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極廣袤而凜冽的冰海深處,生活著一種極為罕見且充滿獨特魅力的鰭腳類動物—羅斯海豹。這種海豹最初由英國動物學家約翰·愛德華·格雷(JohnEdwardGray)于1844年正式命名,其特殊之處在于,它自成一屬,是羅斯海豹屬(Ommatophoca)中的唯一成員。屬名源于古希臘語,由“omma”(眼睛)和“phoca”(海豹)組合而成,這精確地概括了羅斯海豹最引人注目的外部特征—一對巨大而凸出的眼眸。羅斯海豹的眼徑可達驚人的7厘米,因此,也常常被形象地冠以“大眼海豹”這一可愛的別稱。羅斯海豹的種加詞“rossii”則是為了紀念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克拉克·羅斯(JamesClarkRoss),他的探險隊于19世紀40年代初首次采集了該物種的標本,為后來對羅斯海豹進行生物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作為一名科考隊員,我有幸隨“雪龍”號科考船深入南極,親身感受這片白色大陸的神秘與壯麗,并在此次考察中近距離接觸了這種特殊的海洋生物。在“雪龍”號駛入南緯62°以南的浮冰區、直指東南極的普里茲灣時,我曾錯失了第一次與海豹邂逅的機會。那是一個清晨,我沿7樓駕駛室外的鐵梯下行,準備返回5樓住艙。當我走到護欄邊,眼見一塊浮冰緩緩向船靠攏時,赫然發現其上覆蓋的雪堆里扭動著一只銹色的海豹。彼時,3樓的隊員已經發現了它,并迅速舉起了相機。而我卻因沒有攜帶任何攝影設備,只能眼睜睜地目送那塊浮冰馱著海豹漸行漸遠。那是我們此次南極科考中,第一次在浮冰上觀察到海豹。
幾天后,當另一聲“海豹!左舷”的呼喊再次響起時,我立即沖向7樓駕駛室的護欄邊。盡管海豹和其所處浮冰仍遠在20米開外,與駕駛室隔著7層樓的落差,但我深知在南極冰海,每一次近距離的觀察都彌足珍貴。我回想起進入冰區航行前,船上水手曾篤定地告訴我,浮冰上的海豹對“雪龍”號這艘“鋼鐵巨獸”并無懼意,有些個體甚至能懶洋洋地趴在冰上熟睡,即便船身從其身邊擦過也毫不在意。我當時對此半信半疑,然而,當我親眼看到那只海豹—它正臥在緊鄰船邊的浮冰上,不急不徐地以胸腹為軸,依靠鰭肢的擺動調整方向,軀干一聳一收、旁若無人地活動時,才真正體會到船員描述的準確與真實性。那塊“冰筏”很快漂走了,短暫得如同腦海中的一個閃念。我當時尚不清楚這位“冰上來客”的傳奇身份,直到后來看到樓下隊員拍攝的照片,才恍然大悟,我竟沒有好好觀察這位“巨星”—羅斯海豹。
照片中的羅斯海豹雙眼凸出,身形短粗,流露出一副獨特的“哈巴狗般的表情”。它的脖頸上“流淌”著巧克力色的條紋,軀干呈現出典型的黑背白腹反蔭蔽體色。在光線穿透水面時,這種特殊的體色模式能夠有效地幫助它們在冰海環境中偽裝自己。無論天敵是從上方俯瞰還是從下方仰視,羅斯海豹都能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從而讓它們更好地進行捕食或躲避,這是其長期適應冰海環境的演化結果。
羅斯海豹在南極地區所有的鰭腳類動物中,屬于體形相對較小的一種。雌性個頭稍大,尤其在體長表現上更為明顯,通常為1.96~2.50米,體重約為159~204千克。而雄性個體體長為1.68~2.08米,體重為129~216千克。盡管雌雄個體在體形上存在些微差異,但由于其外部形態和體色高度相似,在野外進行性別區分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工作。這種相對較小的體形,或許是羅斯海豹適應復雜且不斷變化的浮冰環境后,在其間進行靈活穿梭的一種優勢。
