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伊娜,是我母親沈安娜的親姐姐,是我未曾謀面的親姨媽。
聽母親沈安娜講,她19歲受命進入國民黨浙江省政府從事我黨情報工作時,收到的第一封神秘的“暗語信”,是伊娜從上海發出的;母親從杭州發往上海的第一封隱藏情報的“藥水密寫信”,是伊娜接受的……母親沈安娜每講一次沈伊娜的故事,講到情深處,會陷入無盡思念,有時會哽咽流淚說:“沈伊娜,是我親姐姐,是你的親姨媽!可惜,她年僅30歲,就悄然離世了……”
當我崇敬又驚詫地追問時,母親意味深長地解釋道:伊娜,是大動蕩時代下的小人物,卻干了許多了不起的大事。那是因為伊娜與時代的脈搏緊緊相連,與中共隱蔽戰線一些有名的人物,緊緊相連!
中央特科中專做秘密情報工作的王學文,曾是日籍紅色特工中西功、西里龍夫的馬克思主義導師和革命引路人。被稱為“舅舅”的王學文,是沈伊娜的第一位黨內領導人。1984年,母親帶我去見晚年的“舅爺爺”王學文時,他對母親說:“你姐姐伊娜是個好孩子,交她辦的事,我很放心!”
把國民黨軍事地圖偷出來交給王學文的姚子健,是與沈伊娜接頭聯絡的,然后由伊娜與其丈夫舒曰信接收并運送出去。2005年,90歲的姚子健來到我們家,看望同為90歲的我母親時感嘆道:“因為伊娜,我才認識你安娜啊。伊娜,是我的好戰友,我永遠忘不了她。”
1935年秋,在上海濃重的白色恐怖下,中央特科被迫撤離,留下負責“辦事處”的丘吉夫,是沈伊娜協助、掩護他,假裝夫妻,“住機關”,保障丘吉夫完成中央特科最后的一些緊急撤離任務。
千方百計在上海大街小巷尋找毛澤東主席兩個兒子毛岸英、毛岸青的李云,是抗日戰爭時期沈伊娜的直接領導人之一。1980年,晚年的李云對我母親說:“我證明沈伊娜同志是共產黨員。伊娜辦事,我總是很放心?!?/p>
曾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交通處處長,并直接領導沈安娜、華明之情報工作的劉少文,在上海時期,沈伊娜擔任過他的內勤交通員。傳遞緊急文件,運送手槍,她都干過。劉少文稱贊伊娜:“是個踏踏實實、埋頭苦干的好同志?!?/p>
曾受到沈伊娜照顧關愛的老同志,見到晚年的我母親時哭著說:“見到你安娜,就像見到伊娜一樣,伊娜是我們最親密的戰友,比親人還要親呀……”
伊娜的丈夫舒曰信,更是深沉地對我母親訴說:伊娜是我的愛人和戰友,曾與我一道睡在亭子間水泥地鋪上。沒錢開火做飯時,四個大餅,伊娜讓我吃兩個半,自己只吃一個半。我整理好的情報,伊娜縫在旗袍內里,偷偷送到“舅舅”王學文手上。伊娜在血雨腥風中“跑交通”,承受的苦難和危險太多太大了,后來她的臉上慢慢失去了笑容,眼中也沒了淚,只有一句話常掛在嘴邊:我能堅持,我還能堅持……
