。因為調動,我到了哈爾濱,因為到了哈爾濱,我才能真正到北京,還因為哈爾濱讓我得以領悟更多的人生之理。某種程度上,哈爾濱是我人生最為多義性的喻體。
臨潭,我的意外之地。人生處處充滿意外,但對我而言,去臨潭,真的太意外了。三年的臨潭掛職,讓我再次與鄉村親密接觸,有了完全不一樣的一段人生。最意外的是,我居然學會了寫詩。
至于南京,在我的心里就是親情之城,不是故鄉的故鄉。
雖然這七個地方用了不同的表述,但細細一想,它們之于我人生之路的重要性幾乎不分上下。
每到一地,我都喜歡寫首詩。我從不認為我寫的是行吟詩。進入寫詩狀態時,我總要在山水景物之中找到我,并建立一種對話。如此,我寫的不是行吟詩,也非山水詩,而是我自己。2020年9月,我回鄉時去了甘港村,自然也是要寫詩的。在寫詩的過程中,我突然發現,我不需要在甘港村特意找我,因為我就在其中。換而言之,這地方我來過,當年的記憶潛在我的內心。我再次來時,便喚醒了當年的那個我。在此之前,我回到朱灣時,我與我哥、我弟在村口說起往事。我們看著現在的村莊,說的卻是以前村里的情形。每每說到人和事,一定總由當年村里的地標、景物之類引起。當然,現在這些地標、景物等已經和人和事一樣逝去了。
我想,我應該回到曾經的那個我,回到曾經的那些地方,寫下那時的我,那時的那些地方的情形。為此,我開始了這本詩集的創作。
詩集所致敬的地方,都是我去過的,而且基本上都不是出于旅游意圖,是生活自然抵達之處。需要說明的是,此前寫的有關臨潭的詩,已收在《臨潭的潭》和《大故鄉》兩本詩集中,沒有再進入這本詩集。只有幾首寫家鄉的詩屬于重復收錄。畢竟,家鄉可以有這樣的特權。每首詩的附記,我就是記下了這些往事的點滴。是因為在那里有事發生過,我才決定寫的。這中間,有的是地點深深印在我心里,我經由這地點想起了我當年的事。有的是某些事難以忘記,我便回憶是在哪個地方發生的。詩,我是力圖回到當年與這些地方相遇的情緒和心境,因而,詩與附記很多時候并無直接的關聯。我能做到的是重回當年自己的遭遇與面對那個地方的情緒分開,但做不到無法厘清現在它們在我心中的狀態。很多時候,我還盡可能還原當年我去時,那地方的場景和情形。由此,許多地方變化很多,或者完全不一樣了,使我的詩有了虛幻之嫌。是啊,曾經的真實,因為消失,在視線里就是虛幻。我希望能以詩的方式為這些地方做一個備忘,讓那時的景象至少有速寫式的描述。雖然文字沒有圖像直觀,但文字有文字的力量,而且有時這種力量是圖像所不具備的。
因為重回曾經的歲月,捕捉當年的心跳,我才發現,這些地方真的影響到了我。如此,我這樣專題性地寫作,其實是在為我的心靈拼圖。
所有這些地方,之于我而言,都是鑲嵌在大地上的星辰,我的星辰。我要向它們表達我的敬意,并以詩歌的形式記錄下我的心跳。從這個角度而言,這些詩僅屬于我個人。我的星辰,我的詩。
詩集總是要排序,我只能主要以我第一次去的時間排列。這對我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我可以輕易地回到當年,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一路而來。
然而,我相信,這些詩又不僅屬于我。
我所寫到的這些地方,許多人并沒有去過,甚至根本就不了解,但我所提供的場景,大家都有相似之感。這是一定的。世界是我們的,世界也有許多共性之相之情。當然,我得承認,我所凝視和表達出來的畫面,帶有我的情緒和心境,帶有我某個瞬間的心跳節律。但這并不影響那些永恒的原生態和迷人的樸素。
