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廢墟上的鐵圖騰
山路蜿蜒,如一條灰色的長蛇,盤繞在群山之間。李雨禾的車子在花椒林里穿行,大串大串的綠椒散發(fā)出刺鼻的麻香,這味道,倒與那蠻王的傳說有幾分相合一辛辣,刺激,令人難以忘懷。
蠻王寨,這名字在鄉(xiāng)人口中傳了幾百年。紫蠻王其人,據(jù)說是干巴村一傈僳族勇士,因不堪土司盤剝,嘯聚山林,殺富濟(jì)貧,終為當(dāng)?shù)赝了舅T殺。頭顱被割,獻(xiàn)于京城,換得士司家的封號與封地。而今寨子已成廢墟,唯余斷壁殘垣,與一股細(xì)泉相伴。而今又是幾百多年過去了,竟有防火公路從干巴村直達(dá)寨門。據(jù)說這條直通蠻王寨的公路是干巴村鄉(xiāng)村振興所修,專為保護(hù)寨子里的古樹和古遺址防火所用。時代變了,深山老林里的蠻王后人們不再嘯聚山林,而是低頭種椒,抬頭放羊,過上了好日子。
當(dāng)越野車停在蠻王當(dāng)年操練兵馬的跑馬坪,李雨禾的相機(jī)便沒有停下過一分鐘。寨門周圍全是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森林,只有山風(fēng)穿過樹梢的低語。古木參天,殘墻魅影,垂落的樹須在斑駁光影中搖曳,她的取景框里,時間仿佛凝固,又仿佛在無聲地奔涌。突然,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牧羊老人毫無預(yù)兆地闖入他的鏡頭一老人斜挎著粗麻線織成的“納撇”口袋,赤著一雙黑的大腳,手里擦著根磨得油亮的牧羊鞭,正站在一棵掛滿長長樹須的古樹下。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穿透林間光影,直直掃向端著相機(jī)的李雨禾。
老人身后,是幾棵需幾人合抱的參天古樹,直插云霄。樹身上垂落的縷縷樹須,將老人原始而滄桑的身影襯托得如同扎根于此的古樹精靈。他的羊群散落在林間空地和灌木叢中,足有六七十頭,皮毛在透過林隙的光線下泛著健康的油亮光澤,它們專心地啃食著地上的苔蘚和嫩葉,安靜而自在。
李雨禾的鏡頭不由自主地對準(zhǔn)了這充滿野性與時間感的一幕。老人顯然察覺到了這無聲的“窺探”,先是一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卻不見惱意,反而動作麻利地攀上了旁邊一塊巨大的青色磐石。他站在高處,再次將目光投向李雨禾,這次帶著更清晰的好奇與審視。那雙赤腳穩(wěn)穩(wěn)地踩在粗糙冰冷的石面上,不見絲毫瑟縮,反倒顯出一種近乎傲然的坦蕩。這骨子里的硬氣,瞬間讓李雨禾聯(lián)想到了傳說中的紫蠻王。
“老伯,放羊?。俊崩钣旰瘫粚Ψ教谷坏哪抗饪吹糜行┎缓靡馑?,連忙放下相機(jī),主動開口招呼,試圖打破這被“抓包”的微妙氣氛。
老人咧開嘴,露出幾顆結(jié)實的黃牙,臉上深刻的皺紋舒展開:“嗯!林子里頭,蘑菇、耳子也好撿哩。”他的聲音帶著山民特有的沙啞和爽利。
李雨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雙赤腳上,它們與布滿碎石枯枝的地面形成鮮明對比:“老伯,您不穿鞋子?”
“鞋子?”老人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咧嘴笑了,笑聲短促而洪亮,“穿它做甚?不慣哩!”他邊說邊抬起一只腳,毫不避諱地展示給李雨禾看。
那真是一雙令人震撼的腳!腳底板厚實得如同老犀牛的皮,顏色深褐,覆蓋著厚厚一層泛著蠟光的硬繭。青黑色的血管如虬結(jié)的老藤盤踞其上,腳趾粗壯有力,趾關(guān)節(jié)凸起,趾甲厚實變形,像鷹爪般牢牢地抓摳著地面。他隨意地躁了躁腳,碎石和枯枝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仿佛被碾壓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塵埃。
“瞧見沒?”老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語氣鏗鏘,“我這雙腳板,比你們城里人那皮鞋可經(jīng)用多嘍!刺扎不透,石磨不破,走這山路,穩(wěn)當(dāng)?shù)煤?!”老人洪亮的聲音在寂靜的林間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鐵腳”穩(wěn)穩(wěn)地立在青石上,仿佛本身就是這山林的一部分,與腳下粗糙的巖石、與周圍盤根錯節(jié)的古樹根須融為一體。
這時她猛然發(fā)現(xiàn),老人的一雙腳居然都是六趾。
“老伯,您這腳?”李雨禾走近幾步,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單純的驚嘆,而非冒犯。他注意到老人腳踝處幾道深色的舊疤,像是被什么尖銳物別蹭留下的歲月印記。
老人從大石上利落地跳了下來,他隨手用牧羊鞭指了指羊群深處:“打小就這樣,幾十年嘍。這山里的路、石頭、刺棵、溪水,都認(rèn)得它?!彼Z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自信卻撲面而來。“穿鞋?悶得慌!腳底板沒了知覺,走不穩(wěn)當(dāng),摔了都不知道疼在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雨禾腳上那雙價值不菲的專業(yè)登山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長輩看晚輩玩鬧般的寬容笑意:“你們城里娃,靠鞋。我們傈傈家靠腳。鞋會爛,腳越磨越硬氣!”
