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那天下班后,老余見隊里沒什么活兒,就到街頭熟食店買了些鹵菜,還順手拎上一打罐裝青島啤酒,然后打的出發。
老余要去慧然路127號,看望他師傅。
慧然路是城西依河而建的一條老街,老余十分熟悉。從東往西穿城走,但見路兩旁并排的梧桐樹濃蔭翻滾,掩住了夏日馬路上空如瀑的陽光,老余便止不住地想,這倒真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輕輕推開小院的柵欄門,老余瞧見師傅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睡覺哩。
老余彎腰輕喚:“師傅,我來看你了。”
師傅從每根竹篾都浸潤得發紅放亮的竹床上抬起頭來,使勁地打量著他,說:“你,你誰呀?”
老余笑:“我是余恒澤,你徒弟呀!”
師傅摸著后腦長長的疤痕說:“我,我可不認識你喲?!比缓?,繼續拿眼瞅他,像是要從記憶深處搜尋出他的一點蛛絲馬跡來。
但一番努力終究是白費
還是師娘聽到外邊有響動,笑著出來解圍:“嗨,老頭子,又犯迷糊了是吧,這不是你三徒弟余恒澤嗎?來,快坐吧。
老余也不客套,拉起小馬扎坐到師傅的竹床邊,驀地瞥見沏茶倒水的師娘頭上又新添了幾絡白發,心里便不免一陣翻騰。
老余對師傅師娘最初的印象,還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
那時,師娘還不是師娘,還只是一所學校的體育教師;老余還不是老余,還只是一個剛跨出校門從警的年輕人,整天屁顛屁顛地跟在師傅的后頭,學警規、調糾紛、學辦案,別提多帶勁了。拿他們李隊的話來講,這就叫作“一對一、結對子、傳幫帶”。
那年國慶前夕,在參加一次警民聯歡活動時,三十多歲的師傅遇到了跟他分在一個組的師娘,要搞搞互動。師傅是治安大隊有名的散打高手,面對嬌柔可人的師娘,師傅不愿意對她拳腳相向,只想盡快抽身溜掉。師娘呢,好像存了心,猛地沖過來一把扣住師傅的手腕,接著再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硬是將師傅當場拿下。
半年后,體育教師多了一個身份,成了師娘。
這樣,老余除了跟師傅歷練外,還經常到他家蹭飯吃。
那會兒,師娘青春靚麗,腰板直 溜兒,頭上還燙著波浪卷兒,就在蜂 窩煤爐子上給他們炒菜做飯
后來,師娘懷孕了,挺著大肚子要休假。這可愁壞了師傅。他雙親遠在千里之外,宿舍里的電話還沒裝,師娘要是冷不丁發動了,那可咋辦?
倒是師娘先笑了:“那我可以跟著你們,一起去抓賊呀?!?/p>
師傅嚇得瞪大眼睛說:“跟著我們去抓賊?這豈不是更危險了。不行,堅決不行!”
師娘說:“放心吧,保管沒事兒?!?/p>
于是,在那一個多月里,師娘跟著他們登上了擁擠不堪的公交車。
因師娘挺著大肚子,所以車上總會有人搶著為她讓座,這倒也為她能更好地觀察“敵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大概天下所有的小毛賊,都不會想到這個大腹便便的孕婦,是警察的眼線吧。這樣一來,師娘的預警率就忒準,再加上與他們形成的默契,他們抓的小毛賊總會比別的行動組要多。
最有趣的一回,是師娘坐在車窗邊,眼瞅著扒手在一個男乘客的身后擠來蹭去,試圖用小指鉤那人屁兜的錢包。師娘有點急,因為她在車廂中沒搜尋到他們,信號傳遞不暢啊。而就在此時,小偷已經得手了,準備在這一站下車。師娘趕忙起身,搖搖晃晃地找到老余,使勁蹶嘴丟眼色,然后準備帶路抓人
這會兒,師娘突然又想起被偷的男乘客還坐在車上呢,萬一下車后把小偷抓了,沒了失主指證可不成。眼見車門就要打開,師娘靈機一動,揮起巴掌使勁地拍了一下男乘客的屁股,啥也沒說就往前邊車門擠。男乘客被這么一拍,這才發現自己丟了錢包,便不依不饒地追師娘。待下了車,男乘客便看到這個扒手被兩個自稱是警察的人摁在地上戴上手銬。
從警的日子,就這樣在四季的變換中翻著篇,翻著翻著便把小余翻成了老余?;叵霐凳甑膹木模孟駴]歷經過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更沒有出現過什么跌宕起伏的英雄故事,只剩下日復一日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
有一天,老余讓笑著問師傅:“你說,我們就這樣整天窮忙活地過日子,是不是太那個了?”
師傅愣了愣,接著一臉平靜地說:“你覺得,這樣過特沒勁兒是吧?啊,我是這樣想的,小城本無大事,一切平安祥和就好?!?/p>
今夜華燈初上,微風徐來,夜色可人。
老余打開帶來的方便袋,把一包蘭花豆、半只醬板鴨、半斤鹵牛肉和幾罐青島啤酒一一擺在小木桌上,像往常一樣招呼師傅師娘喝酒
師傅呢,依舊傻乎乎地樂著,牙牙學語般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胡說這是七年前的一個夏夜,他們出警制止街頭的一件尋釁滋事警情時給留下的,不然師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師娘呢,左手支棱著下巴,右手舉著啤酒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男人大口大口地喝酒。他們肯定是把許多事情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了時下最溫馨、最寶貴、最真實的快樂。
老余看著師傅師娘掛滿皺紋的笑容,覺得自己又恍惚回到了那些斗志昂揚的青蔥歲月。他不由眼角發潮。因為他清醒地知道,他應該繼續更加擔起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