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分家,要把娘舅請來。
這在鹽區(qū),甚至鹽區(qū)以外的其他地方,都已經(jīng)是約定俗成的事情。好像娘舅在外甥們心中,比每天周旋在一起的叔叔伯伯,甚至爺爺奶奶都更值得信賴。娘舅雖說不是家族中的人,但他是最關心,也是最疼愛外甥的人。只有把娘舅請來,外甥們的心里才會踏實下來。當然,真到了兄弟白眉赤眼地要分家時,還是要把家族中的長輩,譬如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們請到場。即使不讓他們說出偏向哪一方的話語,也要讓他們來現(xiàn)場做個見證。
海發(fā)、海明兄弟倆分家時,同樣是把娘舅給請來了。但是,他們沒有請叔叔伯伯們到場,更沒有請爺爺奶奶。
海發(fā)、海明的老家遠在皖南深山里,叔叔伯伯們出來一趟不容易。再加上他們兄弟倆分家時,爺爺奶奶都已經(jīng)過世了,所以海發(fā)、海明只是象征性地把娘舅請來了。
娘舅同樣居住在皖南,而且是居住在皖南深山中的一個小山村里。若不是海發(fā)、海明兄弟倆把路費給他寄過去,并用一封又一封的書信催著他來,娘舅可能這一輩子都不知道皖南的大山外還有那么平整的蘇北大平原,更不曉得蘇北黃海邊的波濤擊打到海岸邊的礁石上,能把浪花濺到幾丈高呢。
娘舅被請來為海發(fā)、海明兄弟倆分家,是因為身為鹽務道的父親離世以后,已成年的海發(fā)、海明要將父親留下的偌大家業(yè)一分為二。
父親在鹽區(qū)做過兩任鹽務道,統(tǒng)管著淮河以北至山東安東衛(wèi)的上千頃鹽田。可以想見,父親當初在任的時候,撈了多少銀子。
父親晚年時,身體每況愈下,他為兩個兒子鋪平了謀生的道路,重金買下小鹽口兩岸的大片鹽田,并指派兄弟倆分頭去打理。只可惜,父親死得過于突然,一句后話都沒有留下,便撒手西去了。
兄弟倆如果遵循父親生前的安排,各自管理鹽河兩岸的鹽田,也是可以的。可苦于沒有契約與字據(jù),日子久了,只怕會惹出這樣那樣的麻煩。所以,兄弟倆還是依照當?shù)氐娘L俗,把老家的娘舅請來走個過場。這其中,不得不說有他們母親的話語在里面。
海發(fā)、海明就那么一個娘舅。對娘舅來說,姐夫在世時,忙于官場,沒顧上他這個遠在皖南深山里的內(nèi)弟。此番,姐夫走了,撇下個老姐,老姐思念家鄉(xiāng)、想念弟弟。弟弟呢,在姐夫離世以后,確實也應該過來看望一下老姐。
所以,父親死后不久,海發(fā)、海明便把娘舅給請來了。
娘舅一來,母親的話便多了起來,她扯過弟弟的手,把老家那邊的左鄰右舍問了個遍,還摸著弟弟的臉,左看右看,問弟弟:“是不是瘦了?”
接下來,老姐翻出海發(fā)、海明父親在世時穿過的衣衫,讓弟弟穿了這件又試那件。等到兄弟二人扯到分家的話題時,母親說:“你們兄弟倆,先帶娘舅去海邊轉轉、看看。”
言下之意,家中有多少田產(chǎn),尤其是海邊有多少鹽田,讓你娘舅先到現(xiàn)場去看看,也好給你們兄弟做個了斷。
這樣一來,兄弟倆便與娘舅相約,今天到鹽河北岸去看老大看守的那片鹽田,明日再到鹽河南岸去瞧老二打理的鹽田。
這里說的鹽河北岸與南岸的鹽田,并非跨過兩道溝坎,就可以一眼望到邊際的那種小塊兒鹽田。他們兄弟倆的鹽田,是要跨過一道溝坎,還要跨過一道溝坎,還不能一眼望到邊緣的白茫茫的鹽灘。也就是說,娘舅乘著兩端彎彎翹起的小船,沿著鹽田邊的溝溝汊汊兒,在鹽河北岸的鹽田走上一趟,再到鹽河南岸走上一圈兒,少說也要三五天。再加上中間還要在海岸邊停下來觀海潮、看風景,在鹽田邊的灘涂上捕捉那些蹦蹦跳跳的海狗魚兒玩,沒有個十天半月,只怕是玩不下來呢。
其間,老大招待娘舅吃對蝦、銅蟹(梭子蟹)、八帶魚;老二干脆把海參、海螺、大烏賊等都給搬上了餐桌。再說游玩,老大租用了鹽務署的一艘小汽艇,帶著娘舅在海上觀光了一番;老二幫娘舅找來幾個俊眉順眼的小丫頭,白天黑夜地陪伴在娘舅身邊。
兄弟倆變著法兒,把娘舅伺候得就像做了一段時間的皇帝,那叫一個快活舒坦!