這時,一只半大的黑山羊似乎對李雨禾這個陌生人格外好奇,試探著湊近過來,用鼻子嗅了嗅她的褲腿。老人一聲短促而獨特的呼哨,那山羊立刻像接到了命令,乖乖地轉(zhuǎn)身跑回羊群中去了。
“您就住在這附近?”李雨禾環(huán)顧四周,除了莽莽林海和斷壁殘垣,看不到人煙的痕跡。
“嗯吶?!崩先擞帽奚页芰稚钐幠硞€方向虛點了一下,“下面那個梁子,那個有紀(jì)念碑的村子里的。”他的目光投向遠(yuǎn)處依稀可見的蠻王寨殘墻,眼神變得有些悠遠(yuǎn),那份傲然里似乎又摻進(jìn)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郁,仿佛與那廢墟有著某種無聲的共鳴。
“我們這兒,老輩子傳下來的故事多著呢?!?/p>
李雨禾心頭一動,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位赤腳老人,或許不僅僅是蠻王寨的一個牧羊人。他那雙與傳說中蠻王氣質(zhì)隱約相似的“鐵腳”,有著不尋常的氣息。
“那老伯,您…聽說過紫蠻王的故事嗎?”李雨禾試探著問,同時悄悄觀察著老人的反應(yīng)。
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的石片,掂量了一下,然后手腕一抖,石片帶著破空之聲,“嗖”地飛了出去,精準(zhǔn)地打在另一只試圖偏離羊群路線的小羊羔屁股上。小羊“咩”地驚叫一聲,立刻回歸了隊伍。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直起身,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再次銳利地鎖定了李雨禾,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紫蠻王?那是多少輩前的事兒嘍。寨子里的樹都長到幾個人都抱不過來了,誰還曉得這蠻王的事情是真與假?!彼D了頓,語氣帶著山民特有的世故,“你們這些拿相機(jī)的,跑這么遠(yuǎn),就為了聽個老掉牙的故事?”
李雨禾正想解釋自己不僅僅是游客,老人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對著羊群發(fā)出幾聲悠長的吆喝,羊群開始緩緩向密林更深處移動。
“天不早了,羊該回圈了?!崩先吮硨χ钣旰蹋曇艋煸谘蛉旱拟忚K聲里,“小姑娘,這林子深,路不好走,太陽落山前,你也該回了?!彼麤]有再回頭,赤著那雙“鐵腳”,步履穩(wěn)健地踏入林間光影交錯的小徑,身影很快被茂密的樹叢和垂掛的樹須吞沒,只留下漸行漸遠(yuǎn)的羊鈴聲和拖長的尾聲,在林間久久回蕩。
李雨禾站在原地,望著老人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沾滿泥土的登山鞋。相機(jī)還掛在胸前,但她此刻卻忘了拍照。剛才那雙震撼人心的“鐵腳”,老人言語間流露出的對山林的熟稔以及最后那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都讓她感覺像是無意間觸碰到了蠻王寨傳說之下,依然鮮活的、帶著體溫的某種真實。
李雨禾回到干巴村,心頭仍縈繞著那位赤腳老人如古樹般扎根山巖的身影、那雙震撼人心的“鐵腳”。她迫不及待地翻出相機(jī)里拍下的照片一尤其是老人站在青石上,赤腳如鷹爪般緊扣石面的那張?zhí)貙懸蝗フ宜诖謇锺v村的老同學(xué)楊鵬。
“囉!”楊鵬剛瞥了一眼屏幕,眼睛瞬間瞪圓了,一把搶過相機(jī),指著屏幕驚叫起來,“瓦坡瑪!你遇見他啦?這是老蠻腳牧羊人,瓦坡瑪呀!”
“瓦坡瑪?蠻腳?”李雨禾愣住了,你知道他?
“可不是嘛!天生的老蠻腳!”楊鵬拍著大腿,語氣里充滿了對這個“傳奇”人物的無奈與敬佩,“他呀,你可別以為他穿不起鞋!他家是村里的養(yǎng)羊大戶,光羊一年就能賣七八萬!加上青花椒、野蜂蜜這些山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十來萬的進(jìn)賬,在咱這山里,那是妥妥的富裕戶!”
李雨禾更加愕然。那個赤腳立于荒林古寨、宛如與世隔絕的老人形象,瞬間被“富裕戶”三個字沖擊得有些模糊。
“那那他為什么不穿鞋?”李雨禾指著照片上那雙布滿厚繭、青筋虬結(jié)的腳,“這山路,再硬的腳也”
“怪??!就一個字,!”楊鵬連說著,搖頭苦笑,仿佛有無盡的故事要倒出來,“為了讓他這雙寶貝鐵腳穿上鞋,我們這些村干部,還有之前的駐村干部,可真是把招數(shù)都用盡了,就差沒給他腳上套枷鎖了!”
楊鵬掰著手指數(shù)起來:“他家里的伯伯,那可是當(dāng)年干巴村戰(zhàn)役的英雄,名字就刻在村口那革命烈士紀(jì)念碑上!村里體恤他是老黨員,又是烈士后人,前些年把他家列為建檔立卡戶重點扶持。你猜怎么著?老爺子硬氣得很,拍著胸脯說‘我瓦坡瑪吃得起飯,殺得起羊,用不著國家養(yǎng)。’不過,他聽招呼,帶頭改羊圈、擴(kuò)大養(yǎng)羊規(guī)模,種花椒,樣樣走在前面,是脫貧的典型??晌í氁粯右灰唤o這光腳丫子套上鞋,那是打死也不干!”
楊鵬的語氣既無奈又帶著一絲好笑:“沒鞋?嶄新的解放鞋、結(jié)實的膠鞋,甚至定制的軟和的布鞋,我們都送過,發(fā)黨齡三十年紀(jì)念章那天,村支書特意給他訂制了雙專門的六趾布鞋。瓦坡瑪試了試,說像戴了銬的蛤蟆,第二天鞋就被掛在羊圈門口當(dāng)鳥窩。你說不?”
“村干部們?yōu)樗@雙老蠻腳操碎了心呀,支部開黨員大會批評他不注意形象,影響黨員先進(jìn)性,他悶頭聽著,不反駁,就是不穿鞋,村里搞衛(wèi)生評比,給他上‘不文明行為黑榜’,照片貼公告欄,他路過瞅一眼,嘿嘿一笑,照樣打光腳!最要命的是,大上前年脫貧驗收檢查,市縣各級部門都來村里搞檢查,瓦坡瑪偏偏趕著羊群‘啪嗒啪嗒從村委會門口路過。領(lǐng)導(dǎo)們的目光齊刷刷町在他那雙大腳板上,那場面!驗收組的臉都綠了,差點因為這活生生的‘形象問題’卡??!”
“可你別說,”楊鵬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滿是嘆服,“這雙大蠻腳,還真沒耽誤他脫貧致富奔小康!他家的羊,就是比別人家的繁殖快、少生病、長得肥!他光著腳板鉆林子、爬陡坡、順帶幫我們防火宣傳,那效率,穿鞋的還真不上!他這‘鐵腳王’的名號,真不是白叫的!”
