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文化多樣性的活態載體,正面臨代際傳承、文化異化與傳播低效的多重挑戰。以山東九龍翻身鼓譜為例,這一承載地方集體記憶與精神認同的傳統技藝,盡管在鄉村儀式中仍具生命力,卻因傳承人老齡化、青年參與不足及數字化傳播的碎片化而陷入存續危機。雖有研究非遺的靜態保護或單向傳播,但鮮少深入解析其動態適應機制及城鄉場景中的差異化路徑。鑒于此,本研究通過人類學田野調查和統計學分析的跨學科方法,旨在研究非遺通過梯度傳承與文化調適,來實現活態存續的方式、城鄉差異與交互影響的傳播效能,構建兼顧本真性與創新性的系統性保護框架。理論層面上嘗試提出“技藝—社群—技術”三維再生產模型,突破“保護—開發”二元對立;實踐層面上結合山東濱州、東營等地的田野數據與抖音平臺相關視頻分析,設計“文化—技術—社會”協同策略,為非遺從靜態保護向生活化創新轉型提供可行性方案。
一、山東九龍翻身鼓譜歷史溯源
作為山東有代表性的民間打擊樂形式,九龍翻身鼓譜以獨特的九種節奏型循環(俗稱九九翻身)為核心結構,演奏主要使用大鼓、鑼、镲等打擊樂器組合,主要流行于山東的東營、濱州、濟陽、章丘地區,它在歷史脈絡、藝術表達與傳承模式上呈現“同源異流”的特征:東營的“九龍翻身”鼓譜[1]起源于清道光十五年(1835)東商村商氏家族融合周村、濰縣、滄州三地技藝,創造出集舞龍、扎龍、打擊樂于一體的綜合表演形式。后因戰亂僅存鑼鼓部分,2015年以“東商鑼鼓”名義列入東營市級非遺,墾利區傳承人趙中華對鼓譜進行再創作,強化黃河入海口的粗獷氣質,鼓聲如“黃河怒濤拍岸”,使之成為東營民俗文化的核心符號。濱州的“九龍翻身”鼓譜[2]于明洪武年間由河北移民傳入,清末民初定型,其中邱氏家族四代匠人貢獻卓著,于2009年列入濱州市非遺,成為移民文化融合的活態遺產。濟陽仁風鎮的“九龍翻身”鼓譜[3]傳說起源于貞觀十九年(645年)唐代薛仁貴征東時軍鼓對民間的影響,形成慶祝豐收的鼓譜,因“打九遍翻一翻”得名“九六翻翻”,其結構嚴格遵循“起勢—承轉—收煞”三部曲,2020年列入濟陽區級非遺。章丘的“九龍翻身”鼓譜由明代抗倭戰鼓演變而來,清乾隆四年(1739),孝子李之紳融合冀州棗強《九龍長短鼓譜》與本土扁鼓技藝,創新出包含12種槌法的《九龍翻身帶宜昌》套曲。2009年入選省級非遺,鼓聲既有“雙槌裂石”的戰場殺伐之氣,又含“單槌點翠”的文人意趣,成為章丘文旅活動的文化名片。
二、山東九龍翻身鼓譜傳承譜系
山東九龍翻身鼓譜的傳承譜系根植于地方社會的文化生態,其歷史演變與功能轉型深刻反映了非遺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適應性邏輯。不同地域的傳承模式呈現出從家族傳承到社區共享、從技藝封閉到文化開放的多元演進路徑。以下是山東九龍翻身鼓譜在東營、濱州、濟陽、章丘傳承譜系的生態圖譜:
(一)東營商氏家族的譜系脈絡:
自清朝道光十五年(1835)由商氏家族八世祖先商曰謀、商安然、商允恭開始傳承,歷經十一世至商山峰、商瑞興,再傳至商炳華、商曰武。
(二)濱州邱氏四代(濱州市小營街道團包村)的譜系脈絡:
第一代邱邦福(技法奠基)→第二代邱如剛(加花創新)→第三代邱元勛(疏緊結合)→第四代邱潤峰、邱漢峰(現代重構)。邱漢峰引入音樂理論重新記譜,使傳統鼓點與現代舞臺兼容。
(三)濟陽的譜系脈絡:
傳承人史吉傳、趙炳友(史坊村)與張召文、夏新明(西街)構成主要脈絡,未形成嚴密譜系,依托濟陽鼓子秧歌的文化強勢地位,將“九龍翻身”鼓譜嵌入秧歌開場表演,借勢完成從邊緣技藝到核心符號的身份轉換,成為濟陽鼓子秧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章丘的譜系脈絡:
章丘未明確家族譜系,呈現的特點是跨代際的社區共生,如南栗園村鼓隊以“老帶新”模式延續,成員年齡跨度16—84歲,男女組合優勢互補,形成“非遺+文旅”的開放型傳承生態。
三、傳承譜系的動態建構:梯度傳承與文化適應性
(一)梯度傳承的結構韌性:核心技藝與簡化策略
