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蒲城出了個隱士叫鐘瑜,自幼熟讀經史,效仿古人孫登,苦練嘯吟。聽說當今世上有嘯吟名士孫宏,技藝不輸古人,是孫登后人,號稱孫登再世,鐘瑜頓生崇拜之心,抱著朝圣心理多方尋覓,但一直未見其蹤影。
孫宏年長鐘瑜三十多歲,常年在太行山一帶生活,獨來獨往,行蹤不定,與飛禽為友,熟辨百鳥之音,有時也弄琴自娛。他高興或悲憤時就登高長嘯,嘯音有長有短,聲調有粗有細:長則傳至數十里外,短則回旋于山谷;粗能震落山石,細能引百鳥朝鳳。
這年秋天,鐘瑜尋覓到太行山松坡嶺,隔著山谷望見有人身著長袍佇立山頭,他想這個人肯定就是孫宏大師。鐘瑜仰起臉,嘯吟一聲求晤面。孫宏回應一聲長嘯。鐘瑜驚呆了,飛跑過去,但余音裊裊間,孫宏已不見蹤影。
其實孫宏甚想傳技于后世,但他不屑與世俗為伍,覺得能被自己認可者,要人品正且愿隱居,功底強又有領悟力。這就阻住了無數拜師人的腳步。孫宏憂念自己年事漸高,此技要隨身滅而永逝,這次隔著山谷聽得鐘瑜求師嘯吟的功底甚好,就留心多方打聽,聽人言蒲城鐘氏志存高遠,他決定去晤面考察一下。
也許是天意,孫宏下山第二天就和鐘瑜不期而遇。那時兩只黃鸝正悅耳地鳴叫著飛過頭頂,孫宏正要仰頭召喚時,耳邊響起了小鳥的啁啾聲,飛過的黃鸝折回頭,輕盈地落在一個青年的肩膀上。孫宏頓時明白這個人就是鐘瑜。鐘瑜揚臂放飛黃鸝,一溜兒小跑過來,拱手道:“先生可是孫宏大師?”孫宏微微頷首。鐘瑜說:“我無數次進山尋師未果,今日得見,如睹仙人,實在是小子之幸。”孫宏道:“我也曾聽到你的嘯吟之聲,今后多交流即可。”鐘瑜大驚失色道:“先生這是哪里的話!我雖生性愚鈍,豈不知土丘與泰山之別?不才嘯音不出百丈,只能寄意于頭頂黃鸝,而先生的嘯聲能令百鳥聚鳴,驚天動地。那天我有幸聽得一聲,如聞群樂齊奏,山谷回聲不絕。如先生肯收我為徒,我不枉此生矣。”
于是,兩人借了一處寬闊廳堂,正式舉行了拜師儀式。鐘瑜討教嘯吟之技,孫宏道:“斂氣靜心,務求自然,內存磐石之念,外物視而不見,外界聲響充耳不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才能鑄就嘯吟之基石。”鐘瑜再拜道:“先生教誨,學生時刻銘記于心。”
黃河在這里猛然轉向西北,東邊流水驚濤拍岸,西邊卻水勢舒緩,水邊有沼澤地和蘆葦蒲草,也有開闊的黃河灘。師徒倆就在黃河灘上練習。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鐘瑜技藝大長。這天中午,忽見數不清的天鵝在他們頭頂盤旋,然后一隊隊飛向南方,鐘瑜說:“天欲降大雨乎?”孫宏沉吟道:“此非吉兆也。”沒多久,一隊隊青壯年民工走過來,在河槽官員的帶領下登船渡河。鐘瑜說:“東岸以前幾次決口,每逢雨季,河道總督大人就要征召民工過河防洪。”