李雨禾的目光再次落回相機(jī)屏幕上。照片里,瓦坡瑪站在古樹下、青石上,赤腳如生根。陽光透過樹須,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和那雙傳奇的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此刻,這光影在李雨禾眼中,仿佛不再是單純的滄桑,而是某種穿越時空的回響。
二“門面”與地氣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山間的薄霧還未散盡,李雨禾就被楊鵬叫醒了。同行的還有干巴村的村支書瓦鐵成,一個精干的中年漢子,但他的手里竟拎著一雙嶄新的、厚實的軍用膠鞋。
“李記者,走,帶你見真神!”楊鵬眨眨眼,帶著點促狹的笑意,“不過今天我們支書親自陪同這拍攝,可是帶著‘任務(wù)’來的。”他朝瓦鐵成手里的鞋子努了努嘴。
身姿挺拔的村支書瓦鐵成掂了掂手里的新鞋無奈地笑了笑:“唉,老瓦叔這雙鐵腳板,是咱們村一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钫信啤?,可也是塊‘硬骨頭’呀!今天你這大記者來拍‘腳沾泥土的基層黨建面對面’,機(jī)會難得,說啥也得讓他把這‘門面’稍微嗯,拾掇拾掇。”對于李雨禾這次的專題黨建跟拍,瓦鐵成格外的重視。
三人踏著晨露,來到干巴村九組。瓦坡瑪家的小院依山而建,寬敞整潔。政府補貼建起的標(biāo)準(zhǔn)化圈舍,白墻藍(lán)瓦,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幢小別墅,里面隱隱傳來牛羊的叫聲和清新的草料氣息。瓦坡瑪正蹲在院門口,就著清晨微涼的山泉水,嘩啦嘩啦地洗他那雙標(biāo)志性的“六趾鐵腳”。水珠順著他黑厚實的腳板滾落,那盤根錯節(jié)的青筋和鷹爪般的腳趾在清澈的水流中顯得更加道勁有力。
“老瓦叔!大清早洗腳呢?”瓦鐵成老遠(yuǎn)就高聲打招呼,快步走過去,把那嶄新的膠鞋往地上一放,“瞧瞧,鎮(zhèn)上剛發(fā)的好膠鞋,厚實耐穿,跟我穿的是一樣的,特意給你帶的!”
老頭頭也沒有抬,倒是檐下的羊羔“咩”地叫了一聲,像是替他回答。
李雨禾已經(jīng)本能地舉起了相機(jī),鏡頭對準(zhǔn)了那雙浸泡在水中的傳奇腳板。瓦鐵成見狀,趕緊蹲下身子,湊近瓦坡瑪,壓低聲音,帶著點央求的意味:“老叔!你看,今天市里來的李記者,專門來我們干巴村搞黨建促鄉(xiāng)村振興跟拍的,要宣傳家鄉(xiāng),宣傳咱們黨員帶頭致富的好榜樣!你這形象…光著個腳板子,拍出去,影響多不好?咱黨員,得注意個先進(jìn)性不是?穿上,就今天穿上拍一會兒,拍完了你愛咋咋地,行不?”瓦鐵成幾乎是在打商量了,還特意強調(diào)“黨建”和“黨員先進(jìn)性”。
打光腳板就不先進(jìn)啦?
瓦坡瑪終于洗完腳,嘩啦一下站起身。他甩了甩腳上的水珠,那雙腳在晨光下泛著濕潤健康的深褐色光澤。他瞥了一眼地上嶄新的膠鞋,又看了看瓦鐵成殷切的臉,最后目光落在李雨禾端著的相機(jī)鏡頭上。
他咧開嘴,露出那幾顆標(biāo)志性的黃牙,笑了。那笑容里沒有妥協(xié),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狡黠和不容置疑的堅持。
“鐵成啊,”瓦坡瑪?shù)穆曇艉榱粒瑤е绞愕挠矚?,“你這話說的,我光腳板接的地氣,比你們穿鞋的深多嘍!我這雙腳,踩的是自家的地,放的是自家的羊,種的是自家的椒,靠它吃飯,靠它致富!哪點不先進(jìn)?哪點丟人了?”他邊說邊抬起一只腳,那六趾有力地張開,展示給眾人看,“它認(rèn)得這山里的每塊石頭,每根草刺!穿個鞋,像套了層殼,悶得慌,走不穩(wěn),還耽誤干活!李記者要拍‘腳沾泥土’,我的這雙腳,沾的就是實打?qū)嵉哪嗤?!?/p>
一番話擲地有聲,噎得瓦鐵成直撓頭,楊鵬在一旁憋著笑。李雨禾的鏡頭卻興奮地捕捉著這一幕:瓦坡瑪赤腳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身形挺拔,目光炯炯,那番關(guān)于“接地氣”和“先進(jìn)性”的獨特宣言,配上他那雙沾著水珠、筋骨盤虬的“六趾鐵腳”,構(gòu)成了一幅極具沖擊力又無比真實的畫面這才是真正的“腳沾泥土”!
瓦鐵成知道多說無益,只能苦笑著收起新鞋:“得得得,您老有理!您這雙腳,是咱村的鐵招牌!拍吧拍吧,李記者,您就拍這‘原生態(tài)’的先進(jìn)典型!如果不滿意,我再給你找,我們村的先進(jìn)典型多著呢?!闭Z氣里是徹底的無奈,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
瓦坡瑪滿意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抄起靠在墻角的牧羊鞭,對著坡下的羊圈吆喝了幾聲,羊群立刻騷動起來。
瓦坡瑪一聲吆喝,羊鞭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響哨,羊群像得到指令的士兵,涌出圈門,匯入干巴村蘇醒的脈搏中。李雨禾的鏡頭緊緊鎖定那雙黑的大腳,開始了這場意義非凡的振興巡禮。
三 振興路上的赤足印記
鏡頭掠過村道旁鮮紅標(biāo)語“好日子都是奮斗出來的!”嶄新的太陽能路燈沿路而立,白墻黛瓦的民居錯落有致,水泥路面平整堅實,瓦坡瑪?shù)某嗄_踩在上面,發(fā)出特有的“啪嗒”聲,與身后羊群的鈴鐺、村民早起勞作的聲響交織成清晨的序曲。鏡頭拉近,村口高大巍峨的“干巴村革命烈士紀(jì)念碑”,定格在李雨禾的取景框里,革命志士丁志平的語句“革命事業(yè)是長期的、艱苦的,我們只有具備著愈困難,愈奮斗,愈貧困,愈努力,愈失敗,愈決心的堅強的鋼鐵般的意志,才能完成偉大的事業(yè)”,和著八十九名烈士名字的字體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熠熠生輝。羊群經(jīng)過,仿佛也感知到肅穆,輕輕放慢了腳步。瓦坡瑪停下腳步,赤腳踩在紀(jì)念碑前同樣新鋪的水泥地上。他沒有言語,只是仰頭凝視著碑頂,那雙平日里寫滿倔強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無聲的敬重。瓦鐵成在一旁低聲道:“老瓦叔的大伯就在上面。先烈們用命換來的太平,咱得用‘蠻干’把它變成好日子,才對得起他們!”
