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斧是個木匠,他的木工活兒在當地數一數二。“周大斧”是大伙兒對他的尊稱。周大斧前些天新收了個徒弟,叫華子,鄰鎮的,看上去有點兒愣頭愣腦的。周大斧是什么人?他五十開外,成年累月走村串寨,端百家碗,吃百家飯。他閱人無數,一個人聰明不聰明、學好不學好,打他眼前一過,他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周大斧一看華子那副放不開的青澀模樣,就知道他心竅還沒全開,不過看在學徒費還算豐厚的份兒上,再加上自個兒彈線拉鋸需要個幫手,就收下了這個徒弟。
不過,入門前周大斧板著臉拋出幾句話:“華子,跟我學手藝可以,老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咱這行也一樣,我有三條規矩,你能接受,咱就成師徒;不能接受,你打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華子恭恭敬敬地說:“俺爹說了,天地君親師,師傅排在第五位,您說啥就是啥。”
周大斧說:“第一條,跟我學,徒工一年,一年內你學得會,更好;學不會,拉倒。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從來就沒有師傅包教包會的理。你能接受嗎?”
華子答:“能。”
周大斧說:“第二條,一年學徒期滿后,你給我幫工三年,三年內我除了管飯,其他的一概不管。這就是‘一年學徒,三年效力’。你能做到嗎?”
這條說白了就是要徒弟為師傅白干三年,這要求相當苛刻。誰知華子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能,我正好借這個機會跟師傅多學學。”
周大斧心里暗樂,臉上卻不動聲色,喝了口華子孝敬的好茶,又說:“第三條,三年幫工期滿后,徒弟單干可以,但方圓50里以內不得開門立戶。華子,這條你能接受嗎?”
這條更毒,基本排除了徒弟搶師傅飯碗的可能。華子還是直點頭,說:“能。”
為了保證協議的權威性,周大斧當下請來三位保人。三位保人拿著協議看了又看,再互相瞅瞅,個個眼里別有深意。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外人不好多說,只是問華子:“三方字一簽可就不能反悔了,華子,你是不是看真了?要不要回去跟你家大人商量一下?”
華子斬釘截鐵地說:“我看真了,也不用跟家里大人商量,我爹說過,師傅如爹。我聽師傅的。”
三位保人一起說:“你爹心可真寬。既然這樣,簽字!”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華子一絲不茍地跟著師傅學手藝。周大斧以前教過好些徒弟,他牢牢記著那條“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古訓,所以教每個徒弟時他都留一手。現在依舊如此。
最近師徒倆在趕一個大活兒。這天,終于完工了,東家當場結賬,還非要留師徒倆喝酒。菜是好菜,酒是好酒,一向精明的周大斧懷里揣著大錢,面前擺著好酒,情緒就有點兒高了,端起酒杯要喝時,華子開口了:“師傅,俺爹說過,身上有錢不能喝酒。”
東家笑著說:“你爹能管你,還管得了你師傅?”
周大斧一聽,眼就瞪起來了:“成天把你爹掛在嘴上,他是玉皇大帝嗎?”
華子一聽,不敢吱聲了,低頭小口吃菜,東家要他也喝點兒,他說不會,無論東家怎么勸他都堅決不喝,那邊廂周大斧已一連喝下幾大杯。
夜色深了,兩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在一個三岔路口,周大斧和華子道別,各回各的鎮。正在暗夜里踉踉蹌蹌走著,周大斧忽然感覺身后有動靜,掉頭一看,路邊樹叢中有個黑影閃過。他打了個激靈,不好,被人盯上了。怕是要有一場惡戰,可是自個兒全身上下已無半分力氣,酒喝多了。
就在這時,身后有人大叫:“師傅,師傅,我來了,我送您回家。”
是華子。
華子把木匠包背在身上,將一柄利斧拎在手上大步跑過來,左手扶住師傅,右手持斧,朝樹林里喊一聲:“我的眼睛認得人,斧子可不認得。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請借條道!”
這一喊,樹林里再無動靜,似乎有人目送師徒倆往前走,一直到他們進村子。
到了家,周大斧把懷里的錢遞給老婆,說:“好險!今晚要不是華子,這些錢能不能帶回來可就難說了。華子,就在家里睡,讓你師娘給你燒洗腳水。”
這是周大斧第一次留華子在他家過夜。
過了些時日,周大斧又接到一個大活兒:給一個女人家打全套家具。
那家男人常年在外做生意,所以是女人照應師徒倆。女人生得不錯,又天天端茶燒飯,殷勤伺候周大斧吃喝,慢慢地,女人跟周大斧眼里就有了話。
這天晚上,家具全部打好了,該結賬回家了,女人說明天肯定結賬。說話間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已擺好,全是周大斧愛吃的。周大斧要坐下,華子小聲說:“師傅,咱回家吧。”
周大斧說:“身上有錢不能喝酒,現在賬還沒結,我身上又沒錢,怕什么?”
華子堅持說:“我爹說過,做手藝的在外不能跟女人單獨喝酒。”
周大斧被徒弟道破心思,面子上過不去,嘴上就格外兇狠:“你一個小孩懂什么?人家好心好意感謝咱,咱能拂人家的面子嗎?要走你走!”
