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板壁巖的那個冬天冷得刺骨。
李響站在春花家低矮的屋檐下,抬頭看見那一排排冰錐像倒懸著的劍,鋒利、堅硬,仿佛隨時會墜下來。他不再來回踱步,而是搓了搓凍僵的手,鼓足勇氣抬起胳膊,卻在指尖觸及門板的前一刻停住了。
“算了。”他收回手,轉身走進風雪里。
雪地上雜亂的腳印很快就被新雪覆蓋,就像從未有人來過。
春花第一次聽到李響的名字,是在村口遇見郵差老張的時候。當時老張懷里抱著一摞信,說:“又是寫給李響的信,這個月第三回了,城里人真閑得慌,寄信跟不要錢似的。”
春花湊過去瞧,落款天南海北,有上海的、江蘇的、廣州的,還有北京的。她心里一動,問:“李響是誰?”
老張說:“就是村邊上老李家的兒子,成天悶屋里寫文章的那個。”
春花后來在路上“巧遇”拿著一本雜志在看的李響。“能借給我看看嗎?”春花問。
李響順手將雜志遞給她,說:“這是樣刊,只有一本,你看完記得還給我。”
春花一看,是《少男少女》雜志,她找到李響的文章,抬頭時,發現李響已經走遠……
“我不在乎你窮。”春花說。
他們倆坐在河堤上,腳下的油菜花鋪了一地金黃。李響捏著一根狗尾巴草,在指間來回折,斷了就再扯一根。
“可是我在乎。”他終于開口,“上次我和你媽打招呼,她都沒正眼看我。”
春花不說話了。她想起母親對她說得最多的那句話:“寫那些玩意兒有什么用?能當飯吃?”
李響忽然站起來,拍了拍褲腿上的土:“等我三年,三年后油菜花再開的時候,我一定回來。”
春花仰頭看他,陽光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要是回不來呢?”
板壁巖的油菜花再一次盛開的時候,李響仍然蹲在深圳人才市場的臺階上,翻開那本貼滿自己文章剪報的文件夾。《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散文選刊》……他摸了摸內頁的字,紙頁已經有些泛黃……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面試了。
“初中畢業?”面試官推了推眼鏡,“我們要求本科以上學歷。”
李響有些激動:“您翻到第十頁,那篇《理想》被轉載了五次。”
面試官搖頭:“公司不是雜志社,多看現實,少談理想。”
李響走出大樓,無力地蹲坐在地上,就連路邊的流浪狗都沖他齜牙咧嘴。
李響走后的第一個春天,河堤旁的油菜花開得燦爛,蜜蜂飛來飛去忙著采蜜,蝴蝶翩翩起舞……
夏天,油菜成熟了,收割的時候,春花有些心不在焉。
“李家老大又來提親了,不僅人帥氣,還在鎮上糧管所上班,吃商品糧的。”母親說。
“李響說過會回來的。”春花往油菜稈上踢了一腳,黃得發黑的油菜殼立馬炸裂開來,菜籽散落一地。
母親嘆了一口氣:“姑娘就是菜籽命,落到肥處是肥菜,落到瘦處是瘦菜,關鍵要你自己會選!”
李響走后的第二年,油菜花開的時候,李響憑借著出色的文字功底被一家廣告公司破格錄取,在廣告公司承接了各大樓盤的宣傳推廣任務,整天忙得焦頭爛額。
第三年油菜花開的時候,李響仍然沒有回來。都說李響太忙了,根本就沒有時間回板壁巖。只有李響自己知道,現在這個樣子,回去和不回去又有什么區別呢?
又過了兩年,李響成了公司的業務經理,在他的努力下,公司承接了移動公司的全部廣告業務,都知道移動公司有錢,其廣告業務自然更賺錢。
再后來就聽說李響準備自己開廣告公司了……
若干年后的一個春天,板壁巖的油菜花又開了,一場春雨過后,散落了一地的花瓣。李響蹲在河堤旁的油菜地里,小心地擦拭著皮鞋上的泥土,春花從油菜花叢里直起腰來,腹部高高隆起。兩人隔著花海對視,誰都沒開口。最后春花笑了笑,說:“深圳的李響,你好……”
等到李響走出去好遠,春花才扯出墊在腹部的小枕頭,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李響想起當年離開家去深圳的前一天,春花往他包里塞了一包油菜籽,說:“板壁巖的李響,你到了深圳那邊,找個花盆種上。”可是他剛去深圳的時候日日奔波勞碌,早就忘了這包油菜籽。
多年以后,李響在深圳的公寓陽臺上養了一盆花。
妻子問:“這是什么花?土里土氣的。”
李響望向板壁巖的方向,目光中閃過一絲惆悵。
“油菜花。”他說。
妻子笑了:“油菜花?為了顯示‘有才華’嗎?”
李響沒再說話。他伸手碰了碰花瓣,像多年前他最后一次觸碰春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