離開紀(jì)念碑,瓦坡瑪?shù)难蛉宏懤m(xù)又匯合了幾支牧羊人的牛羊隊伍,一時間牛叫馬吼,叮叮當(dāng)當(dāng),浩浩蕩蕩扎向村外。鏡頭追隨瓦坡瑪?shù)拇蟪嗄_,穿過一片又一片生機(jī)勃勃的花椒林。這正是干巴村的“金果果”!低矮的花椒樹連綿成片,青翠的枝葉間已掛滿串串青綠飽滿的椒粒,空氣中彌漫著特有的麻香。瓦坡瑪?shù)某嗄_熟練地踏入林間松軟的泥土,走到一株長勢極好的花椒樹旁。他抬起腳,用那粗壯的腳趾靈巧地扒開根部周圍的浮土,露出白亮健康的根須。
“瞧見沒?”他對著村支書瓦鐵成帶著行家的自信說,“你帶回來的新品種,根須白亮,土潤不濕,這椒,今年麻味肯定足到頂!穿鞋?穿鞋就感覺不到這地氣兒了!”
可不是嘛,當(dāng)年我們動員你改良一下品種,你還不愿意。說是老品種花椒吃習(xí)慣了,現(xiàn)在咋樣?今年少說你家又要多增產(chǎn)幾百斤干花椒了。瓦鐵成和楊鵬跟在羊群的后面走得氣喘。
山風(fēng)呼嘯,羊鈴叮鐺,伴著瓦坡瑪那雙“六趾鐵腳”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驚飛了路上覓食的鳥兒。鏡頭掃過林間套種的魔芋、中藥材,以及林下悠閑覓食的土雞,一幅立體農(nóng)業(yè)的活力。
穿過花椒林,眼前豁然開朗一一是村里合作社的集中生態(tài)牧場。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膘肥體壯,皮毛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瓦坡瑪?shù)难蛉菏炀毜厝谌肫渲小K嗄_登上一個緩坡,俯瞰牧場,像一位檢閱部隊的將軍。
“以前放羊,滿山跑,累死人,羊還掉膘?!彼钢F(xiàn)代化的圍欄、自動飲水點和遠(yuǎn)處的飼料加工棚,“現(xiàn)在,合作社統(tǒng)一規(guī)劃,科學(xué)放牧,省力,羊長得快,病也少!政府幫咱們修的這路,車能開進(jìn)來拉飼料運牛羊,方便得很!”
“咱們村這個牧場夠先進(jìn),夠振興了吧!丫頭。不過話又說回來,咱村今天這樣真的要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鐵娃子。但我的羊我不關(guān)在里面養(yǎng),我每天都要和它們?nèi)バU王寨里遛一圈?!?/p>
瓦鐵成看著瓦坡瑪眺望牧場的背影,聽著他那番對合作社的夸贊,臉上剛露出欣慰的笑容,卻又被老瓦叔最后那句“還是要趕去蠻王寨溜一圈”給噎了回去。他抹了把汗,喘著粗氣走上前,與瓦坡瑪并肩站在坡頂。
“老瓦叔!”瓦鐵成的語氣帶著明顯的無奈和不解,他用手指著眼前這規(guī)劃整齊、水草豐美的現(xiàn)代化牧場,“您瞧瞧!這圍欄結(jié)實,水槽自動,獸醫(yī)定期來,飼料配方都是專家搞的!羊在這膘長得快,少生病,省心省力,多好!您那‘蠻王寨’,來回十幾里山路,又陡又滑,碎石珞腳,您天天光著腳板追著羊跑,這…這不是‘蠻干'是啥?”
瓦坡瑪那雙盛滿敬重的眼睛此刻又恢復(fù)了平日的倔強,甚至帶點孩子氣的固執(zhí)。他沒看瓦鐵成,目光依舊投向牧場盡頭云霧繚繞的山巒深處一一那是蠻王寨的方向。
“鐵成娃子,你說得都對。”瓦坡瑪?shù)穆曇舨桓?,卻像腳下的石頭一樣硬實,“這牧場,是科學(xué),是省力。羊是壯了,日子是好了,政府給咱修的這路,更是通了財神爺?shù)拈T!這恩情,我老瓦心里頭記著,天天在這碑前(他朝烈士紀(jì)念碑的方向努努嘴)都念叨著哩!”
他頓了頓,赤著的腳趾無意識地?fù)钢_下的泥土,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可這‘蠻干’”他轉(zhuǎn)過頭,直視著瓦鐵成,眼神里沒有對抗,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它不是傻干,也不是瞎干!那蠻王寨的草,帶著股老山里的野氣兒,羊啃了,肉味不一樣,膻味都帶著香!那泉水,是石頭縫里沁出來的甜,羊喝了,皮毛都亮幾分!我這兩條腿,這雙鐵腳板,幾十年踩熟了那山路,閉著眼都能摸過去。羊認(rèn)路,更認(rèn)我!我一天不去,它們就在這圈里打蔫,沒精神!”
楊鵬這時也跟了上來,插話道:“老瓦叔,科學(xué)養(yǎng)羊講究的是營養(yǎng)均衡、環(huán)境穩(wěn)定。咱這牧場的草料都是精心配比的,水源也定期檢測,不比那山里的差,還更安全衛(wèi)生啊!您這天天跑,太辛苦,萬一摔著了……”
“辛苦?”瓦坡瑪像是聽到了什么新鮮詞,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當(dāng)年打土匪、開荒山,我伯伯我爹他們那才叫辛苦!用命換來的地,我這雙腳踩在上面,心里才踏實!穿鞋?穿鞋就隔了一層,感覺不到地氣兒,也感覺不到祖輩的血汗味兒!”
“再說了,”他語氣緩和了些,帶著點狡黠,“我這‘蠻干’,也有‘巧’處。你看我天天跑蠻王寨,順道就看了那幾片老林子的樹勢,哪里的蘑菇生了,哪里的耳子老了,那里的古樹又被雷劈了,看看野藥材的長勢,還看了山泉水頭的水量大小。這算不算……嗯,那個詞兒叫啥來著……‘生態(tài)監(jiān)測’?還是巡山守寨,你們坐辦公室的,能有我這雙鐵腳板跑得起嗎?”