非遺傳承的存續邏輯體現為“核心—邊緣”梯度策略的動態平衡。核心傳承人(如東營的商氏家族)掌握完整的鼓譜,需通過嚴格學習,確保技藝的純正;邊緣傳承人則通過社區工坊或短視頻平臺學習簡化的基礎鼓點,降低參與門檻以吸引青年群體。東營市史口鎮鄉村復興少年宮的非遺進校園實踐,是此策略的典型范例。第八代傳承人商曰武制定標準化教學體系,使非遺課程參與度明顯提高,但僅有少數高階學員能完整演繹原生態鼓譜,印證了“簡化可能導致文化符號流失”的風險。此案例驗證了梯度傳承在青年群體中的適應性價值,也為“核心技藝保護+簡化傳播”的平衡提供了實證依據。
(二)社區支持的二元驅動:儀式性實踐與政策干預
非遺存續高度依賴社區文化邏輯與制度性支持的協同作用。儀式性實踐(如拜師禮中的“刻刀蘸朱砂”)通過象征性行為強化文化認同[4],參與者文化使命感顯著高于未參與者;而禮物經濟(如刺繡換農產)構建的互助網絡在城鎮化沖擊下面臨瓦解,政策干預效果呈現分化,持續資金支持使非遺活力指數提升,但依賴短期文旅項目的社區在活動后參與率又發生驟降。案例對比顯示,濟陽通過非遺活動使鼓譜知曉率從15%躍升至70%,而在景區的商業演出將鼓譜改編為舞臺秀后,盡管年游客量龐大,但文化內涵卻知之甚少,凸顯政策需平衡傳統性與現代需求。
(三)技術賦能的邊界效應:數字化工具的雙刃劍
數字化技術為非遺傳承注入新動能,亦引發文化本真性與技術異化的深層沖突。短視頻平臺中,原生態鼓譜視頻平均播放量2萬次,而融合電音特效的改編版高達數十萬次,但大部分的觀眾無法識別其原始含義;算法偏好“短平快”內容,導致完整技藝傳播量僅為簡化版的1/6。技術工具的教學效率與人文價值亦存張力:VR教學使學員成型速度提升明顯,但傳承人直言“機器教形不傳魂”。
(四)理論整合與模型構建
基于田野數據與量化分析,本章提出“技藝—社群—技術”三維再生產模型,揭示非遺傳承的動態適應性邏輯。技藝維度上,梯度傳承通過核心技藝維系文化根脈,簡化版本擴大傳播基數;社群維度中,儀式性實踐強化文化認同,政策需從“輸血式補貼”轉向“社區賦權”;技術維度強調數字化工具需服務于本真性,通過“線上引流+線下深耕”實現協同增效。此模型呼應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活態遺產”理念,為非遺保護提供兼顧文化根脈與現代創新的理論框架,同時為政策設計奠定實證基礎。
四、傳播路徑的多維分析:城鄉、儀式與數字化的交互效應
(一)城鄉傳播差異的量化評估與機制解析
在城鄉場景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播路徑呈現出深刻的結構性差異。研究發現,鄉村傳播以宗族網絡與儀式空間為根基,形成“家庭—村落—區域”的層級擴散模式。例如,章丘區南栗園村扁鼓隊多次參與農民豐收節等活動,鼓譜知曉率大幅度提升,而城市傳播則依賴商業展演與數字化手段,雖然游客量較高,但對文化內涵缺乏認知,文化認同是鄉村傳播的核心驅動力,而城市中數字化傳播的邊際效用更高,但需警惕算法偏好導致的碎片化風險——完整技藝傳播量僅為簡化版的1/6。
(二)儀式功能的轉型與傳播效能的重構
非遺的儀式功能正從傳統性展演向多功能服務轉型,重構傳播效能。教育型活動展現出的獨特黏性正成為非遺傳播的新興儀式空間,大部分參與者愿主動傳播,形成“家庭—學校—社區”聯動網絡。山東東營區一中作為九龍翻身鼓譜教學試點,聘請傳承藝人商炳華入校指導,成立非遺志愿服務隊,招募120名學生參與訓練。濱州市團包村將鼓譜技法整理為教材,納入學校課程。章丘區南栗園村通過“非遺+文旅”模式,在千佛山廟會等景區吸引眾多學生觀摩,三地實踐共同探索非遺進校園路徑。調查顯示,大部分參演學生愿向親友傳播鼓譜文化,形成“展演—教育—再傳播”的閉環。這種轉型不僅拓展了傳統儀式的功能邊界,更通過“家庭—學校—社區”聯動網絡,使青年群體的文化認同感顯著高于單純商業展演參與者。
(三)數字化傳播的閾值效應
數字化技術為非遺傳播注入動能,但需直面其閾值效應與倫理挑戰。短視頻平臺中,原生態鼓譜視頻平均播放量僅2萬次,而融合電音與特效的改編版播放量飆升至數十萬次,但大部分的觀眾無法識別其原始含義;算法偏好“短平快”內容,導致完整技藝傳播量差強人意。技術賦能亦存在實踐邊界:VR教學雖提升了實操效率,卻弱化了學生的感官體驗,印證了“機器教學不傳魂”的警示。
(四)整合模型與政策啟示
基于結構方程模型,研究提出“城鄉—儀式—數字”協同框架:城鄉聯動需設立“非遺文化周”整合鄉村儀式與城市展演;技術應用應以倫理為界,要求平臺標注非遺來源;社區層面需推廣非遺守護人制度。例如,濱州“祖孫共學計劃”促進家庭傳承,而“非遺元宇宙+社區工坊”雙軌模式吸引更多學員加入社區活動。這些策略旨在平衡文化本真性與現代創新,推動非遺從搶救性保護向生活化創新轉型。
