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表演藝術,根植于對人民生活的深刻理解和真摯情感。
如今,已是鮐背之年的她,仍活躍在聚光燈下,給大家帶來精神食糧。2024年,她身著玫紅色外套站在央視舞臺中央,與靳東、吳京等演員共同講述《致百花》,仿佛又變回了1957年蘇北水鄉那個扎著麻花辮的“二妹子”……她就是今年91歲高齡的電影表演藝術家陶玉玲。
從柳堡走出的時代偶像
在鎮江磨刀巷小學旁,一座舊式當鋪的柜臺前,當年12歲的陶玉玲,奮力踮起腳尖,用家中僅有的帶著母親體溫的冬衣,換回幾枚微薄卻滾燙的錢幣,迅速塞進那個洗得發白的紅格子書包里。這是全家賴以生活的希望,更是弟妹們能繼續坐在教室里讀書的微光。這段刻骨銘心的童年經歷,如同一粒堅韌的種子深埋在陶玉玲心底,讓她過早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也無聲地澆灌著一種樸素而強大的信念:唯有融入更大的集體,為更多人做事,才能照亮前路。日后,“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就在陶玉玲心中生根發芽了。
1948年,一張華東軍政大學戲劇系的招生簡章,如同一道意外的曙光,照亮了正在紡織廠里埋頭勞作的14歲女孩陶玉玲的未來。對舞臺朦朧的向往讓她鼓起勇氣,擠進了那個決定命運的考場。考場里,陶玉玲那雙清澈眼眸里閃爍的靈氣、那份未經雕琢卻真摯動人的表演,打動了考官,她被破格錄取,從此踏上藝術舞臺。
然而,革命隊伍艱苦的行軍訓練是入門的必修課。腳底磨出的血泡鉆心地疼,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針尖上。陶玉玲咬著牙堅持,不愿掉隊。直到有一天,一位慈父般的教導員默默蹲下身,小心地用針為她挑破那些飽含血水的泡,再輕輕敷上藥。那一刻,粗糙手掌傳遞的暖意和無聲的關懷,成為革命大家庭給予她的第一課——這里不僅有鐵的紀律,更有超越血緣的同志情誼與無私關懷。
在南京玄武湖畔的排練場,年輕的陶玉玲開始了如饑似渴的藝術求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成為她的枕邊書,書頁被反復摩挲得卷了毛邊。她沉浸在“體驗派”的世界里,試圖理解“從生活出發”“化身角色”的真諦。
當抗美援朝的號角吹響,熱血沸騰的同學們紛紛奔赴前線時,她卻因年齡和組織的安排,被留下來擔任文藝干部訓練班的輔導員。面對一群經歷過戰火淬煉、身上還帶著硝煙氣息的老兵學員,稚氣未脫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老兵們飽經滄桑的人生故事、樸實無華的情感,以及對革命事業無比堅定的信念,為她提供了鮮活、厚重的生活素材。
陶玉玲開始明白,真正的表演藝術,根植于對人民生活的深刻理解和真摯情感。
1956年春天,22歲的陶玉玲裹著一件舊棉襖,安靜坐在老鄉家的草垛旁。她不是來體驗田園風光的游客,而是為了一個即將改變她一生的角色——《柳堡的故事》中的“二妹子”。她把自己融入柳堡的生活,住進農家低矮的土坯房。清晨,她跟著村婦們下地割麥,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傍晚,又學著駕起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撒網捕魚。她仔細觀察村婦們手指翻飛地搟面條、納鞋底、操持家務,模仿她們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她坐在田埂上,聽姑娘們羞澀地談論心事,感受著水鄉少女那份純真又帶著泥土芬芳的情愫。
陶玉玲飾演的“二妹子”低頭莞爾的一瞬,那純凈如水的目光,成為中國銀幕上不可復制的經典。
1957年,《柳堡的故事》上映后,“九九那個艷陽天”的歌聲響徹大街小巷。陶玉玲每天收到很多觀眾來信,還有戰士在信里寫:“我要找二妹子這樣的對象!”柳堡的河水、草垛、風車,連同“二妹子”的形象,共同鐫刻進時代的文化記憶。
工廠女工銀幕重生
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陶玉玲曾短暫地告別過舞臺。1978年,時代春風吹拂,44歲的陶玉玲重返八一電影制片廠。青春已逝,鬢染風霜,唯有眼神沉淀了更深邃的力量。然而,光環不再,需憑實力重生。