瓦鐵成被老瓦叔這套“歪理”弄得哭笑不得。他明白,眼前這倔老頭,對新事物并非頑固排斥一一他接受了花椒新品種,認(rèn)可了合作社牧場的好處,真心感激政策和幫助。但他骨子里那份與山野土地近乎血脈相連的執(zhí)著,那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知、去守護(hù)、去“馴服”這片土地的沖動,是無法被現(xiàn)代牧場完全取代的。
“行行行!”瓦鐵成終于放棄了說服,無奈地擺擺手,臉上卻帶著理解的笑意,“您老這‘赤腳巡山使’、‘蠻王寨總督’的差事,誰也替不了!科學(xué)巧干,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您這‘蠻干’,使勁干,也是為了讓日子過得更有您老瓦家的滋味兒!只要您高興,腿腳受得住,羊也樂意,您就繼續(xù)當(dāng)您的‘蠻王’!不過咱可說好了,合作社的防疫、登記、統(tǒng)一銷售這些‘巧干’的規(guī)矩,您可一樣不能落下!”
瓦坡瑪一聽,臉上立刻綻開了勝利的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了,用力一拍瓦鐵成的肩膀:“這才像話!放心!規(guī)矩我懂!好日子是奮斗出來的,巧干蠻干一起上,勁兒往一處使,才對得起這碑上的名字,對得起這好光景!”說完,他吆喝一聲,赤腳邁開大步,步履生風(fēng)地朝著羊群走去?;仡^不忘向李雨禾招招手,“咋樣?咱們村的先進(jìn)性你都看了,沒看到的,讓鐵成娃兒和楊委員帶你繼續(xù)去看,我放羊館要去蠻王寨放我的羊嘍!”
瓦坡瑪那聲“走嘍!”的尾音還在山梁上飄著,人和羊群眨眼功夫就沒了影兒,只剩下遠(yuǎn)處林子被帶起的枝葉還在微微晃悠,還有天邊那幾朵慢悠悠的白云。
“哎—!瓦叔!黨建!還有黨建場景沒拍呢!”李雨禾急得直躁腳,扯著嗓子朝空蕩蕩的山林喊,回應(yīng)她的只有幾聲悠長的鳥叫和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她舉著攝像機(jī),有點“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滑稽感。
瓦鐵成和楊鵬互相瞅了一眼,默契地聳了聳肩,那表情跟排練過似的。
“嘿,甬喊了李記者。”瓦鐵成走過來,順手拔下沾在褲腿上的一撮粘粘草,“老瓦叔這一進(jìn)他的蠻王寨,別說你拿攝像機(jī),就是牽十條最精的山狗,也甫想把他從林子里薅出來!今兒能陪著你轉(zhuǎn)悠這大半天,讓你拍了個夠,那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了!你是不知道,平時我們想找他開個會,都得提前在他放羊的必經(jīng)之路上‘埋伏’!”
楊鵬也扶了扶眼鏡,接口道:“可不是嘛。村里不少人背地里嘀咕,說老瓦叔這做派,太‘獨’,跟不上時代潮流。合作社多好啊,科學(xué)放牧多省心啊,他偏要天天鉆老林子,光著腳板跑斷腿,這不是‘蠻干'是啥?”
“怪就怪在這兒!”瓦鐵成掏出煙盒,自己叼了一根,又遞給楊鵬一支,楊鵬擺擺手,他自顧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瞇著眼看向瓦坡瑪消失的方向,“你說他‘獨’吧,他養(yǎng)的羊,偏偏就是全村最肥、最壯實,拉到市場上,價錢總能高別人一截!邪門了!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追著他問:‘老瓦叔,你這羊是吃了仙丹還是咋地,有啥秘方?’”
瓦鐵成學(xué)著瓦坡瑪當(dāng)時的動作,用力躁了躁腳,模仿著那倔老頭的腔調(diào):“他拿他那大腳丫子‘啪’地一躁地,咧嘴一笑,露出那口黃牙:‘秘’方?喏,這就是秘方!腳指拇告訴我哪塊石頭底下藏著嫩草尖兒,哪片坡地的草最鮮甜,哪條小道繞過去能避開毒日頭!”
楊鵬聽得直搖頭,一臉的不信邪:“光腳板放羊羊就肯長?這這從生物學(xué)、營養(yǎng)學(xué)上也說不通?。‰y道是他的腳底板能分泌啥特殊激素?還是羊就認(rèn)他那股子‘赤腳大仙’的氣味兒?”他這農(nóng)技科研人員的職業(yè)病又犯了,開始天馬行空地琢磨起來。
李雨禾被兩人的對話逗樂了,剛才沒拍到黨建素材的郁悶也散了大半。她放下攝像機(jī),充滿了記者特有的探究欲:“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瓦支書,楊委員,你們這么一說,我更好奇了!這老瓦叔身上,肯定還有我們沒挖出來的‘寶’!光看他這放羊的本事,就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道行’?!?/p>
她頓了頓,看向瓦鐵成,帶著點狡黠和懇求:“支書,你看…這黨建活動的主角都‘遁走’了,我這專題片也不能半途而廢啊。白天是拍不著他了,那…晚上呢?他總得回家吧?我聽說咱們干巴村的黨員們,以前就愛聚在火塘邊學(xué)習(xí)、議事?那氛圍多好??!又溫暖又接地氣!下一步,咱們能不能就拍這個?拍這‘火塘邊的星火’?”
瓦鐵成和楊鵬對視一眼,都笑了。瓦鐵成把煙頭在鞋底摁滅,爽快地說:“成!李記者你這主意好!火塘邊,那是老瓦叔的‘主場’!他再‘蠻’,黨員活動總得參加!而且啊,”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晚上圍著火塘,幾杯苞谷酒下肚,指不定這倔老頭能抖樓出點啥真東西來!他那‘腳底板識草’的本事,說不定真能說出個一二三。”
楊鵬也來了興趣:“對!晚上光線是差點,但氛圍絕對夠!而且正好可以觀察一下,他這‘赤腳感知’的理論,有沒有點嗯……民間科學(xué)的影子?我支持你拍這個!”
“太好了!”李雨禾興奮地一拍手,“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今晚,火塘邊,‘星火’計劃!我就不信,這次還能讓咱們的‘蠻王溜了!”