五、保護策略的系統設計:文化—技術—社會的協同框架
(一)文化維度:核心技藝保護與社區參與機制
非遺保護的核心在于維系文化根脈,需通過分級保護與社區賦權激活地方性知識的再生產。研究提出“傳承人分級保護制度”,將傳承人劃分為國家級與社區級梯隊:國家級傳承人掌握完整鼓譜,負責技藝標準化與檔案整理,政府提供年度津貼及版權保護支持;社區級傳承人側重簡化技藝的傳播與教學,通過“非遺守護人”計劃選拔青年骨干,并參與線下實踐。例如,濱州市技師學院成立傳統文化藝術社團,將《九龍翻身》改編為音樂劇,融合流行歌曲、武術等元素,學生參與率大幅度提高;濱州、東營等地舉辦非遺夏令營,學生學習鼓譜演奏技巧、史口鎮結合剪紙、書法等活動,打造綜合性傳統文化教育項目,吸引青少年關注,以上活動印證儀式性實踐對文化認同的強化作用。
(二)技術維度:數字化賦能的創新路徑
數字化技術為非遺注入新動能,但其應用需設定倫理邊界以防止文化異化。一方面,通過建立全國非遺基因庫與區塊鏈,保障技藝的完整性與社區權益;另一方面,規范算法倫理,要求短視頻平臺標注“非遺原生態”標簽,并對娛樂化改編內容降權;開發混合傳承模式(線上VR教學+線下工坊)成為平衡效率與深度的關鍵。
章丘區的數字化傳承實踐為技術賦能提供范本。2023年通過抖音直播展示南栗園村鼓隊表演,吸引了更多年輕學員。技術團隊開發的VR教學系統,將12種槌法分解為360度可交互模塊,使學員成型速度加快。但田野數據顯示,VR組學員對“鼓面震動反饋”的感知能力較傳統師徒制學員偏低,印證“機器教形不傳魂”的技術局限。為此,章丘試點推行“線上VR+線下工坊”混合模式,使學員社區活動參與率提高,為技術倫理的邊界管控提供解決方案。
(三)社會維度:政策協同與教育體系重構
非遺保護需融入教育體系,形成多方協同的長效機制。在政策層面,文旅部門聯合教育、科技等部門成立“非遺保護聯席會”,統籌資源分配。在教育層面,基礎教育引入非遺校本課程,職業教育則開設非遺專業。山東省通過政策協同推動非遺教育體系重構,2015年將“九龍翻身”列入市級非遺名錄,山東東營市第一中學開設非遺課程,將家族技藝轉化為標準化教材。濱州市技師學院創新“非遺+職業教育”模式,將“九龍翻身”改編為音樂劇并融入流行元素。政策層面,文旅部門聯合教育廳設立“非遺傳承基地專項基金”,對考核達標的學校給予補貼,促使非遺進校園。
(四)整合實踐:協同框架的落地路徑
研究表明,非遺的活態傳承需構建多元實踐場景。如濱州“祖孫共學計劃”通過家庭代際傳播使文化認知率提升35%,濟陽鼓子秧歌的文化寄生策略實現非遺從邊緣到核心的身份轉換,章丘“文旅+教育”雙軌模式創造了較好的經濟效益。這些案例共同印證:唯有通過文化根脈—技術創新—社會協同的系統性重構,方能實現非遺從靜態遺產向生活化實踐的實質性跨越。
結語
非遺保護本質上是文明基因的現代激活,梯度傳承策略通過“核心—邊緣”分層既維系了文化本真性,又降低了傳播門檻;城鄉差異凸顯傳統儀式與數字化工具的雙刃劍效應,鄉村的宗族網絡保障了文化深度,而城市的技術賦能雖拓展傳播廣度,卻需警惕算法偏好導致的符號異化。通過“文化—技術—社會”協同框架的試點驗證研究為活態傳承提供了可操作的路徑。
本文系山東藝術科學重點課題“山東九龍翻身鼓譜傳承譜系及當地傳播研究”(L2025Z05160614)的研究成果。
注釋:
[1]東營市文化和旅游局:《東營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圖典》,東營市文化和旅游局,2016年,第68頁。
[2]濱州市文化館:《濱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報告》,濱州市文化館,2010年,第12—13頁。
[3]王振宇:《唐代軍樂與山東民間鼓譜關系考》,《中國音樂學》2019年第4期,第78—85頁。
[4]浦秋悅、楊澤幸:《離散群體的音樂認同——評黃婉〈凝聚族群的“飛地”音樂生活〉》,《音樂生活》2023年第4期,第26—29頁。
王 芳 博士,山東外事職業大學講師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