當夜天降大雨,師徒二人遷移到黃河大堤上。一夜工夫,河灘里的水淹沒了蘆葦,匯成了湍流。雨還在沒日沒夜地下。第三天,對岸一艘小船艱難駛來。兩個小吏從船上跳下來,說對岸連續決口,第一個決口沒堵住,第二個決口又在民工身后不遠處決開。濁水橫流,民工們走無船、退無地,眼見堤內堤外都是濁流,腳下那段河堤又岌岌可危,因此來請老河工指教逃生之路。
老河工已七十多歲,重病在家,兩個小吏連攙帶背才把他帶到了大堤上。民工家屬們聽說了,一傳十,十傳百,扶老攜幼紛紛冒雨爬到大堤上。老爹娘牽念兒子,女人牽念丈夫,小孩止不住地哭。一時間河堤上擠滿了衣衫襤褸的人。
老河工觀察一會兒后告訴小吏,對岸的民工不能在殘堤上苦等,殘堤一塌,人就會被沖進河中心;東南有一處高地,但萬不敢游向東南,決口后高地跟前必形成大旋渦,人被吸到水里就沒影兒了;只有朝著正東的三棵大榆樹方向游,才能保命。
雨更大了,東北風裹挾著密密的雨柱子橫掃過來,像千萬條皮鞭抽打大地。河堤上的樹木都折彎了腰,有的貼伏在地上,不停地傳出咔嚓咔嚓折斷的聲音。兩個小吏上了小船。河面波濤洶涌,小吏和船工都拼命劃船,但只前進一箭距離,船就猛烈晃蕩起來,接著一個側翻倒扣下去,連船帶人倏然不見了。
河堤上的百姓齊聲哭起來。哭聲中夾雜著老人和妻兒的喊聲:“二狗,往三棵榆樹跑——”“鎖柱,瞄住三棵榆樹!”“他爹,三棵榆樹啊——”但誰也看不見對岸的情況,只見水汽中白花花的雨屏。風雨的喧嘩壓倒一切,喊聲一出口就被噎回,人也被灌一嘴雨水,出不來氣兒。
有人認得鐘瑜,走過來說:“鐘先生乃嘯吟名人,代我們喊幾聲吧,讓孩子們向三棵大榆樹那里游。若是他們淹死了,俺們老老小小的咋活呀!”說話間,鐘瑜跟前跪倒了一片人。鐘瑜手忙腳亂地拉起大家。他懂得嘯吟者須順其自然,最忌高聲嘶叫,喊破喉嚨就再也不能嘯吟了;再說,面對塌天的風雨,自己的嘯聲恐難傳到對岸。他忽然想到,師父力道非凡,也許師父能救對岸的民工?但頂風長嘯,可能永廢功夫,又如何向師父開口?鐘瑜不由得看了師父一眼。師父任憑風吹雨打,佇立在那里閉目不語。
忽然風雨中又傳來巨大的轟隆聲,是不是民工腳下那段堤防也坍塌了?鐘瑜來不及權衡,頂著風雨嘯叫起來:“朝三棵大榆樹游啊——”他拼了性命,不知是嘯是喊,連發幾十聲,聲音都嘶啞了。
孫宏向來與世俗格格不入,轉身要走,但他看到鐘瑜如此拼命,不由得頓住了腳步。雨水澆灌下的婦孺老幼都眼巴巴地望著鐘瑜。孫宏知道以鐘瑜之功夫,頂風嘶喊,至多能傳到中流,如果自己傾盡全力,嘯聲也許能傳到對岸,但迎風一喊,平生功夫廢矣!嘯吟之技永失矣!
鐘瑜每喊一聲,都要吐一口雨水,吐出的水漸成紅色。他吐血了!他的喊聲更為嘶啞,如破鼓被重槌敲打,呼聲已傳不出人群,但孫宏覺得猶如驚雷,聲聲震撼他的心。他雖仍立定風雨中,但覺得靈魂似被鐘瑜喚醒,在胸腔中左沖右撞,像是要飛出來接受滂沱大雨的沖洗。忽然,一聲長嘯從他胸腔里悠長地發出來:“朝三棵大榆樹游啊——”
嘯聲穿云裂石,嘩嘩的大雨聲和大河里的滔滔水聲好像一時停歇了……
汛期過后,幾個死里逃生的筑堤民工攜妻帶子到處打聽、尋找鐘瑜與孫宏,但一直都沒有找到。他們只能在這河堤上祭拜。自此,史籍上再沒了關于嘯吟者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