回頭來,兄弟倆坐到一起談論分家時,沒讀過書的娘舅,自然是沒有什么主張。但他讓兩個外甥先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老大說,鹽河北岸的那大片鹽田內(nèi),他已經(jīng)鋪了一條條相互交錯的運鹽道兒。
言外之意,如果老二想要鹽河北岸的那大片鹽田,首先要考慮如何賠償他鋪路架橋的費用。
老二呢,他壓根兒就沒瞧上鹽河北岸的那些鹽田。老二在鹽河南岸人熟、地熟。況且,鹽河南岸的鹽田還緊挨著鎮(zhèn)區(qū),出門辦事非常方便。老二甚至擔心老大會提出要他鹽河南岸的鹽田呢。所以,老二拐了一個彎兒,說他鹽田里的“鹽帽”都是他自己掏錢修建的。
鹽帽,就是海邊用于看守鹽田的小房子,類似于瓜田、棗園里那種“個”字形的小茅屋。不過,海邊風大,那些小房子都蓋得很牢固,不少“鹽帽”頂端都是用石板子、網(wǎng)片子固定起來的。
娘舅從兄弟倆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他們都不想離開各自看管的鹽田。那么,接下來的家,自然就好分了。
娘舅說:“既然你們兄弟倆都各守一片鹽田,干脆就以鹽河為界,各守各的鹽田。”
這樣的結果,同樣是兄弟二人所期盼的。只不過之前沒有立下字據(jù),擺不上臺面兒。現(xiàn)在有娘舅給出了斷,兄弟二人幾乎沒有說出什么不同的意見。
可就在兄弟倆簽字畫押的同時,海發(fā)、海明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兄弟二人分了半天的家,中間那條界河(即鹽河)歸誰?娘舅還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界河,界河!本身就是一個標志。”
娘舅尚未發(fā)話,母親在一旁耐不住性子了,她對兩個兒子說:“難道還要讓你娘舅在鹽河中間給你們兄弟壘上一道土堰子不成?”
母親那話明顯帶著情緒呢。
兄弟倆對對眼,不知道母親后面還要說什么。
略頓一會兒,母親緩和了口氣,說:“那條河劃給老大,老二會有意見;劃給老二,老大自然也不高興。依我看,干脆這樣吧……”
母親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說他們娘舅住在皖南鄉(xiāng)下一個窮山溝里,幾十年來連棟磚瓦房子都沒有建起來。不如讓娘舅他們家也來鹽區(qū)這邊生活。至于那條河嘛,干脆就送給娘舅,讓他在那河里撈魚摸蝦。
母親說出那番話,自然是因為娘舅在母親跟前說了什么。否則,母親不會說得那樣頭頭是道。
娘舅在老家那邊是做小生意的。閑時,也在家邊的溝溝汊汊里撈些魚蝦。此番,他來到鹽區(qū)生活了一段時間,感覺鹽區(qū)這邊是魚米之鄉(xiāng)、富庶之地,處處都比老家那個深山溝好,便想移居到這邊來生活。恰好,姐姐愿意幫他,娘舅便趁機向兩個外甥討要那條并不產(chǎn)鹽的鹽河。
兩個外甥感覺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尤其是想到那條波濤翻滾的鹽河里,每天都有各家船只穿梭而過,似乎是一條公共的河流,甚至覺得那河流與他們兄弟無關呢。
所以,兄弟倆也就默認了此事。
這樣一來,娘舅便著手打理起那條鹽河。
剛開始,娘舅靠出苦力掙錢——往漁船上挑淡水。船只行駛到大海中,都要配備一定數(shù)量的淡水,方能出海捕魚。
隨后,娘舅把家眷從皖南大山帶到鹽區(qū),并在漁船集中的鹽河碼頭上建起了一座蓄水塔,專門給過往的船只添加淡水。很快,娘舅的腰包鼓了起來。
而此時,兩個外甥再想討回鹽河以及兩岸河堤上的樹木,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娘舅他們一大家子都從皖南搬遷到鹽區(qū)來了。再加上當初沒有把鹽河寫在兩兄弟的契約里,娘舅很是坦然地打理起那條流金淌銀的鹽河。
后來,隨著海水東退,鹽田不斷萎縮,再加上海發(fā)、海明兩兄弟坐吃山空,他們的子孫中不斷有人臥煙館、逛窯子,沒過多少年,海發(fā)、海明兩兄弟那邊便相繼敗落了。
而娘舅這邊,就憑著一條類似于當今高速公路的鹽河,在波濤翻滾的河道里給船只導航、領航,給過往的漁船添加淡水(其間,也收取少量的船只停泊費),再加上兒孫們憑著自身的力氣,在河堤上墾荒種地、在鹽河內(nèi)撈魚罩蝦,生生不息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
而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鹽區(qū)這邊的皖南人,大都是海發(fā)、海明娘舅那邊的后人。
而海發(fā)、海明的后人呢,鹽區(qū)這邊似乎是找不到了。好在,在當?shù)亍尔}區(qū)志》上,還能查到海發(fā)、海明的父親在此地做過兩任鹽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