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fēng)吹過,街巷里飄過一陣又一陣鐵銹味兒,李胡子廚刀鋪的爐火已經(jīng)熄滅,散落的鐵匠鋪子也都大門緊閉。隨著日軍的入侵,古老的寶豐城像漂泊在風(fēng)浪里的小船,充斥著不安和恐懼。
掛在城門口老槐樹上六爺?shù)氖w已風(fēng)干,山羊胡子上沾著冷霜和灰土;那個追著撥浪鼓兒奔跑的少年倒在臨街商鋪門口,血手印在木板上留下五條紅道道兒;老孫家的妞妞被日本兵扒光衣服,逃無可逃,一頭扎進(jìn)水井里……
1944年深秋,小城上空飄起冷雨,從十字街到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再到慧眾街、倉巷街,青石板路上一攤一攤的血漬被雨水沖刷著,街巷里少有行人。楊正像往常一樣,挎著籃子,頂著細(xì)雨行走,裹著糖油香味兒的吆喝聲在雨霧里顯得飄浮又沉悶:“油炸糖包,熱哩!油炸糖包,熱哩!”
在這座文化底蘊深厚的小城里,楊家的油炸糖包以其獨特的風(fēng)味聞名一方。若追溯其歷史淵源,大約源于清朝嘉慶年間。當(dāng)時的寶豐城,商業(yè)日漸繁榮,街頭巷尾各類小吃攤林立。楊家的祖輩在倉巷街南的集市路口,支起一個小小的攤子,售賣油炸糖包。那個年代,香甜可口的油炸糖包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是難得的美味。楊家的油炸糖包憑借金黃酥脆的外皮、香甜濃郁的蜂蜜糖餡兒,吸引了城里城外的人。直到民國年間,楊家的油炸糖包已傳承了五六代人。
到了楊正這一代,楊家油炸糖包已融入小城的文化脈絡(luò),成為居民割舍不下的記憶。
中等個頭兒的楊正,面色黝黑,目光炯炯,眼角的皺紋里都是黑灰,麻布衣袖上沾著面粉。他邊走邊叫賣,偶遇熟識的人,還會打個招呼。鄰人都知道他是個憤世嫉俗的青皮后生,有一副熱心腸。
在關(guān)帝廟朱漆剝落的門樓下,日軍哨兵端著“三八大蓋”來回踱步。??著籃子在雨中徘徊的楊正,看到那個酒渣鼻、走路像鴨子的日軍小隊長露面了,他正在門口向楊正招手:“喲西,糖包的可有?”
日軍小隊長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身側(cè)的刺刀在楊正眼前晃出一道寒光。
“有有,太君,你看?!睏钫c頭哈腰,揭開籃子里的油紙包,余光掃過廟院的偏房,那是日軍的軍械庫——半個月來,楊正從門縫往里面偷瞄過好多次。有一次,在給廟里送糖包時,他假裝提鞋,半蹲下來,透過門檻下的貓道眼兒,看到屋里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雨停了,籃子里的油炸糖包散發(fā)著甜香,兩個站崗的日本兵靠在斑駁的門柱上,刺刀尖凝著盈盈的水珠。
“楊桑,今日的糖包甜不甜?”矮個子日本兵用刺刀挑起籃子里的油紙,刀尖在楊正喉結(jié)前晃了晃。
“俺家祖上幾代都炸糖包,用的都是凈腸河岸老槐樹上的野蜂蜜,能不甜?”楊正咧開嘴笑笑,袖口里的手早已握成了鐵拳。
“油炸糖包!香甜嘞!”楊正吆喝著就要離去。
“楊桑,過來!”沒等楊正走過去,矮個子日本兵沖上來抓走幾個糖包。
“太君,給個本錢吧!”
“渾蛋!記上賬?!卑珎€子日本兵邊走邊吃,回過頭向楊正伸出大拇指,“喲西,楊桑的糖包真甜!”
楊正扭過頭,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低聲罵道:“奶奶的,吃白食的洋雜種,不讓老子活,你也休想活好!”