羅斯海豹隸屬于食蟹海豹族,這一族群的名稱本身就帶有“裂齒”或“鋸齒”的含義,預示著它們獨特的牙齒結構。其吻部前端的尖牙,包括鉤狀的門齒和犬齒,這些牙齒的特點是不分叉,它們專門用來對付那些在水中快速移動且體表滑溜溜的頭足類獵物,如魷魚等。而從犬齒往后,則是羅斯海豹獨特的濾食結構—對稱排列的20枚頰齒。這些頰齒才是其裂齒的典型代表,每一枚頰齒都長有一個主尖頭和兩個小的齒冠尖頭,其造型酷似漢字“山”字。在羅斯海豹咬合時,上下頰齒能夠精巧地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個如同精密濾網般的“濾食籠子”。通過這個“籠子”,海水可以從鏤空的牙縫間順暢流走,南極銀魚、磷蝦等微型獵物就會被高效地截留在口中,最終成為海豹囫圇吞食的美味佳肴。這種高度特化的牙齒結構,使得羅斯海豹能夠充分利用南極冰海中豐富的浮游生物資源,是其在極端環境中維持生存所需能量的關鍵生物學特征。
冰下聲吶—交流的奧秘
在南極考察中,我通過3樓隊員在一分鐘內連拍下的4張照片,得以仔細觀察那只羅斯海豹。它除了仰起脖子以“燈泡眼”不解地望向破冰船,同時做著遲緩的轉向動作之外,并沒有張口發出憤怒的吼叫。然而,在人們以往的觀察中,羅斯海豹卻因時常做出引頸朝天、露齒示威的姿勢,贏得了另一個有趣的名字—“歌海豹”。盡管它們在張大嘴巴時常常不發聲,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是沉默的。
事實上,羅斯海豹的聲學能力遠超人們認知,不論在水上還是水下,它都可以閉著嘴通過鼻腔發出聲音,這使得它們仿佛精通兩個世界的“語言”,能夠在不同的介質中進行有效的聲學交流。羅斯海豹的叫聲種類多樣且復雜,其中包括警報鳴響似的笛音,也有節奏感強烈的咔噠咔噠脈沖聲。更令人驚奇的是,有描述指出,羅斯海豹在發聲時會鼓脹上顎,并且其叫聲由兩個頻率相同但獨立變化的音調組成,這種雙音調發聲能力在海洋哺乳動物中并不多見,極大地豐富了其聲學信號的復雜性。
海水作為一種介質,其聲波傳播特性遠優于空氣。聲音在水中的傳播速度可達1450~1550米每秒,約是在空氣中傳播速度的4.5倍,這種高效的聲波傳播特性,為羅斯海豹在廣闊而復雜的冰海中進行遠距離聲學交流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優勢。尤其是在每年12月至翌年2月間,在極夜逐漸籠罩南極大陸,浮冰蔽日的水下,羅斯海豹會舉辦一場獨特的“跨年演唱會”。這是一組包含了5首“情歌”的演唱會,它們以窄頻帶的重低音進行歌唱,將愛的信號傳遞給遠方的伴侶。這種獨特的水下聲學交流方式,是羅斯海豹在廣闊而復雜的冰海環境中進行個體識別、交流求偶和維持社會結構的關鍵。對這些聲學特征加以研究,對于理解羅斯海豹的繁殖行為、種群動態以及它們如何利用聲音來適應和駕馭復雜的海洋環境至關重要。通過對這些“情歌”的分析,科學家們可以進一步推斷羅斯海豹的活動范圍、種群密度,甚至識別出個體的差異,從而更深入地了解這種神秘動物的生態習性。
冰海浮標—“水中的候鳥”
羅斯海豹呈環南極分布,其分布范圍最南可至南緯78°。然而,這種海豹自首次被發現時起,就以其極為罕見的蹤跡而聞名。它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冰海中游弋,從不登臨陸地,僅在繁殖和換毛期才會爬上浮冰。羅斯海豹普遍喜歡獨處,過著流動不居的生活,這使得它成為了迄今為止被研究得最少的一種南極海豹。歷史記錄也佐證了其稀有性:參加了斯科特1910—1913年最后一次南極探險的阿普斯利·徹里—加勒德曾表述,在那次探險中,即便他們相信此行經過的浮冰群比許多捕鯨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但連一頭羅斯海豹也沒見到。事實上,在1940年以前,人們目擊羅斯海豹的次數總計不超過50次。直到破冰船技術的發展使人們能夠深入密集的浮冰區,對羅斯海豹的目擊次數才有所增加。但即便如此,直到1972年,也僅有200次目擊記錄。