三人站在山梁上,望著腳下煥然一新的干巴村,又望了望瓦坡瑪消失的那片蔥郁山林。陽光依舊明媚,但他們的心思,已經(jīng)飄向了夜晚那跳躍著溫暖火焰的火塘,期待著在那光影搖電中,捕捉到老瓦叔那雙赤腳背后更深的故事,以及那在新時代依舊頑強閃爍的、來自土地深處的“星火”。
四火塘星火
當(dāng)最后一縷夕陽消失在蠻王寨方向的山脊,瓦坡瑪?shù)难蛉河只氐搅藷ㄈ灰恍碌娜ι?。他站在自家寬敞的院壩里,赤腳踩在堅實的地面上,望著遠(yuǎn)處亮起的點點燈火,對李雨禾和瓦鐵成咧嘴一笑,露出那幾顆標(biāo)志性的黃牙:“瞧,這光景,亮堂吧?都是咱村支書帶著鄉(xiāng)親,一腳一腳,‘蠻'出來的!”
李雨禾鄭重地點點頭。夜幕低垂,干巴村九組,瓦坡瑪家的火塘燒得旺旺。松柴啪作響,跳動的火光將老人溝壑縱橫的臉映照得如同山巖。李雨禾、楊鵬、村支書瓦鐵成和幾名村里的支委黨員圍坐一旁。這一次,沒有跟拍,只有傾聽。
“紫蠻王的刀,砍的是土司的鎖鏈。”瓦坡瑪?shù)穆曇舻统?,像山風(fēng)穿過古樹洞,“我大伯的刀,劈的是舊世道的黑天?!彼植诘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火塘邊一塊被熏得黑的石頭,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刀柄的溫度。
他緩緩講述,火苗在他眼中跳躍:
“一九四九年,三月,天冷得很。丁志平司令的隊伍來了,像一陣火,燒到了干巴村這山旮昇。我大伯,還有寨子里三個最好的獵手,都是紫蠻王寨子出來的種,骨頭硬,血性足,二話不說就跟著扛起了火老彎槍,拿起了刀一那刀,就是照著老輩傳下的蠻王刀樣子打的,長,沉,刃口帶鉤!投奔到了丁司令的隊伍。七月三號那天早上,天殺的楊震寰、王富學(xué)那些狗崽子圍上來,在我們干巴村那叫一個慘??!”瓦坡瑪?shù)穆曇暨炝艘幌?,火光在他眼中劇烈地晃動,“槍子兒像下雹子!大伯他們那支敢死隊,三十條漢子,往北沖!就是為了把狗日的引開,讓丁司令的大部隊能鉆大箐溝!”
“我大伯,”瓦坡瑪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射出鷹隼般的光,直刺人心,“他舉著那把蠻王刀,沖在最前頭!子彈‘嗖嗖'地打穿了他的綁腿,血都滲出來了!旁邊人喊他趴下,他吼得比槍響還震耳:‘趴個逑!這比當(dāng)年土司射的毒箭痛快多了!給老子沖!,”
火塘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柴火的爆裂聲。李雨禾仿佛聽到了七十多年前那震天的怒吼,看到了那把在硝煙中閃亮的蠻王刀,看到了一個傈傈漢子將祖先的勇武與為光明而戰(zhàn)的決絕融為一體的身影。
“后來…敢死隊…沒一個團(tuán)圇回來的?!蓖咂卢?shù)穆曇舻拖氯?,像燃盡的灰燼,“刀……也找不見了。就剩下這骨頭……”他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又躁了躁那雙赤腳,“還有這腳底板踩著的,他們用血換來的地!”
瓦坡瑪講的故事,像一塊沉重的基石,穩(wěn)穩(wěn)地嵌入了李雨禾專題片的框架。古老的蠻王寨傳說,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傳奇,一九四九年的星火與鮮血,也不再是華坪檔案館里塵封檔案里的冰冷數(shù)字。它們通過瓦坡瑪一這位烈士遺孤、老黨員、倔強的“蠻腳王”一的血脈與記憶,鮮活地奔涌在當(dāng)下這片正在振興的土地上。
在瓦坡瑪?shù)闹v述和其他黨員的補充里,李雨禾的鏡頭開始重新聚焦:
刀魂不滅:鏡頭掠過蠻王寨的斷壁殘垣,古老的石墻紋路仿佛刀劈斧鑿,畫面切到村口轟立的“干巴村慘案革命烈士紀(jì)念碑”,八十九個名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其中“瓦扎西”,瓦坡瑪大伯的名字被鏡頭深情撫摸;最終,鏡頭落在瓦坡瑪那雙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的手上一這雙手,握過牧羊鞭,侍弄過花椒苗,如今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家里珍藏的唯一一張大伯的模糊舊照,旁白:“紫蠻王的刀,斬斷了壓迫的鎖鏈;烈士的刀,劈開了黑暗的黎明;而今天干巴村人的‘刀’,是鋤頭,是牧鞭,是創(chuàng)新的智慧,是守護(hù)這方紅土地的赤誠之心?!?/p>
紅綠輝映:航拍鏡頭下,昔日染血的干巴村戰(zhàn)場,如今是層巒疊翠的花椒林和生態(tài)牧場,紅綠交織的壯美畫卷里瓦坡瑪赤腳行走其間,檢查花椒長勢,動作間依稀可見獵手的敏銳與戰(zhàn)士的堅毅。他指著一片向陽坡地對鏡頭說:“看這椒,紅得多正!像當(dāng)年烈士的血澆灌出來的好光景!”村支書瓦鐵成站在花椒林里,信心滿滿:“紅色是基因,綠色是生機(jī)。村里規(guī)劃中的‘蠻王古道一紅色足跡’徒步路線,將串聯(lián)起蠻王寨遺址、烈士犧牲地和如今的產(chǎn)業(yè)基地。”
紅金交融:飽滿油亮的“革命紅”花椒被采摘下來,進(jìn)入現(xiàn)代化的烘干房。返鄉(xiāng)的大學(xué)生村官在新建的村史館兼特色產(chǎn)品展銷中心里,向游客展示花椒、蜂蜜、野生菌,包裝上印著簡潔的蠻王刀與火炬結(jié)合的Logo。他指著Logo,語氣自豪:“這刀,是老祖宗和烈士的魂!這火,是咱現(xiàn)在的好日子!買咱的東西,就是記住他們,支持咱干巴村!”
紅色治理惠民生:火塘邊,升級版的“院壩黨課”。瓦坡瑪依舊赤腳,坐在矮凳上。周圍不僅有老黨員,還有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青年、民宿主人。大家討論的不是空話,是具體的村務(wù):如何用好紅色旅游收入改善道路?如何保護(hù)革命遺址環(huán)境?如何讓在外讀書的娃子們了解家鄉(xiāng)的根?