沈伊娜,1912年生于江蘇省泰興縣一個書香門第的封建家庭。她比安娜大3歲,與妹妹沈安娜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隨著封建家庭的日漸沒落,伊娜長到五六歲時,就開始幫著娘干活,不是揀菜擦桌椅,就是給妹妹弟弟喂飯。等弟妹吃完飯,伊娜才將不多的殘羹倒在碗里,扒兩口,就算一頓飯了。好在其父沈季航是個開明的秀才,在家開私塾。課堂前面坐著男生,布簾后坐著女生,伊娜便與安娜一起開始識文斷字。父親十分疼愛兩個女兒,分別為她們取名為“珉”和“琬”,喚她們“珉兒”和“琬兒”,寓意如玉般潔白無瑕。后來,她們分別改名為“伊娜”和“安娜”。父親還特別注重教練學生寫毛筆字,安娜長大后寫的一手好字,便是來自幼時練出的“童子功”。伊娜則是打掃課堂的那一個,有時還會從河塘采朵荷花,插在瓶子里,放在窗臺上。入夜,伊娜在油燈下縫衣納鞋,安娜便在旁學做女紅。安娜在日后艱難困苦的年月里,飛針走線、裁剪制衣的一手好活兒,也是自幼練出來的。每每夜深,伊娜常常摟著安娜同床共眠。她們不大喜歡背《三字經》,卻很喜歡背誦《木蘭辭》。
1930年,伊娜18歲了,和安娜一起進入泰興縣立初級中學讀書??墒菦]讀多久,伊娜卻被封建家庭許給一個大地主的兒子。這大地主的兒子比伊娜大十幾歲,剛死了前妻便要再娶個大家閨秀,為他們家“傳宗接代”。伊娜嫁過去沒多久,就常在飯桌上被婆婆惡言惡語罵道:“這么長時間了,就知道看書寫字,怎么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伊娜聞聲放下筷子,離桌而去。這么倔的兒媳,叫婆婆更是惱怒,她不斷地凌辱伊娜,甚至動手。伊娜?;丶铱拊V婆家的虐待,娘只得勸道: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安娜卻憤怒地勸姐姐:“不要回去了!”伊娜自嘆:“各有各命,我的命苦!有啥辦法……”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了!消息很快傳到了蘇北泰興縣城,在泰興縣立初級中學師生中炸開了鍋,抗日救亡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此時,安娜剛上到初二,被本校很有影響的劉伯厚老師(共產黨員)的“反帝反封建、救國救亡”呼聲喚醒,滿腔熱情地跟隨師生們,手拿小旗上街游行。老師聲淚俱下演講,呼吁為東北義勇軍募捐,安娜也掏出口袋里的銅板。早在1926年,共產黨就在泰興建立了獨立黨支部,開展農民運動??嚯y深重的泰興百姓,猶如一堆干柴,被“救亡圖存”的熊熊火焰一下點燃,整個小縣城被燒得通紅。伊娜在暗無天日的封建家庭里也被驚動,跑到街上,看到妹妹安娜隨人潮舉拳高呼口號的模樣,又感動又羨慕。回到娘家,聽安娜講述劉伯厚老師的激情演講,“抗日救國”成了百姓的共同心聲。伊娜也被喚醒,不由得想到自身:“我要離開那個牢籠般的家,和安娜妹一樣自由地活著,一道抗日救國!”
1932年,忍無可忍的伊娜終于發出了“我要掙脫包辦婚姻的枷鎖,離家出走”的吶喊。第一個強烈支持的自然是妹妹安娜:“我與你一起離家出走!”特別是得到了深受學生愛戴的劉伯厚老師的鼓勵:“要做個獨立的新女性!去闖出一片新天地吧!”沒幾天,另一位恩師蔡振東聽了伊娜的哭訴,從箱底摸出2塊銀元,塞到伊娜和安娜的手上,鼓勵她們:“到上海去。”他又叮嚀:“上海是個花花世界,交友要謹慎??!”