寫詩,詩人與自我對話是起點,經此與世界對話是目標,至少是一種創作理想。我自從在鄉村長大,沉浸于自然萬物之中,童年和少年時,自然萬物也是我最好的伙伴。后來我從事攝影攝像,對畫面情有獨鐘。我的詩歌之路,就是從畫面開始的。心里沒有畫面,我寫不成詩,不寫畫面,我說不出話。我的第一本詩集《臨潭的潭》(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6月),從書名就暴露了我寫作沖動的原點和詩歌的本相。臨潭是個地名,我在臨潭生活,在臨潭種植我的詩歌。這些詩,都是在臨潭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臨潭的風物是臨潭的,也是我的。臨潭又是一個動賓結構的詞語,臨潭而立,注視眼前的潭水。同樣,這水潭是臨潭的,是大地的,里面有無盡的平常與玄妙。這水潭又是我的心潭。我面對天空下的水潭,也在潛入我的心潭。所以,我說過,“站在一處水潭邊,世界和靈魂都會蕩漾,那些體驗之后的呼吸,那些自然與生命的對話,那些潛伏于靈魂深處的黑與白,在某個瞬間涌動為精神之潭。一切是抽象、游離的,一切又是全真的具象。”我的第二部詩集《大故鄉》(中國言實出版社,2022年9月),則是聚焦我的足跡,以所到之處為藥引,激活我的某些沉睡。與《臨潭的潭》相比,《大故鄉》所涉及的地方更多些,但內在是同樣的純粹。我在后記中說:“我想說的是,我的詩是傳統意義的山水詩,但似乎又不盡然。在情感上,我從沒有把所寫的地方當作風景當作遠方。‘此心安處即故鄉’,或者我總是懷著故鄉般的情意在寫某個抵達的地方。‘詩人的天職是還鄉’,在我看來,所謂的還鄉,其實是返回真誠的真摯的純然的性靈之地。我筆下的每一處地方,我都懷有與故鄉一樣的情意,都與我的出生之地建立了某種聯系。否則,我不會下筆的,也無從下筆。”在我的理解中,及物,是中國詩歌的傳統。及物,也是我們情感、倫理和思想的天然基因。所以,我試圖建立“大故鄉寫作”的理念,并不斷實踐。這是中國詩歌的要義,也是我們敬畏大自然的應有之情。一直以來,我總認為眾生萬物都是平等的。人需要自我和諧,而自我和諧需要把自己置身于大生態之中。這并非簡單的人與自然、人與生態的關系,而是人就是自然中普通的一員,是大生態中細小的一分子。
對于中國哲學,我最偏愛的是道家之道。萬物皆有靈,人皆可以萬物為鏡,為另一個我。詩寫萬物,本質上是在從萬物中找到自己,看到自己。這似乎不是自然寫作、生態寫作等命名能涵蓋的。人是自然之中的人,人是大生態中的一分子,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所有的寫作都是自然眾多聲音中的一種,都是大生態中的細微呼吸。道家哲學的高妙,中醫似乎獲得了真經。或者說,中醫比較好地實踐了道家哲學在世界人生中的實踐。我的詩當然遠沒有達到中醫的境界,只是我在寫詩或思考詩歌時,總會想到“道家哲學”和“中醫”。當我們以中醫的眼光去看待世界,面對眾生萬物,定位我們個體的存在,或許一切均可釋然。
我相信,我在詩中所描述的情景和情境,很多是大家所熟悉的。還有一些,如果大家從紛繁的生活中走出,回到自我的那個時空,便覺得似曾相識。非但如此,一旦心境到了,大家所看到和想象的,遠遠勝于我寫下的詩。只是因為我們過于匆忙,總沒有時間停下來讓這些畫面從心底深處浮現。
我試圖營建一個個小小的物象與情境,讓大家可以有走進的入口,有一份安靜下來與自己交談的氛圍。在我想來,這其實是文學極富魅力之處。我們讀他人的故事,讀他人的人生,體味他人的情感,走進他人的世界,最終都應是與自我的面對面。
大地上有許多與我們生活和命運息息相關的星辰,而我們每個人也是大地上的星辰。
走得再遠,走不出親情的河流。我在寫這本詩集時,常常和我哥哥朱毅聊故鄉,聊親情里的生活,聊我們離開故鄉后的人生之路。他的字寫得極好,更重要的是我需要親情蕩漾我的詩意。所以,我請他抄錄了我的詩片段,置于扉頁,并在封底寫下了他的心得。如此,這本詩集才真正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