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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居住的地方,沿著一條路,我們可以一直走到長江邊上。當年那是一條小土路,一路的沿邊都是青綠的菜園,菜園里有碉堡和三座墳墓。從我家出發,走路大約需要二十分鐘時間就能看到長江了。
對于武漢來說,長江是一個永遠的話題。
長江從武漢穿心而過,它在龜山腳下挾帶著漢水一起,將武漢的地面流切割成為三個大鎮:漢口、武昌、漢陽。漢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業大鎮,大的商場都在漢口,當年武昌的人買件衣服都得搭著船到漢口來買;武昌是文化鎮,幾乎所有的大學都集中在武昌;漢陽則是工業鎮,武漢最老的工廠都在漢陽。這樣的格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劃分的。
三大鎮皆臨江而立,隨江流而曲折。因為這個緣故,武漢人是沒有什么東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徜若有人問路,武漢人的回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長江上游方向,下則是指下游方向。
江水對武漢人的影響深刻到了骨髓,既便是人們隨意的一指,也無不透視著水流的意味。武漢人的性格也就有點像水流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而散漫。
武漢不像北京南京西安曾為國都,因而它也從未成為過中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它自古便是商業都市;可它偏偏又不像上海廣州天津一樣,它們雖然也是商業城市,可卻因為臨近海岸,受西方文化熏染深重,武漢地處內陸深處,洋風一路吹刮到此,已是強弩之末。所以武漢的文化帶有強烈的本鄉本土的味道,它和彌漫在市井的商業俗氣混雜一起,便格外給人一種土俗土俗的感覺。
但幸虧有了長江。是長江使這座城市充滿了一股天然的雄渾大氣。這股大氣,或多或少沖淡了武漢的土俗,它甚至使得生長于此的武漢人也充滿陽剛。他們豪放而直爽,說話高聲武氣,頗有北方人的氣韻。
是長江使武漢這座城市的胸襟變得深厚和寬廣;是長江給武漢的文化注入了品味,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長江,塑造了武漢人的性格。這些武漢人中,也包括我。小的時候,我常常跟著哥哥們來長江里游泳。我的大哥和二哥把我背在背上向深水處游去,長江的水浪便從我的背上刮過,那種感覺,現在還是那么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的游泳技能是在長江里學會的,而不是在游泳池,這使我有一種特別的自豪感。我的三個哥哥都喜歡橫渡長江,他們常常帶著一個汽車輪胎便在江水里游來游去。從江北游到江南,曾經也是我的一個夢想,記得讀高中時,學校參加市里組織的橫渡長江活動,我立即報了名,可惜那一年,我們學校沒有女生名額,于是,橫渡長江便成了我一個永遠的夢想了。我常常想,我對長江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說,這份熱愛就一直在我心里生長。
對于武漢這座巨大的城市來說,我在一九五七年的加盟,只如一滴水掉入這長江中一樣,可謂無足輕重;但對于我來說,它就幾乎塑造了我的生命。也就是說,我之成為今天的我,挖去了這座城市,我便什么都沒有了。
可是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許久以來,我都固執地認為我是不喜歡這座城市的。我總是想要離開這里,總是覺得遠方有更美好的地方在等著我。
1976年唐山地震后,聽說那里需要移民,我竟天真地拉著同事到處打聽:我是否能移民過去。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我想要離開武漢的愿望十分強烈。同樣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就沒有走成。但在1986年的冬天,改變了我的想法。那時我業已大學畢業,分配在省電視臺當了編輯。這一年的春節前夕,我被派到中央電視臺學習一個月。這是我離開武漢最長的一段時間。這年的春節我在北京度過。說來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春節的三天,整個旅館里寂寥無人,北方的寒風在窗外嗖嗖地吹刮著。突然間我就開始想家了,一種憂傷的情緒揮之不去。
我知道這就是鄉愁。身在異鄉,隔著這漫天的風雪一個人孤獨地回想武漢。這時候,我才明白,如果我有鄉愁,這個鄉愁的縈繞之地除了武漢,再無別處。對于我來說,它已經是一個鑲嵌在我生命中的城市,它與我童年的歡樂,少年的惆悵,青年的熱情,絲絲相扣;與我的夢想,我的熱情,我的追求,以及我的婚姻和愛,血肉相聯。我只有一腳踏在武漢的土地上,才有一種十分切實的安全感覺。這種感覺來自于四十五年光陰的培育。
與我的老家江西和我的出生地南京相比,它已經是我真正的家鄉了。我想拒絕都不行。我想不喜歡它都不行。在這個離家的冬天,我覺得我已經叛變了父親對我的灌輸。
我對這個城市不再有厭惡,相反,我有的倒是由衷的喜愛。或許與其它許多城市相比,它仍然是一個有著無數毛病的地方,可是因為我在這里成長,或者說,在我成長的同時,我也看著這座城市成長。我們共同地邁著步伐,共同地改變自己,共同地走向成熟,我們知己知彼,相知已深,因此,這座城市對于我,就有了全
然不同的意義。
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跟世界上許多的城市相比,武漢并不是一個宜人之地,尤其氣候令人討厭,那么我到底會喜歡它的什么呢?是它的歷史文化?還是它的風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卻只熟悉它。就仿佛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著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這張臉就是武漢。
所以,當我開始寫小說時,這座城市就天然的成為了我的作品中的背景。閉著眼睛,我就能想象出它曾經有過的場景。它的歷史沿革,它的風云歲月;它的山川地理,它的阡街陌巷;它的高山流水,它的白云黃鶴;它的風土民情,它的方言俚語;它的柴米油鹽,它的杯盤碗盞;它的漢腔楚調,它的民間小曲。如此如此,想都不用去想,它們就會流淌在我的筆下。
古詩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武漢就是我的敬亭山。
選自《名家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