更深露重時,楊正貼著城墻根往北摸。凈腸河在嗚咽,高一聲低一聲。楊正知道,關(guān)帝廟地下有一條排水的暗道,像沉睡的龍,蜿蜒北去,北城墻外有個暗口,水從那里匯入凈腸河。他小時候常和伙伴們在暗道里玩捉迷藏,對暗道里的彎兒非常熟悉。
通過幾次探查,楊正將地下水道以及哪里需要開鑿,摸了個一清二楚。暗道正好經(jīng)過軍械庫的墻根,只要在溝壁上打個出口,過關(guān)帝廟西廂房的一道墻根,人就可以如“土行孫”一般鉆出地面,直達(dá)軍械庫。這個想法在楊正的腦海里醞釀多日了,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為父老鄉(xiāng)親出口惡氣,打擊鬼子的囂張氣焰。
楊正帶著鐵釬、鐵鏟等工具從暗道口爬進(jìn)去,摸著水道壁爬呀爬,污泥的腥臭味兒直沖腦門兒,濕氣像縷縷絲線滲進(jìn)軀體,但他顧不得許多。
忽然,頭頂傳來皮靴踏在地上的悶響,關(guān)帝廟的換崗時間比昨日早了點兒。楊正蜷縮在拐角處,耳朵緊貼著暗道頂壁。直到上面沒了動靜,楊正才摸出鐵釬、鐵鏟,將釬尖插入磚縫,在潮濕的磚縫間鑿出一溜兒火星,再用鐵鏟把腐臭的泥漿和碎磚屑鏟走。
不大會兒工夫,楊正的頭上、臉上就滿是汗水。他停下手中的活計,坐在那里喘著粗氣。
一夜、兩夜、三夜……
每次進(jìn)入暗道,楊正似小燕啄泥,又似“搬倉兒”掘洞,手腳并用,左右開弓,但進(jìn)展并不理想。第五天晚上,他剛開鑿,鐵釬就碰上了硬物,他的虎口被震了一下。他劃了根洋火,瞧瞧鐵釬,再瞧瞧洞壁,又伸出舌尖舔了舔釬尖,石灰混著糯米漿的苦味兒在舌尖炸開。他驚喜不已,這兒就是軍械庫的地基!聽老人說,關(guān)帝廟的地基就是石灰摻糯米漿壘砌的。
暗道里死一般地沉寂,楊正燃起一片油紙,就著那一抹亮光,他看到石縫里有蚯蚓般的墨線。半個月前的一天,當(dāng)一輛又一輛軍車在關(guān)帝廟卸下軍火時,他看到了帶蓋的長槍以及黃澄澄的子彈,驚得他手里的籃子差點兒掉在地上。現(xiàn)在,他離那些軍火只有一步之遙。
楊正迅速往上挖。頂開幾塊青磚,一股涼氣直沖腦門兒,楊正貼著濕滑的洞壁鉆出頭去,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他跳出洞口,摸摸這里,掀掀那里,舍不得離開。
哐哐哐,鑼聲響過,傳來巡夜人的喊聲:“關(guān)門關(guān)窗,上床睡覺了!”
楊正打了個激靈,估摸著該動手了。他把“三八大蓋”拆開,用油布包裹起來,捆好,背上,進(jìn)入暗道,一步一步向前爬去。一趟、兩趟……他在暗道里來來回回爬了四趟,整整忙活了大半夜,背出了三支長槍和兩箱子彈。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照進(jìn)小城時,楊正已經(jīng)把槍和子彈運出城,埋在朱洼村東頭的亂葬墳里。
日上三竿時,楊正來到城東門,看著日軍騎兵隊急急慌慌地從城門里出出進(jìn)進(jìn),哨聲、馬蹄聲和哇啦哇啦的吆喝聲混在一起,嚌嚌嘈嘈的,他的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突突突,摩托車的轟鳴聲灌滿大街小巷,城門口的青石板被軍車、摩托車、自行車碾軋得有些松動。
幾天后的清晨,楊正正在院中劈柴,幾聲短促的爆響使他打了個冷戰(zhàn),手里的斧頭卡在榆木墩里,拔了幾下都沒拔出來。
他丟下斧頭,快速攀上城墻,打著眼罩兒往東北方向瞭望。朱洼村的上空騰起許多鳥雀,一群烏鴉從那里朝小城飛來。
楊正蹲在北城墻下的暗道口,想著心事,河灘的蘆葦蕩搖晃起來,嘩啦嘩啦聲由遠(yuǎn)而近。他扭頭望去,發(fā)現(xiàn)從蘆葦蕩里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快速向他走近,他一眼認(rèn)出是游擊隊隊長老周。老周臉上、身上全是血,楊正上前正要問個究竟,老周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試槍暴露了,快走!”