那年月,原本是書香門第“沈太史第”的大家庭漸次腐朽沒落,伯父、伯母等長輩不是抽鴉片抽死,就是患肺癆咳血咳死。隨著長輩們相繼離世,沈家的銀子也隨一場場的大辦喪事而耗盡。還有軍閥不停的混戰,在泰興縣城燒殺搶掠。很快,沈家這個封建大家庭就分崩離析了。守寡的娘只得放手讓姑娘出去,為伊娜正式辦了離婚手續。原本懦弱的娘被逼得堅強起來,變賣了幾樣陪嫁首飾,給兩個女兒做盤纏,讓她們到上海去求學。
1932年,一個夏日的清晨,伊娜與安娜在娘的目送下,離開了泰興北門大街的沈家老宅,一人拎一個藍布包袱,抹去眼淚,與娘告別。走走歇歇,直至傍晚才到長江邊的小碼頭,登上過江的小火輪。此時,伊娜和安娜才真正感到離家的痛楚,看著黑沉沉的江面,不知未來在何處。安娜靠在伊娜的肩上,姐妹倆互相抹去眼中的淚。伴隨小火輪“突、突、突”的聲響,伊娜低沉而堅定地說:“我已離家出走了,從此不再認命!”安娜也同樣堅定地說:“我們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天明時分,小火輪抵達了鎮江。姐妹倆再輾轉坐上火車,終于到了上海……
兩個操著濃重泰興口音的江北姑娘,幾經周折,總算在偌大的上海分別找到了有女生宿舍的中學。伊娜進了務本女中(現上海市第二中學),安娜進了上海南洋商業高級中學(簡稱“南洋高商”),她們憧憬著新的學習生活。
然而,理想雖美好,現實卻殘酷。沒多久,她們便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一面是“朱門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凍死骨”,再一面是“租界插洋旗”。兩姐妹身處兩校,想傾聽各自的所見所思,總是姐姐走好遠去看望妹妹。安娜激情地講述南洋高商的老師和同學思想進步,積極向上,特別是“破例”接收安娜入學的毛嘯岑老師和師母對她的關愛,答應免去安娜部分學費。這里不僅學習氛圍好,文體活動也十分活躍。本就生性活潑的安娜更是喜歡上了打籃球,可活動多了,肚子餓。有個剛從南洋回國不久,充滿愛國熱情的華僑男生,好心要請安娜出去吃飯。伊娜聽此,勸安娜,泰興的蔡老師叮囑我們,交友須謹慎哦。安娜自然會意地點頭稱是。沒吃飯的伊娜一邊聽安娜的訴說,一邊計算著盤纏還有多少,怎么交學費、床位費、伙食費……幾個月后,伊娜只讀完一個學期,便對安娜說,錢實在不夠開銷,我退學,把盤纏集中給你一人上學吧。安娜當然不肯??蓻]過多久,伊娜竟自作主張毅然決然退了學,在離南洋高商不遠處找到一家私人診所,名義上是助理護士,實際是勤雜工。伊娜的第一份試用工資便塞到安娜手上,說道:“你每天吃飽飯,好好上學!”
1933年,農歷春節的大年初一,伊娜、安娜沒有錢回家鄉泰興,便一同去給南洋高商的恩師毛先生和師母拜年。一進門,看到兩位男生。毛先生給他們互相介紹:這位是華明之,那位是舒曰信,都是我南洋高商的高足。安娜,你與他倆是南洋高商的校友。伊娜也是秀外慧中的好孩子!
這年大年初一的邂逅,日后竟使伊娜與曰信,安娜與明之,成為各自生命中的另一半。不久,在南洋高商,便不時出現四個年輕人的身影,他們相談甚歡。再后來,四人轉移到舒曰信獨自租住的“亭子間”(上海石庫門弄堂屋頂上的小閣樓),秘密聚首,閱讀革命新書,交流各自見聞,甚至議論時政。舒曰信總是侃侃而談,關于社會的不公,人生的意義,青春的價值,令人耳目一新。聚首至夜,曰信總會說:“你們兩姐妹有什么事,盡管找明之和我!”他還特意對沉默寡言的伊娜輕輕說:“別嫌臟,到我這里來也行!”