瓦坡瑪發(fā)言,依舊是硬核風(fēng)格:“咱黨員的心,得像當(dāng)年干巴村敢死隊沖鋒一樣齊!腳底板得踩在鄉(xiāng)親們的難處上!光喊口號不頂用,得像種花椒一樣,一鋤頭一鋤頭把實事干出來!”
李雨禾知道,這部專題片最核心、最動人的篇章,已經(jīng)被這雙“蠻腳”,牢牢地刻在了干巴村的大地上。
五風(fēng)暴與正名
李雨禾精心拍攝的專題片還未面世,她們拍攝小組在朋友圈分享的幾組干巴村九宮格照片,卻像一顆火星濺入了干涸的輿論草場,瞬間燃起了始料未及的熊熊大火。那幾組照片里,有蠻王寨的蒼茫云海,有烈士紀(jì)念碑的金色晨曦,有漫山遍野的“革命紅”花椒林,有膘肥體壯的合作社牛羊。然而,引爆網(wǎng)絡(luò)的卻是瓦坡瑪那雙黑粗、布滿厚繭、六趾清晰張開的“鐵腳板”,以及他赤腳踩羊糞清理圈舍、光腳攀爬陡坡嫁接花椒的畫面——在網(wǎng)絡(luò)上掀起了一場始料未及的輿論風(fēng)暴。
所有輿論將那雙赤腳與羊糞、陡坡捆綁,粗暴地指向一個預(yù)設(shè)的結(jié)論:貧窮、落后、扶貧工作失效。
鎮(zhèn)政府的電話像顆炸雷劈在瓦鐵成鞋上沾著的泥塊上。此時他正弓著背,在花椒地里給脫貧戶演示新殺蟲技術(shù)的噴藥角度,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和瓦坡瑪一樣被曬成古銅色的小腿一一只是多了道巡山時被荊棘劃開的舊疤。電話那頭的聲音裹著電流的雜音,卻字字砸得他耳膜發(fā)疼:“‘光腳丫戶’怎么回事?馬上寫情況說明!影響年底鄉(xiāng)村振興考評誰負(fù)責(zé)?”
考評。這個詞像根無形的繩子,勒得瓦鐵成喘不過氣。他看著自己腳上那雙磨得脫膠的大頭皮鞋,鞋幫上還糊著前天巡村時的泥漬。
“窮得穿不起鞋”—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jìn)瓦鐵成的心里。他想起五年前剛接手干巴村時,瓦坡瑪家確實在貧困黑榜上??涩F(xiàn)在呢?老人存折上的數(shù)字是十二點八萬,新蓋的二層小樓,電器家具樣樣齊全,偏偏就因為一雙光著的老蠻腳,被打回了“貧困原型”。
更讓他憋屈的是那些鋪天蓋地的誤解。營銷號截取的特寫里,瓦坡瑪?shù)哪_踩在羊糞上,背景是青山綠樹一于是“風(fēng)景美的地方都窮”、“革命老區(qū)脫貧不力”的說法甚囂塵上。有人在評論區(qū)曬出城市公園的照片,諷刺“我們這兒的流浪狗都穿鞋子”,卻沒人看見照片之外,瓦坡瑪剛用這雙腳螳過齊腰深的河水,把迷路的羊羔背回圈舍;沒人知道他光腳攀爬的陡坡上,新嫁接的花椒苗明年就能帶來上萬收入;更沒人在意那些被嫌棄的牛屎羊屎,是干巴村有機(jī)肥種植的“秘密武器”,連城里超市都搶著要標(biāo)“生態(tài)認(rèn)證”的標(biāo)簽。
他揉了揉發(fā)疼的太陽穴,卻看見楊鵬正舉著手機(jī)給瓦坡瑪拍直播,鏡頭里瓦坡瑪還是光著一雙大蠻腳站在蜂箱前,蜂蜜順著指尖往下滴,他咧著嘴說:“這腳踩過羊糞,也捧過蜂蜜,你們說,是穿鞋的腳金貴,還是能掙錢的腳金貴?”
直播間的彈幕刷得飛快,有人還在糾結(jié)“為什么不穿鞋”,但更多的評論開始問:“花椒苗哪里買?”“山羊養(yǎng)殖技術(shù)能教嗎?”瓦鐵成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突然覺得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像被針扎破的氣球,“噗”的一聲泄了氣。難嗎?當(dāng)然難。扶貧不是給腳套上鞋子那么簡單,更難的是讓那些隔著鞋底看山的眼晴,看見泥土里生長的真相一—不是所有貧窮都寫在腳面上,也不是所有富裕都必須踩著皮鞋。
他站起身,拍掉褲腿上的泥巴,對楊鵬說:“把老瓦叔存折上的數(shù)字再拍清楚點,還有他那六趾腳踩在花椒苗上的特寫一讓他們看看,這腳不是踩在貧困里,是踩在土里,踩在日子上。”
一個星期后,李雨禾精心制作的專題片《火塘邊的星火一干巴村的“蠻腳”與振興路》在省級黨建頻道黃金時段播出。
沒有回避那場風(fēng)暴。片子開篇,便是那雙黑粗蠣、六趾張開的“鐵腳”特寫,踩在松軟的泥土里、堅實的院壩上,甚至新鮮的羊糞中。但跟平面媒體不一樣的是,鏡頭語言不再是孤立地展示“奇觀”,而是用這雙赤腳作為最粗也最堅韌的線索,串起了干巴村幾代人渴望幸福生活的奮斗史詩:
鏡頭跟隨這雙赤腳,回溯踩過蠻王寨冰冷的斷壁殘垣,仿佛與祖先反抗壓迫的足跡重合;深情撫摸烈士紀(jì)念碑上“瓦扎西”的名字,血脈的溫度穿透冰冷的石刻;在火塘邊講述一九四九年那場慘烈的突圍,火光在赤腳老人眼中跳躍,映照著永不熄滅的刀魂。
鏡頭跟隨這雙赤腳,見證踩在合作社牧場松軟的草地上,指向現(xiàn)代化的圍欄和膘肥體壯的羊群;靈巧地扒開花椒樹根部的泥土,展示著“革命紅”品種旺盛的生命力;在新建的村史館兼展銷中心,指著印有蠻王刀與火炬Logo的包裝,自豪地介紹著“紅金交融”的產(chǎn)業(yè)成果。