楊正愣在那里,老周一把把他推入蘆葦蕩:“你這是在玩火,還不快逃!”
城墻瞭望塔上的日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刺刀的寒光織成的網(wǎng)正在向城外移動。楊正撲進(jìn)蘆葦蕩,身后傳來哇啦哇啦的聲音和皮靴踩碎薄冰的脆響。
日軍的報復(fù)比楊正預(yù)想的更兇狠。朱洼村祠堂前的柳樹枝上,劉八爺?shù)念^顱在晨霧中搖晃;曾帶楊正洗澡、摸魚、摘瓜的表哥被日軍捅穿肚子,腸子流了一地;鄰家姑娘秀秀被剝光衣服,下身的血結(jié)成了黑痂。躲進(jìn)水溝的楊正,看到日軍將煤油潑向土坯房,火舌吞噬了哭喊的一家人,聲聲慘叫刺破夜空。
“太君,這是從朱洼村一個人的尸體上搜出來的。”偽軍小隊長遞上半個帶牙印的油紙包,邊緣殘留的蜜漬映出模糊的字跡——正,最后的一橫不完整,像一把折斷的匕首。
夜半時分,楊正摸進(jìn)日軍的草料場。當(dāng)他割斷馬韁繩時,背后傳來了槍聲。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過,他抱起一捆干草滾進(jìn)壕溝,引燃的火苗在夜空中炸開,照亮了城墻上日軍扭曲的臉。
小雨隨風(fēng)而下,地下暗道里亦如龍吟虎嘯般轟鳴。楊正趴在大街口的鐘樓上,“三八大蓋”的槍口對準(zhǔn)關(guān)帝廟飛檐下的日軍軍官。啪的一聲槍響,子彈沖出槍膛,飛向日軍軍官。
楊正正要打第二槍時,一梭子子彈掃來,他從鐘樓上隨著瓦片呼啦啦滑落下來。他站穩(wěn)腳跟,正要找掩體埋伏射擊,背后暗道的排水口被轟然炸開,十多個游擊隊隊員在老周的帶領(lǐng)下,一下子涌出地面,衣服、帽子濕淋淋的,他們用幾支長槍和幾支短槍對著廟里的日軍一陣狂射,日軍“武運長久”的旗幟被打成了篩子。
老周拉起楊正,準(zhǔn)備走暗道出城,楊正推了他一把,把老周推了個踉蹌:“生是倉巷人,死是倉巷鬼!你們走吧,我要和狗日的拼了!”
日軍已經(jīng)迫近,老周望著楊正,無奈地甩開手,和游擊隊隊員們一起鉆入暗道。
雨停了,楊正的頭發(fā)和衣服已經(jīng)濕透,不知是雨水還是血水。他隨手擦了一把,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摸出一張油紙,對著槍管擦了又擦,然后趴在坍塌的矮墻上,一次次扣動扳機。空氣中飄浮著難聞的焦煳味兒,那些包過子彈的油紙在空中翻飛,宛如萬千蝴蝶。
多年后,寶豐城流傳著一首歌謠:“倉巷街的楊大膽,暗道里頭掏槍桿。鬼子殺人如割麥,好漢放火燒營盤。”
沒有人知道楊正去了哪里,人們只知道在那個雨夜,關(guān)帝廟坍塌成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