后來他們才知道,原來舒曰信的這些革命的思想、激進的理念,是近兩年受教于他們稱為“魯大哥”的老共產黨人魯自誠。1933年,魯自誠發展舒曰信加入了共產黨。經過黨組織的嚴格考驗和審核,魯自誠將小舒轉交給中央特科的王學文,協助王學文交友,做整編情報等內勤工作。王學文得知與小舒相識的華明之以及沈伊娜和安娜都有進步思想基礎,便囑咐小舒相機施以革命思想影響他們。
隨后的日子里,在離南洋高商不遠的“外國墳山”(今靜安公園)僻靜處,曰信鼓勵明之參加由孫夫人宋慶齡領導的反帝大同盟的游行示威,參加共產黨秘密組織的“飛行集會”。同為南洋高商的校友安娜與明之,相約出現在法國梧桐樹的林蔭道上,邊走邊談。伊娜大膽來到曰信租住的小亭子間,邊收拾打掃,邊傾訴衷腸。伊娜訴說那不堪回首的婚姻時,免不了哀嘆:“我命苦,但我不認命了!可是怎么才能改變我的命運呢?”曰信說,我是地主家庭的叛逆者,我的原名是庸之,可我不甘平庸、碌碌無為,我認定了我的理想和信仰,眼下是抗日救國,將來是共產主義。必須說到做到,言必信、行必果,于是我自作主張改名曰信。明之的原名是家驪,他不甘做一個“小家”的“駿馬”,愿投身社會,追求國家光明的未來,所以改名叫明之。我們已把自己的命運,與國家民族聯系在一起!伊娜,你也可以啊,我們一道跟隨“魯大哥”,跟隨“舅舅”,做個有志氣、有出息的人。伊娜與曰信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長談,知道了“魯大哥”與“舅舅”是共產黨員,知道了共產黨是政治組織,更知道了“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的道理。改變命運的路,已然出現在眼前,伊娜堅定地對曰信表示:我愿與你們同做革命事!雖然近處時時響起軍警搜捕共產黨人的警笛聲,報紙上天天有共產黨人被抓捕的可怕消息,伴隨著日軍步步南下“入侵華北”斗大的字,曰信卻堅毅地說道:“改變命運的路,不僅在眼前,更在我們的腳下,在行動中!”曰信句句刻骨銘心的話,馬上就從伊娜口中傳到安娜的耳旁。安娜也說,我與明之交朋友,也聽到同樣的話,這些話來自“魯大哥”和“舅舅”,也來自殘酷的現實生活。安娜拿出曰信為即將從南洋高商畢業的明之寫的“臨別贈言”給伊娜看:
專讀課本的好學生,現在歡喜看課外的書啦!
專管籮內的米,不管籮外的糠底人,現在不同啦!
他是進步了,在這分野的年頭、分化的時代,
一個人要靜止不動,是不可能的!
如何去把握正確的路,必然要由他的“變”來決定!
曰信贈言所包含的內涵,特別是那個“變”字,就是革命的命題。革命不僅激勵了明之和安娜,更戳中了伊娜的芳心,從未嘗過的“愛情”,以及曰信的“箴言”,在伊娜心中蕩漾。革命與愛情融為一體,伊娜原本萎黃的臉泛起了紅暈。
1934年,伊娜與曰信結婚了,并從此參加革命,成為中央特科后期的一名小兵。
不久,伊娜認識了舒曰信江蘇宜興的同鄉兼同學姚子健。姚子健由魯自誠和舒曰信介紹入黨,并由中央特科王學文領導。姚子健從自己所在的南京國民黨參謀本部陸地測量總局,神不知鬼不覺弄來了一堆軍事地圖。王學文得知后仔細囑咐曰信:讓伊娜將地圖裝入菜籃,送到“舅舅”家,家門口有“舅舅”的女兒在“剝毛豆”,假裝交談一下,然后伊娜放下裝有地圖的菜籃,拎起姑娘身旁的另一只類似的菜籃,就這樣“調包”。最后,伊娜完成了自己的首次任務。從1934年到1937年,姚子健弄出來的國民黨軍用地圖,被輾轉送到了中央特科,經過層層充滿艱辛的“秘密交通線”,最終到黨組織手中,到了紅軍隊伍中。伊娜或與曰信,或獨自一人,不論是在上海,還是在南京,都毫無懼色,喬裝打扮成不同身份,一次次變換行動方式和路線,一摞一摞軍用地圖,幾經周折,派上大用場。她因此受到王學文和上級領導的表揚。伊娜屢屢告捷,學會了“跑交通”,正式成為中央特科的一名秘密交通員。曰信對安娜說,伊娜臉上的紅暈,越來越好看了!