鏡頭跟隨這雙赤腳,扎根在火塘邊的“院壩黨課”上,踩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發(fā)出“腳底板得踩在鄉(xiāng)親們的難處上”的硬核宣言;在縣醫(yī)院流動義診隊好奇的目光下,用腳趾夾起石子敲出傈僳調(diào)子,宣告著“自在”與“底氣”;最終,在自家寬敞的院壩里,指著羊群、椒林、新摩托和家電,對著質(zhì)疑的浪潮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反問:我瓦坡瑪光腳板跑得快,不是本事,是把黨的好政策,像趕羊一樣,實實在在趕進(jìn)自家圈里,變成羊,變成花椒,變成好日子,這才是本事!甬管穿不穿鞋,咱黨員的心,得像這腳板一樣,實打?qū)嵉剡B著地氣,為鄉(xiāng)親們蹬路!”李雨禾的鏡頭,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剖開了那場輿論風(fēng)暴的核心一一種對鄉(xiāng)村振興簡單化、刻板化的想象:仿佛脫貧致富,就必須是“家家住樓房,人人穿皮鞋”,必須徹底抹去所有“不體面”的傳統(tǒng)痕跡,必須呈現(xiàn)出一種整齊劃一的“現(xiàn)代”景觀。
而瓦坡瑪,這位保留著最原始勞作習(xí)慣(赤腳)的富裕戶,正是對這種刻板想象的改變。
片子結(jié)尾,是瓦坡瑪在晨曦中,再次赤腳趕著羊群走向蠻王寨。那雙大腳踩過露水打濕的草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穩(wěn)健而有力。鏡頭緩緩拉高,俯瞰著生機(jī)勃勃的花椒林、規(guī)劃整齊的生態(tài)牧場、白墻黛瓦的新村居,還有遠(yuǎn)處巍峨的烈士紀(jì)念碑。渾厚有力的解說詞響起:
“振興路上,沒有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照’。穿皮鞋的奮斗值得喝彩,光腳板的耕耘同樣閃耀!干巴村的‘蠻腳’,丈量著從血色黎明到金色晨曦的征途,踩實了科學(xué)巧干與傳統(tǒng)堅韌交融的振興路。這雙沾滿泥土的赤腳告訴我們:真正的振興,是尊重每一份扎根土地的奮斗,是包容每一種通向富足的選擇,是讓先烈的星火,照亮每一個腳踏實地的明天?!?/p>
專題片播出后,引發(fā)了遠(yuǎn)超預(yù)期的強烈反響。之前被帶偏的輿論迅速反轉(zhuǎn)。
“原來是這樣!是我狹隘了!致敬這位 ‘蠻王’!”
“看哭了那雙腳承載了太多歷史和情感,穿不穿鞋,人家樂意!人家富足!”
“這才是真實的鄉(xiāng)村振興!不是擺拍,不是千村一面,是保留特色、尊重個體的發(fā)展!”瓦老伯用實力正名!
“火塘黨課太棒了!紅色精神就該這樣傳承,接地氣,有力量!”
鎮(zhèn)里那位曾焦灼質(zhì)問瓦鐵成的領(lǐng)導(dǎo),也打來了電話,語氣完全不同:“鐵書記啊,片子拍得好!深刻!有力量!瓦坡瑪同志是我們的寶貴財富啊!那雙‘蠻腳’,是咱干巴村奮斗精神最生動的名片!年底考評,我看這就是最大的亮點!”
瓦鐵成握著電話,看著村委會門口宣傳欄里那張瓦坡瑪盤腿坐著、六趾腳大刺刺擱在水泥臺上的“鄉(xiāng)村振興先進(jìn)”照片,長長地、舒心地吁了一口氣。楊鵬則在自己的調(diào)研筆記上,鄭重地寫下一行字:“鄉(xiāng)村振興的多元圖景與內(nèi)生動力一以干巴村‘赤腳現(xiàn)象’破除刻板印象為例”。他決定,這將是下一篇論文的核心。
李雨禾依然沒有回復(fù)任何評論,只是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看著。她知道,這部專題片最核心、最動人的篇章,早已被這雙“蠻腳”,連同那火塘邊的星火、烈士碑上的名字、漫山遍野的“革命紅”,一起深深地、牢牢地刻在了干巴村生機(jī)勃勃的大地上,刻在了每一個觀看者被震撼與感動過的心靈深處。而那雙赤腳前方的路,正和這個村莊的未來一樣,在晨光中,延伸向更遠(yuǎn)、更富足的山野。
六蠻腳的權(quán)利
專題片風(fēng)波播出后,干巴村紅色旅游 + 綠色產(chǎn)業(yè)模式聲名大噪,游客漸多。鄉(xiāng)村振興的成果日益可見。村里鄉(xiāng)村振興的展板換了三茬,老瓦?,斠廊焕状虿粍拥毓饽_放羊。
村干部們松了口氣,但瓦鐵成心里還繃著根弦。他私下找過瓦坡瑪:“老瓦叔,您看…這游客多了,萬一又有人拿您這光腳
板說事…”
瓦坡瑪正蹲在院壩里搓麻繩,頭也沒抬,悶聲道:“咋?還讓老子穿鞋?”
“不是不是!”瓦鐵成趕緊擺手,“就是……能不能…有個‘樣子’?好歹讓人知道,您不是沒鞋穿…”
瓦坡瑪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瓦鐵成焦急的臉。半晌,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過了幾天,村里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瓦叔腰間多了一條細(xì)繩,掛上了一雙嶄新的、看著就挺貴的登山鞋一鞋帶系得緊緊的,鞋幫亮鋰鋰的,就那么掛在他那條舊布腰帶上,隨著他走動一甩一甩。而他本人,依舊打著那雙黑粗的光腳板,在村里村外、花椒林里、牧場邊上溜達(dá),走得虎虎生風(fēng)。
“老瓦叔,您這新‘掛件’挺氣派??!”有相熟的村民打趣。
瓦坡瑪拍了拍腰間的登山鞋,咧嘴一笑,露出標(biāo)志性的黃牙:“孫女孝敬的,花了好幾百哩!好看吧?”他頓了頓,赤腳掌重重躁了躁地,聲音洪亮,“掛著!省得有些人又瞎操心,說咱干巴村連雙鞋都供不起老黨員!咱瓦坡瑪有鞋,頂好的鞋!”
瓦鐵成遠(yuǎn)遠(yuǎn)看著,聽著,哭笑不得,這倔老頭,用他特有的方式,給村干部們織了張“防護(hù)網(wǎng)”一瞧,鞋在這兒呢,是他自己不穿!這“證據(jù)”可比千言萬語都管用。游客們好奇地拍照,他也渾不在意,甚至有時還故意晃晃腰間的鞋,像是在無聲地宣告一種富足者的選擇權(quán)。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