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緣京備路

1961年，我們中學的邵老師送我們丹陽的幾個同學到省城報考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返程路過鎮江時，他要去拜訪他的老同學陳學思老師。出了西門老火車站，便帶著我們向市區走去。我是鎮江東鄉人，老家距離鎮江城區只有數十公里，但是從未來過鎮江城區。在經過京畿路時，我一下就被這里的景色吸引住。沿街店鋪民宅古色古香，碎亂麻石鋪就的路面和點綴其間的法桐樹，隨著山嶺的走向高低起落蜿蜒曲折。好一個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和人類文明創造的巧妙組合，真是太美了！

三年后的1964年，我已經是南京師院美術系四年級的學生。秋冬時節，我們系的師生被安排去句容參加“四清”運動，行前要先到鎮江培訓學習。誰知到了鎮江，培訓地點竟然是臨近京畿路的“蔣懷仁診所”，當年叫\"接待轉運站”。這幢以橙紅色為主調的西式花園洋房非常漂亮，它西靠屠宅，東邊是“鎮江商會”，后倚云臺山，環境極其優美。我們住在三樓，將稻草鋪在地板上連成床鋪，晚上睡在上面，白天則坐在上面聽報告、討論學習。雖然住宿和學習條件差些，但伙食卻相當好，稀飯、饅頭、干飯和包子可以放開肚子吃，在那個年代這可是極其少有的待遇了。

云臺山是鎮江市區的制高點，上面建有江蘇省工人療養院。我們常在起身鈴響之前，下到二樓沿著山道登上山頂，一邊鍛煉一邊觀賞古城鎮江的壯美景色。我們在那里待了五十天，至今在心底還留藏著許多令人難忘的記憶

那時候學習緊張，十天休息一次。每到假日，我和同學們就到周邊的京畿路、伯先路、大西路、西津渡等地閑逛，或者到伯先公園、寶蓋山爬爬山。有同學說，難怪傅抱石老師以前在課堂上講，鎮江是個山水盆景，學畫的要去看看。這些贊美之詞，作為一個鎮江人，我聽了感到高興和自豪，當時心里情不自禁萌生出以后回到家鄉來工作也蠻好的想法。

我們是“六六\"屆畢業生，因“文革\"推遲一年畢業。一九六七年年初，學校抽調我去外調。出發前有關人員對我說，這次你要到全國各地去跑，萬一畢業分配恐怕趕不回來，你看看想分到什么地方？我說我是鎮江地區的，就分到鎮江吧當我“外調”結束回到南京時，同學們早已各奔東西人去樓空了。我也如愿拿到了分配到鎮江工作的介紹信，被安排到江蘇省鎮江中學任教并兼任班主任。說來也巧，上任后我帶的班級，大部分學生竟然都來自京畿路及附近地區，其中臨街居住的就有十幾個。當時“讀書無用論”盛行，學校領導要求班主任家訪，做學生和家長的思想工作。我年輕氣盛，“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有空就騎著自行車到京畿路進行家訪，有的調皮學生家我甚至多次登門。這些學生多數家庭經濟條件都不大好，住房面積一般都不大，有的既做門面又住人。不過屋后與山體相連，加上當時有關制度不健全，有些人家就開山墾荒，圍欄建成后院，在里面搭些違建房屋，并栽花種菜養雞喂鴨。在這熱鬧的街道后面，竟還存有這么一片充滿鄉土氣息的天地，當時令我羨慕不已！

時間過得真快，班上學生畢業后，我去京畿路的機會少了許多。后來調人高校工作，就更是難得一去了。多年后，有一次我去伯先公園寫生，在公園門口碰到了我以前班上的學生王崇江，他家就住在旁邊京畿路路口，他很熱情，硬要拉我到他家去坐坐。他父親是經營炒貨生意的，以前我曾經家訪過。他告訴我，畢業后他先下放農村，返城后繼承父業。開始生意還好，后來火車站東遷，街上沒有了人氣，顧客稀少，僅靠一些老客戶維持生計。談及其他同學，他說住在沿街的好多同學都搬走了。目前潘忠家桿秤門店還開著，由他接班，管金林也從爺爺那里學會了白鐵皮打造手藝，成了掌門人。現在行情變了，傳統生意普遍難做。說完一臉茫然。我聽了心里也不好受，但也只能安慰安慰他，希望他能拓寬思路，想想別的辦法。

一轉眼到了2018年，那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馬老師你在家嗎？我是你的學生陸玉庭，你還記得我嗎？”我講：“記得，你家住在京畿路東頭，斜對過是大清池。”他說：“對，我們是從康邦三同學那里得到的你的信息，我這就開車來接你去飯店，同學們在等著你。”車到我家門口，從車中走出來的當年矮小的陸玉庭，想不到已變成一個一米八幾的壯實大漢，但是一雙大眼睛和白白的皮膚依然如故。他緊緊拉住我的雙手動情地說：“小時候不懂事，在班上淘氣給你增加了不少麻煩。”我說：“那時候我剛工作沒有教學經驗，作風簡單粗暴，曾叫你的鄰居、班長陳洪汝幫我監管你。現在想起來還過意不去，望你諒解。”他說陳洪汝因生病已去世多年，這遲到的消息令我驚愕，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途中陸玉庭告訴我，多年來他一直在東北、內蒙從事房地產生意，后轉移至上海。現在交給兒子經營，今后能有時間常回鎮江和同學老師在一塊相聚了。

到了西津渡酒樓大包廂，同學們早已濟濟一堂坐滿四大桌。見我到來，大家爭相擁擠過來歡迎我。常言道三十年一代人，師生分別四十多年，蒼桑歲月給每個人留下印記的程度可想而知。我放眼凝望，有的同學一下就能認出來，而有的則似識而非。突然從后面鉆出一個同學，他嘻笑道：“馬老師，我也是班上的一個小調皮，你還記得我嗎？”“你是蔡新建，你家臨街門面很狹窄，對門是王風鳴家自行車修理鋪。你家屋子緊靠公園山，在屋后挖了一個山洞與房子連起來做儲藏室，我覺得挺有意思，你媽還領我進去看了一下。”我的話音剛落，“小調皮”連連點頭說“是”。頓時掌聲四起，同學們紛紛夸我記性好。我講不是我的記性好，是因為我與京畿路有緣，是京畿路讓我記住了班上許多同學的名字。隨后掌聲又起，不絕于耳的歡聲笑語在大廳中久久回蕩。大家頻頻舉杯慶賀師生情誼，共享人生的歡樂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