安娜不甘落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受到魯自誠和王學文的正確指導,奉命以學到的速記技術,進入國民黨浙江省政府,相機為共產黨搜集情報。
1934年11月,伊娜為安娜做了一碗面,祝福安娜19歲的生日。安娜即將赴杭州“上任”。在伊娜、曰信的小亭子間,四人小組最后一次聚首。為表示革命的決心,見多識廣的曰信提議: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開啟了中國革命的未來,你們姐妹倆取個蘇聯姑娘的名字吧!安娜將原名“沈琬”,改為“安娜”;伊娜將原名“沈珉”,改為“伊娜”。當時,共產黨領導的中央紅軍,不得不走上千難萬險的長征路。曰信展開報紙,上面出現的是國民黨特務機關絞殺上海的“紅隊”鄺惠安的血淋淋的新聞。共產黨、革命者正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在嚴重的白色恐怖下,伊娜、安娜,和曰信、明之一道,跟隨著1924年入黨的魯自誠、1927年入黨的王學文,毅然決然走上了共產黨領導的隱蔽戰場。王學文明確指示:由伊娜負責聯絡安娜的秘密情報工作。之后,伊娜往返于滬杭之間,干的是傳遞安娜的“暗語信”“藥水密寫信”的工作。
1935年初,安娜獲得浙江省政府保安處處長宣鐵吾受蔣介石指令,對中央紅軍長征后留在閩浙贛、浙南地區的紅軍游擊隊(粟裕、劉英領導的“挺進隊”)進行“圍剿”的軍事情報,隨即裝在小皮箱里,大模大樣帶到上海的“亭子間”。曰信打開一看,這么機密的情報隨身帶著,卻沒一點偽裝。伊娜嗔怪安娜:你真是個冒失鬼??!曰信馬上報告王學文。王學文說:“好啊,安娜第一炮打響了!”并立即向中央特科的領導王世英作了詳細的請示匯報。于是,王學文在“亭子間”給安娜、伊娜和曰信、明之上了一堂中共情報工作的“大課”,教導他們必須遵照執行的基本原則和要求:忠誠,保密,守紀,謹慎,交友,慎獨,隱蔽,好學。這第一堂大課,使他們之后一直走在正確的軌道上,從未走過彎路。同時,王學文又特意對伊娜指示:交通,交通,上下都通,是黨組織最信任的人,肩負最危險的任務。伊娜把王學文的囑咐牢記心上,在日后的工作中從未出過差錯。
1935年7月,經王學文批準,明之與安娜結婚了,定居杭州。由于伊娜在滬任務太多,不僅要運送姚子健的“軍用地圖”,還要保管運送秘密文件,有時陪護領導同志轉移,忙不過來,且風險太大。王學文適時指示,今后,安娜在浙江省政府的秘密情報工作,由明之負責滬杭之間的聯絡交通,安娜一般不要跑上海,注意自身保護。
1935年秋,伊娜突然接到領導人的通知,給安娜發了一封“暗語信”,讓安娜馬上到上海“亭子間”。安娜、明之預料,肯定是特殊情況下有緊急事情了。安娜立即請假趕往上海,走進“亭子間”,只見曰信一人,未見姐姐伊娜。屋內很凌亂,姐夫曰信明顯瘦了一圈。曰信告知,上海風聲實在太緊,上級有令,“舅舅”撤離上海,由一位新領導“小張”負責,伊娜正協助掩護他住xx公寓,已有些日子了?,F在“小張”要見你,你趕快去。安娜知道“小張”是化名,不多問便馬上前往。到達xx公寓,只見伊娜在做飯,說“小張”馬上回來,你叫他“阿哥”就行。不一會兒,“小張”進門,熱情與安娜握手。伊娜張羅三人坐下吃飯,邊吃邊談?!