羅斯海豹的數量在南極的6種鰭腳類動物(其他5種是威德爾海豹、食蟹海豹、豹海豹、南象海豹、南極毛皮海獅)中占比極低,僅為1%~2%。鑒于其棲息地難以接近和獨居習性,對羅斯海豹種群數量的估測一直都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估測值為2萬~22萬頭。雖然一些新近的調查給出了不到8萬頭的估測值,但精確的種群數量仍然是一個有待探索的科學難題。傳統的船舶或航空調查很難全面覆蓋其主要活動區域—廣闊而密集的浮冰區。因此,科學家們不得不尋求新方法來追蹤它們并估算其種群規模。
2010年年末,一群科學家在阿蒙森海南緯70°以南的海冰深處,開展了一項利用直升機搜尋羅斯海豹的開創性研究。他們分別在2010年12月29日和2011年的1月2日、3日、4日,成功找到了4頭處于換毛(蛻皮)末期的羅斯海豹成年雌性個體。研究人員空降至冰面,為海豹安裝了衛星跟蹤器。其中3臺跟蹤器被粘在海豹的頭頂,另1臺跟蹤器由于尺寸過大,被固定在了海豹的脖頸處。這些跟蹤器具備獨特的功能:只要海豹浮出水面換氣或者爬上浮冰,跟蹤器就會連接衛星信號,每天或隔一天傳送200~500次定位數據。令人驚訝的是,無論是面對頭頂轟鳴作響的直升機,或是手持網具從冰上靠近的科學家,羅斯海豹都沒有做出半點反應。這種無動于衷的表現,與被直升機驚嚇到奪路狂奔的阿德利企鵝形成了鮮明對比,似乎羅斯海豹尚未對人類的冒犯生出必要的恐懼。
這4臺跟蹤器中的3臺除了定位功能以外,還具有測量環境溫度和“趴拖”(指海豹爬上浮冰或陸地的行為)時長的功能,剩下的1臺則只有定位功能。在隨后近一年的時間里(2010年12月29日至2011年12月3日),這4頭被改造為“漂流浮標”的羅斯海豹,從互不關聯的起點出發,以毫無交集的軌跡移動,勾勒出了一幅它們鮮為人知的冰海生存地圖。
數據顯示,羅斯海豹的年度遷徙模式與南極海冰的季節性變化緊密相關,呈現出一種“水中的候鳥”般的周期變化。在最初的幾天里,它們在被標記的地點附近隨冰逐流,其中一頭海豹甚至連續4天都沒有下冰,此時它們距離海冰北側邊界仍有1000千米之遙。然而,從1月10日至25日,在緩慢地(有可能是搭乘浮冰)來到冰區邊緣后,羅斯海豹仿佛接到了神秘指令,開始向北高速游動,其時速約3.7千米,這幾乎是它們全年平均游速的兩倍多。這次壯麗的遷徙之旅持續了11至36天不等,其中兩頭海豹游出冰緣以北2000千米,另兩頭的“私人泳池”也已遠離冰區900千米,亦相當于一口氣從南極穿越德雷克海峽,來到了“北國”非洲大陸,最北可至南緯56°36′,將南極圈(南緯66°34′)遠遠甩在身后。最遲到3月中旬,它們一直待在緯度相對較低的海域,在那里過著看不到冰的日子。
羅斯海豹能夠進行如此長距離的遷徙,并在此過程中盡情飽餐,得益于它們依附著南極繞極流自在游弋。這支地球上最強大的洋流橫跨南緯50°~60°,不斷翻涌著營養鹽的風暴,使浮游生物在此云集,為魚類提供了豐富的餌料,也供養了食物鏈上更高層級的消費者,如海鳥與海獸。休整過后,這些海豹便開始精力十足地掉頭南奔。接下來一兩個月,有3頭海豹游回了當初被發現時的緯度(南緯70°)冰區海域。此時已到4、5月,經過這次短暫的回訪,在極夜統治著南極大陸、海冰范圍日益擴大之時,羅斯海豹接受了自然新的邀請,再次向北折返,在南緯60°~67°冰區海域停留了4個月。這次,它們沒有完全脫離冰區(有的就身處冰區之中),與冰緣的距離始終保持在500千米以內,通常不到250千米。9月末,當阿蒙森海海冰的勢力范圍達到最大、擴散至南緯65°時,南下的本能再度覺醒,這標志著它們該是返回浮冰深處的時候了。羅斯海豹一路向南挺進1000千米,鉆入南緯67°~68°的冰迷宮,開始物色冰的產床。進入11月,只剩下2臺衛星跟蹤器還在發送信號,傳回的數據顯示:自10月30日至11月17日,其中1頭海豹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浮冰。科研人員推測它已順利當上了媽媽,正在冰上哺育幼崽。12月3日,最后1臺衛星跟蹤器停止了工作。
