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昏暗,大片的雪花在剛剛點(diǎn)亮的街燈上盤旋著,然后降落在屋頂、人的肩上和帽子上,積成軟薄的一層。馬車夫約納·波塔波夫一身雪白。他佝僂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它的身子一動不動,而且瘦骨嶙峋,再加上它那如棍子般筆直的幾條腿,近看起來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干。它多半也是心事重重。
約納和小馬已經(jīng)停在這里很久了。
“車夫,去維堡區(qū)!”約納聽見有人叫。
約納打了個哆嗦,看見一個穿著軍大衣的軍人。
“到維堡區(qū)去!”軍人又說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么的?去維堡區(qū)!”
為了表示愿意,約納抖了抖韁繩,馬背和自己的肩膀上滑落下大片的雪花……軍人坐上了雪橇。車夫咂巴著嘴,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揮動著馬鞭。
馬也伸直了脖子,活動活動筆直的腿,遲疑不決地向前邁步……
“鬼把你往哪帶啊?往右趕!”
“你根本不會趕車!靠右走!”軍人生氣地說。
一個趕四輪轎式馬車的車夫破口大罵,一個肩膀碰到馬臉的行人也在惡狠狠地瞪著他。約納如坐針氈。他搖動著韁繩,眼珠亂轉(zhuǎn),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緣何在此。
“這些人都是混蛋!”軍人打趣地說,“他們簡直是故意撞你,好像串通好了似的!”
約納回頭望了望客人,微微動了動嘴唇……可喉嚨里除了沙啞的咝咝聲外,并沒說出一個字來。
“你想說什么?”軍人問。
約納撇嘴一笑,啞著嗓子說:
“老爺,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哦!……怎么死的?”
約納轉(zhuǎn)過身子朝著乘客說:“誰也不知道!也許……這是天意。”
“鬼東西!趕車吧,趕車吧……”乘客喊叫 道。

車夫振作起來,使勁而熟練地?fù)]動著鞭子。好幾次他回頭看看客人,那軍人閉著眼睛。
到維堡區(qū)后,乘客下了車。他還是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身子坐在駕駛座上,雪把他和馬又涂成了白色。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了……
人行道上響起相互謾罵的聲音,三個年輕人走了過來。其中兩個又高又瘦,另一個又矮又駝。
“趕車的,去警察橋!”駝子用破鑼似的聲音叫道,“坐三個人……二十戈比!”
約納嘴里吧嗒了幾下。二十戈比的車錢是不公道的,不過他顧不上價(jià)錢了……只要有主兒就行……
“好了,出發(fā)!”駝子還是用他那破鑼似的聲音說道。
“我的頭痛得要炸了,”一個高個子說,“昨天我喝了四瓶白蘭地。”
“撒謊!”另一個高個子生氣地說。
“我發(fā)誓,我說的是真話。”
“如果這也算是真話,那虱子咳嗽也是實(shí)情了。”
“這些老爺真夠開心的!”約納笑著說。
“呸,見你的鬼去吧!”駝子怒氣沖沖地說,“你這個老不死的,走還是不走啊?難道有你這么趕車的嗎?快用鞭子抽它!”
約納聽到了駝子不停地罵他的這些話。高個子開始談?wù)撘粋€好像叫娜杰日達(dá)·彼得羅芙娜的女人。約納等他們的談話有了一個短暫的間歇時,他再次回過頭去喃喃地對他們說:“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禮拜死了!”
“所有人都會死!”駝子說,“快點(diǎn)趕,快點(diǎn)趕!”
“那你就稍微讓他振作點(diǎn)嘛……給他脖子 一拳!”
“老不死的,聽到了嗎?我可要揍你了!”
“嘭”的一聲,約納的后腦勺就被打了一拳。
“嘿嘿……”他笑道,“你們這些快樂的老 ……”
“趕車的,有老婆嗎?”一個高個子問。
“我嗎?呵呵……這些快活的老爺!如今我是有一個老婆,可那是一抔濕土。哈哈哈……就是墳?zāi)梗 銈兦疲业膬鹤佣妓懒耍晌疫€活著……奇怪,一定是死神弄錯了……他應(yīng)該是來找我的,卻去找了我的兒子……”
約納回過身,想講講兒子是如何死的,可這時候到了警察橋。約納久久地看著這幾個人消失在遠(yuǎn)處。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寂靜朝他襲來……剛剛稍微平息的苦惱,現(xiàn)在更加強(qiáng)烈地壓在他的心口上。約納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著街上穿梭不息的人群:在這人群當(dāng)中,難道真沒一個人愿意傾聽他的訴說嗎?然而就是沒人注意到他,更不要說注意他的苦惱了……這苦惱大得簡直無邊無際。要是把約納的胸膛剖開,讓他把胸中的苦水都倒出來,似乎可以淹沒整個世界。這種苦惱居然可以容納在這樣一個小得連白天打著燈籠都看不見的軀殼……
約納看見一個掃院人,決定和他攀談幾句。
“老兄,幾點(diǎn)了?”他問道。
“九點(diǎn)了……你在這干嗎?快走!”
“回馬店去,”他想,“回馬店去!”
大約一個半小時后,約納已經(jīng)坐在一個臟兮兮的大火爐邊。爐臺上、地板上、長凳上,到處鼾聲一片。空氣又臭又悶。墻角上有一個年輕的車夫站起來,帶著睡意嗽一嗽喉嚨。“老弟,我的兒子死了……你聽說了嗎?這個星期在醫(yī)院里死掉的……”
約納看一下他的話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蓋好被子,連頭蒙上,睡著了。約納瞧著這些酣睡的人,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早就回來……
“連買燕麥的錢都沒掙到呢,”他想,“這就是我苦惱的原因。”
“去看看馬吧。”約納想。
他來到馬廄。
“你在吃草嗎?”約納望著自己馬兒亮晶晶的眼睛說,“好吧,你吃吧,吃吧。既然我們連買燕麥的錢都沒掙到,那我們吃干草好了……庫茲瑪·約內(nèi)奇不在了……他死了……現(xiàn)在,好比說,你生了個馬駒兒……可是突然,如果馬駒兒死了……你不難過嗎?”
馬一邊嚼著干草,一邊聽著,還對主人的手呼著氣……
約納入了迷似的,把一切都講給了它聽……
(來源:《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年6月版)
【閱讀導(dǎo)引】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多么可怕。哪怕是同樣階層的人,哪怕是原本可以互相理解的人,也未必愿意去理解。車夫前后一共找了四個人訴苦,他想要的是一份來自別人的同情和關(guān)切,然而他們都是匆匆的過客。在這人世間,孤獨(dú)是常態(tài),他們彼此互為過客,誰又真的會關(guān)心誰!
【文本聚焦】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給約納安排了一個傾訴苦惱的對象,于是“約納入了迷似的,把一切都講給了它聽”,這樣的結(jié)尾匠心獨(dú)運(yùn)、設(shè)置巧妙,請結(jié)合文本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