此時,著名導演嚴寄洲向陶玉玲伸出援手,遞來《三個失蹤的人》劇本。角色小到卑微,唯一的鏡頭是8秒鐘的切面條。從主角到無聲龍套,落差巨大,但嚴寄洲目光殷切地對她說:“玉玲,要演出生活氣息,讓人信服。”
陶玉玲為了這8秒,為了“生活氣息”,追著廠里食堂的北方師傅學藝,從和面、揉面到搟切,一絲不茍。家中小廚房成了練功房,8秒的鏡頭,她苦練了上百遍,只為動作精準流暢,傳遞勞作的堅韌。
拍攝現場,攝影機聚焦那雙沾滿面粉的手。只見刀起刀落,沉穩麻利,根根面條細如銀絲,均勻流淌。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僅憑一雙手和案板上的細面,一個在艱苦歲月中默默生存、堅韌奉獻的女性形象呈現眼前。嚴寄洲導演在監視器后頻頻點頭。
接下來,陶玉玲在《二泉映月》中飾演阿炳失明的母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里化身湘江邊飽經風霜卻堅韌如石的農婦。青春不再,陶玉玲以對生活刻骨的理解、對靈魂精準的把握、從生活中淬煉出的表演質感征服觀眾。
1984年,美國夏威夷國際電影節領獎臺上,陶玉玲手捧《沒有航標的河流》最佳影片獎杯。聚光燈下,是被歲月和生活雕琢過的面龐,從容而智慧。面對世界影人,她道出肺腑之言:生活教會我的,比任何表演理論、任何舞臺經驗都要多得多。這簡短的話語,濃縮了她從云端跌落塵埃,又從塵埃中堅強站起的生命感悟。
陶玉玲以自身的經歷昭示:真正的藝術生命,唯有深植于生活的土壤,歷經磨煉與滋養,方能超越時間,在銀幕上實現真正的重生。
抗癌路上的光影行者
1993年深秋,《炮兵少校》片場的盒飯早已涼透,59歲的陶玉玲捂著臉頰的腫塊,診斷書上“口腔腺樣囊性癌”的字樣如冰錐刺心。醫生坦言手術需切除部分面部骨骼,可能毀容或失明,她卻平靜反問:“不演戲,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最終,手術刀從口腔切入,人造上顎替換了癌變組織。這場持續12小時的手術保住了她的面容,卻帶來了煉獄般的康復——兩個月無法說話進食,靠輸液維持生命,與人交流僅能靠一塊寫著“謝謝”的小黑板。
暗夜中,丈夫黃國林默默守護。他隱瞞了自己罹患直腸癌的病情,為照顧妻子推遲手術,床頭抽屜里塞滿抗癌藥瓶。當陶玉玲因疼痛汗濕衣被時,他輕撫妻子的手心寫下:“活著就有希望。”
2011年,命運的暴風雪再度襲來。陶玉玲在體檢時發現肺癌早期,同年,鼻子旁的“黑痣”確診為基底細胞癌。面對多次患癌,陶玉玲笑稱“我又挨一刀,活著干,死了算”,并將中藥罐帶進劇組:《任長霞》片場,扮演母親的她跪地痛哭,假牙被淚水嗆出,導演喊停后她漱口重來,笑言“戲比命大”;肺癌化療間隙,她裹著羽絨服為年輕演員說戲,手背針眼青紫,仍示范“春妮含淚寫信”的微表情。
幾年后,丈夫黃國林因癌癥離世。送別那晚,陶玉玲將金婚照片擺在床頭,凌晨卻對著鏡子練習春晚笑容。3個月后,84歲的她站在央視舞臺高歌《四世同堂合家歡》,人造上顎使發音含混,歌聲卻穿透全場。醫生驚嘆:“您的體質,連癌細胞都怕!”
藝術成為陶玉玲的抗癌良藥。2022年元宵晚會,88歲的她剛經歷肺癌手術,卻以清亮的嗓音朗誦《永不褪色的青春》,追光燈下皺紋如溝壑,眼神卻灼灼如星。2024年,《長生》片場,90歲的她拒用替身完成高難度動作,對導演笑言:“我14歲扛槍打仗,這點本事還在!”
陶玉玲在70年的演藝生涯中獲得諸多榮譽:第5屆金星獎電視劇優秀演員獎、第33屆大眾電影百花獎終身成就獎、中國電影金雞獎終身成就電影藝術家獎、第16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金鳳凰獎終身成就獎,還榮獲中國電影誕生90周年表演藝術成就獎杯……
2024年央視“經典之夜”,90歲的陶玉玲立于追光燈下。她將百花終身成就獎杯緊貼胸前,身后是《柳堡的故事》中“二妹子”的巨幅劇照。她聲音鏗鏘:“‘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夠學一輩子——只要還能走,我就要演到一百歲!”當《九九艷陽天》旋律響起,銀幕內外的“二妹子”在時光中重疊:那個扎麻花辮的鎮江少女,早已將生命煉成一竿蘆葦,風暴中俯身卻不折斷。
如今,鮐背之年的陶玉玲,仍年年現身春晚后臺,為年輕演員整理衣領時輕囑:“好好演,觀眾在等我們呢。”這句話,亦是她對這份職業最深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