靶垺闭f,現在上海風聲越來越緊,被抓、被殺、叛變、自首的,越來越多。但共產黨人是殺不盡、斬不絕的。當然也不作無畏的犧牲,我們奉命采取“避實就虛”的策略,從上海分散出去,以利再戰。安娜、明之、伊娜、曰信,你們都是“舅舅”播下的種子,上級領導指示要保護好骨干力量。安娜、明之已在浙江省政府立足,有了得用的情報,做出了成績,上級領導讓我囑咐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現在仍由曰信、伊娜聯絡,今后無論多么艱難,一定要與組織保持好聯系,不能斷了關系!安娜對“小張”的話聽得明明白白,點頭稱是:“我記住了!”“小張”又對坐一邊默默聽講的伊娜說:伊娜總是把該做的每件“小事”,當成“大事”來做,真是個好同志!伊娜低頭淺淺一笑。
伊娜與安娜都記住了“小張”的囑咐,一直付諸實踐,可是此后再未見過這位領導“小張”。直到50年后,安娜才從李云口中得知,“小張”真名是丘吉夫,廣東大埔人,一直從事黨的秘密情報工作。后來,安娜又從一些資料中得知,丘吉夫是中央特科的骨干成員,在中央特科最危難的時刻,丘吉夫奉命擔任中央特科留在上海的辦事處負責人。后到延安抗大學習,學成后被派到南昌將方志敏烈士的遺作帶出保存,并奉命到福建開展工作,最后于1947年在福州國民黨監獄受盡折磨而犧牲。丘吉夫是中共隱蔽戰線的無名英雄,可是至今他的光輝事跡仍有許多尚無人知曉。
1935年秋之后,伊娜、曰信在徐強、李云直接領導下工作了相當長時間,伊娜仍是“跑交通”。徐強、李云夫婦是中央特科專司情報工作的重要骨干成員。有一次,李云讓伊娜把她收到的我黨密件,送交上海紅軍辦事處。伊娜深知這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她把密件縫在皮鞋的鞋墊里,腳蹬皮鞋,身穿旗袍,打扮成時髦少婦模樣,去“跑交通”。直到跑完,回家了,才癱倒在床上,臉色煞白,汗水浸濕了內衣。伊娜與明之約定在上海xx路交接安娜獲取的情報,伊娜會利用大商店玻璃櫥窗的反光,觀察身后是否有“尾巴”盯梢,明之趁勢蹲下,假裝系鞋帶,隨即把藏在鞋底的情報,塞到“路過”的伊娜手中,伊娜很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曰信說,伊娜一個弱女子比他這個大男人還熟悉上海的弄堂小巷。但伊娜也有更多的驚恐,只是默默藏在心里,不敢告訴曰信。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標志著全民族抗戰爆發。國民黨中央政府向浙江省政府頻頻發來電文,安娜與明之獲取不少有用的情報,正準備密藏在餅干筒中,由明之送往上海。突然,在上海八一三事變的前夕,伊娜來到杭州。她傳達了黨組織的指示:“根據當前形勢,日軍侵華戰事肯定迅速擴大。如戰事擴大到杭州,你們可隨國民黨浙江省政府走,等待時機。黨組織會與你們聯系,或你們主動與組織聯系?!卑材瓤纯磻阎袆倽M周歲的兒子慶來,正不舍時,伊娜果斷地說,把慶來交婆婆帶到上海幫忙撫養,你們倆就可以“輕裝前進”了。這不是“小事”,是“大事”!伊娜隨即拿起密藏情報的餅干筒,留下一個淺淺的微笑,表示鼓勵和告別,轉身走了。晚年的安娜說,沒想到杭州一別,竟然是我與姐姐伊娜的永別!