早期研究一度認為羅斯海豹完全依賴浮冰生活,然而在阿蒙森海這趟由衛星定位技術揭示出的進退有度的旅程中,除去1頭海豹在7月下旬失去聯系前漫游了5800多千米,其余3頭海豹的游動距離都超過了1萬千米,且全年大部分時間都在遠洋穿梭。它們彼此的路線各不相同,卻在時間節律上殊途同歸。每年10—11月,羅斯海豹會回到高緯度的冰海,在浮冰上繁育下一代,且通常只產1仔。待11月中旬約2周的哺乳期結束后,一夫一妻制的成年海豹會再次交配,隨后進入“趴拖”換毛期(12月至翌年1月)。雌海豹利用受精卵延遲著床(“胚胎滯育”現象)的2個月時間,趕在新的胎兒發育之前,既要在冰上換毛,也要下水覓食,抓緊補充因分娩、哺乳而急劇下降的體能。1月、2月,這群孤獨的獵手告別浮冰群,掉頭向北前往開闊水域。與此同時,環繞南極大陸的海冰面積隨季節舒張與收縮。當海冰縮退或被來自南極高原的下降風吹散、形成不凍的海灣時,至少阿蒙森海的這4頭羅斯海豹,會在4月末、5月初短暫地回訪高緯度海域,隨即又在海冰的擴張中后退若干緯度,在冰區邊緣等待10月繁殖季的來臨。
冰海潛將—“海中的王者”
總的來說,羅斯海豹終年往返于浮冰與遠洋之間,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中過著逍遙而獨特的雙重生活。盡管其在冰上“趴拖”時,四肢顯得比例失調,動作略顯笨拙,但在水中,它們的四肢卻能瞬間化作高效的槳葉,幫助它們在海洋深處快速移動,展現出驚人的敏捷性。
羅斯海豹的潛水能力令人嘆為觀止。為了在冰冷的海水中尋找隱匿的捕食目標,它們平均每天下潛多達180次。羅斯海豹的最深潛水紀錄達到了驚人的792米,而在溫度徘徊于冰點的水中,它們一次憋氣最長可達半個小時。這種卓越的潛水深度和長時間的憋氣能力,使其能夠充分利用深層水域的食物資源,高效地進行捕食活動,從而在南極嚴酷的海洋環境中獲取充足的能量,儼然成為了冰海的真正主人。
從演化的角度來看,羅斯海豹的生存策略體現了生命對環境的極致適應。幾千萬年前,當鰭腳類的祖先開始在陸地上討生活時,或許無法預見演化的浪潮將在海陸之間再次反復,最終帶領它們的后代重返廣闊的大洋。如今,羅斯海豹殘存的陸地記憶,只能寄托在那些漂浮不定的冰塊上。它們廣闊的雙重生活,充分展現了其對冰海環境的完美適應性。
作為南極生態系統中獨特而稀有的一員,羅斯海豹獨特的生物學特征、復雜的聲學交流方式、長距離的季節性遷徙路徑以及超凡的潛水能力,都使其能夠完美適應南極嚴酷多變的環境。對羅斯海豹的持續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這種神秘動物的生態習性,也為評估南極海洋生態系統的健康狀況提供了重要依據。在全球氣候變化日益嚴峻的當下,極地環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作為南極冰海的指示物種,羅斯海豹的生存狀況和對環境變化的反應,將持續為科學家們提供寶貴的研究素材,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監測并保護這片最后的自然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