師傅都攆他了,華子不敢違拗師傅,只好走了。
女人身上灑了香水,她柔聲一勸,周大斧就放開了喝,兩人說的話不免有些撩撥之意,女人說:“有點兒熱,我脫件衣裳。”說完,她反鎖上院門,然后進了房,伸頭朝外面喊道,“周大斧,到我房里幫我拿一樣東西。”
進房意味著什么?周大斧真是色膽包天,起身就進了房,一看女人已脫了外衣,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個兒看,周大斧的血液一下子沖上頭。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撲通一聲響,像是有人從院墻上跳下來,隨即有男人粗聲喝道:“房里是誰?”
女人驚慌失措:“是我男人的聲音!他怎么回來了?”
周大斧嚇得魂飛魄散,這下在劫難逃了。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響起:“大叔,我師徒是為你家做木工活兒的。”
是華子的聲音。
周大斧匆忙沖出去,師徒倆站在一塊兒,頓時有了膽氣。
那男人一下子愣住了,周大斧雖說酒喝多了,但畢竟是常年闖碼頭的人,一瞅見女人跟那男人對視的眼神,心里就有數了,說:“是大哥回來了?也好,我們師徒的活兒做完了,酒也喝了,正要回家哩。賬就明天結吧。”
師徒倆拔步就走,誰也不敢攔。
出了院門,疾走幾步,周大斧這才敢說話:“華子,要不是你,我今晚就栽了,那對狗男女明顯挖了個坑等我,我如果栽進去,甭說工錢,只怕人還得脫層皮。對了,你不是回家了嗎?”
華子說:“師傅沒走,我哪敢走?我悄悄貓著,一見那男人爬院墻,我就搶先爬了進去。師傅,剛才發生的事我已經忘了,師娘永遠不會知道的。”
周大斧一拍華子腦袋:“好孩子,我平時倒小看你了。”
經過這件事,師徒倆關系越來越親密。可是又過了些時日,有一件事讓師徒倆鬧起了矛盾。
師徒倆給一個胖子做一張大床,胖子給的全是一等一的紅木,而且胖子特隨意,說:“周師傅,我忙得很,一切全憑你做主,我相信你哦。對了,聽說這種木料特好,我也分不清好壞,是生意場上的朋友送的。周師傅,這木料真的好嗎?”
周大斧一臉云淡風輕:“還可以。”
不久師徒倆就做好了床,華子跟著師傅學到好多精細活兒,喜得他手舞足蹈。周大斧瞅了他一眼,說:“華子,你開竅了。師傅對你可是毫無保留。你雖然天資不算好,但肯鉆研,又吃得了苦,以后手藝一定會超過我的。”
可是華子忽然發現,師傅在床的背面用了好多雜木。
華子指著床背面,說:“師傅,東家給的紅木還剩好多,您用雜木干什么?”
周大斧神秘一笑,說:“傻小子,這種好木料我們一輩子也見不到幾回,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不順走幾根太可惜了。”
華子尖叫起來:“會被東家發現的!”
周大斧說:“他百分百是外行,發現不了的,再說最后一上漆,什么木料都是一個色,任誰也分不清。華子,別使牛性子,我是師傅,你是徒弟,徒弟得懂規矩,別嚷!”
華子直著嗓子叫:“可我也有我的規矩,我爹說,手藝人永遠不能偷奸耍滑……”
周大斧一聽,氣得指著華子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竟敢在我面前提你的規矩!滾,你現在就滾!”
華子臉煞白,那是嚇的,因為師傅從來沒這樣罵過他,可他還是梗著脖子說:“我滾可以,但我得把雜木換下來,因為這活兒是我們師徒倆一起做的,活兒不好,我也要承擔罵名的!”
華子說著就上前換雜木,周大斧氣得渾身直抖,卻理不直氣不壯,只得眼睜睜看著華子拆下雜木,再換上紅木。
等華子忙完,周大斧叫過華子,冷冰冰地說:“華子,你翅膀硬了,敢在我面前立規矩了,我管不了你了,正好一年學徒期也快到了,咱們師徒緣分已盡,我也不要你幫工三年了,你走吧……”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叫道:“活兒做好了嗎?”
是東家回來了。
胖子以前一直笑嘻嘻的,一副傻大爺的模樣,此刻卻完全變了樣,目光炯炯的,說:“我可得好好檢查一下,別讓人耍了。”
周大斧一愣,對華子小聲說:“好險!”
只見胖子左看右看,又趴在床底下仔細看,最后還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幾根小木條上各刮下一點兒木屑,那幾根木條正是華子后來換上的。胖子把刮下來的木屑用開水分別燙了,又是聞又是看的,然后朝師徒倆點點頭,一臉滿意:“你們師徒沒有偷梁換柱,很好。不瞞二位,我是專門賣紅木的,馬上有一個大工程,有好多精細活兒,要找靠得住的師傅。二位有意的話,就包給你們了。”
那邊廂華子挎起工具包要走,周大斧問:“干啥去?”
華子說:“不是您要我回家的嘛。”
周大斧說:“先回我家。”
回了周大斧家,周大斧請來那三位保人。三位保人斜著眼,問:“又搞什么花樣?”
周大斧拿出上回那個協議,說:“我要改一下跟華子的協議,還請你們作保。第一條,華子跟我學,徒工一年,包教包會,否則免費繼續學,直到學會為止;第二條,一年學徒期滿后,徒弟愿意就幫工,幫工時師傅除了管吃、管住,還按市價發工資,不愿意就單干;第三條,徒弟單干時隨他在哪里開門立戶。”
三位保人和華子一起驚問:“規矩怎么變了?”
周大斧一臉慚愧:“因為徒弟為師傅立了好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