1937年,伊娜在高原領導下做交通員。1934年底,高原在中央特科后期被派到上海搞情報工作。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后,以華東武裝抗日會(簡稱“武抗”)的名義,從事秘密情報及其他工作。一次,高原要去外地工作,他愛人劉佩俠懷胎九月,即將臨產。伊娜馬上趕到高原家,讓高原放心外出,由她照顧劉佩俠大姐。伊娜接送佩俠大姐進出醫院,回家后又幫小嬰兒喂奶、洗尿布,做飯,打掃衛生,忙前忙后,一刻不停。直到高原執行完任務回家,看到母嬰平安,伊娜才笑一笑,擺擺手,放心地離去。
1939年秋,伊娜、曰信由劉少文、吳成方領導。此時,劉少文擔任上海八路軍辦事處秘書長,伊娜擔任劉少文的“內勤交通”。一次,劉少文讓伊娜去傳達緊急通知,適逢上海刮臺風、下暴雨,曰信叫伊娜等雨小點再出發。伊娜說,“緊急通知”不能等,隨即撩起旗袍、拎上鞋,冒著風雨沖出去,連走帶跑,抓緊時間,傳達了通知。等完成任務回到家,伊娜渾身濕透,才發現雙腳被碎石玻璃劃破滿是血,癱倒在床上。又一次,劉少文讓伊娜運送一把小手槍。伊娜仔細地把手槍縫在手提坤包的夾層底下,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像個貴婦“少奶奶”,大模大樣上路。遇到“抄把子”(租界地查崗處),對行人搜身,她毫無懼色把雙手輕輕抬起,將藏著手槍的坤包搖一搖,看都不看那兇神惡煞的巡警特務,就走過去了。看似輕松完成運送手槍的任務,實則是做事縝密細致,臨危不懼。
1940年后,伊娜、曰信又在幾位隱蔽戰線的領導人潘漢年、吳成方領導下,堅持秘密情報工作。伊娜繼續在血雨腥風中“跑交通”。

1942年12月,伊娜由于積勞成疾,沒留下一兒半女,與世長辭,年僅30歲。
寡言少語、默默奉獻的沈伊娜悄然離世了,但是,黨和人民沒有忘記她!
1982年,沈伊娜逝世40年后,中共中央調查部根據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的要求,對中央特科的歷史和人員進行甄別審核,不少中央特科和抗日戰爭時期的隱蔽戰線的老同志在他們的口述實錄中,時常出現沈伊娜的名字。他們動情地回憶沈伊娜的革命事跡。不久,中央調查部經過周密嚴肅的調研,作出了正式書面證明:沈伊娜同志早期參加我黨情報工作,有一定工作成績。沈伊娜同志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1934年參加革命,黨齡從1939年算起。其工作事跡歷史證明材料已存入我黨特科歷史檔案。
1985年,沈安娜親筆撰寫懷念伊娜姐的文章《地下戰線無名卒》,登載于重慶《紅巖春秋》期刊上。沈安娜滿懷深情地寫道:
伊娜,猶如中華大地上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短短一瞬間,枯萎了,倒下了,但卻滋潤著、肥沃著這片土壤,使新的種子,在這兒一代代蔓延生長……
后來,母親的口述回憶《丹心素裹——中共情報員沈安娜口述實錄》,2016年由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母親在口述中詳細回憶了姐姐伊娜短暫而令人難忘的一生,不由得使我由驚詫轉為崇敬,從未謀面的伊娜姨媽,時時回眸淺淺一笑,在我心中永遠地活著!
封面說明:1945年8月24日,晉察冀軍區部隊收復晉北陽高縣城。這是部隊占領陽高后繼續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