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中歸來的故人

黃埔軍人"張第東

華坪縣城暮色四合時，退潮的天光隱去了現代城郭，群山只剩剛毅的輪廓，一切喧囂逐漸歸于寧靜。這時候，我從大量浩瀚的史冊卷跌中退出來，推窗遠望，華坪歷史背后的人物開始向我走來。盡管時光洗去了他們的風華，時人在繁忙的私務中忘記了他們的尊榮，我在青史撐過來的大船上，仍然望見了曾經作為民族脊梁的他們的個體偉岸背影。曾任國民黨第六十軍少將代理副軍長、用日語在越南日軍受降儀式上宣讀投降訓令的華坪人，就是我仰望的一位。

于一九0九年出生在華坪縣城舊衙坪楠木洪村。菩薩山下、鯉魚河畔的楠木洪村是古村落，大量書香世家、漢族士紳屯居于此，興辦私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華坪縣城大量的子弟開拓出一波外出求學、投軍從伍、出洋留學的風氣。

王光倫、趙錫昌、高文鼎、朱世貴、高云裳、王世高、陳本善、李君藩、李君忠、丁志平、陶育晶等數十個有志青年，紛紛隨著華坪馬幫浩浩蕩蕩出山，在外闖天下，有的到講武堂學習，有的考上黃埔軍校，有的到日本留學。

張第東在竹屏小學讀完書，一九二三年，隨著華坪到昆明的馬幫，到昆明中學讀書。一九二五年冬，在“到黃埔去”的潮流呼聲中，張第東到廣州考黃埔軍校。一九二六年二月，被黃埔軍校第五期步兵科錄取，同學中有后來成名的共產黨將領許光達、國民黨將領胡鏈。黃埔軍校畢業后，張第東參加了東征和北伐。

一九二九年，因張第東在北伐中立下戰功，被派送到日本明治大學留學深造。“九·一八”事變之后，戰火燃燒東北，張第東在國難中忐忑不安。一九三三年秋，張第東毅然輟學，從日本歸國，參加抗戰，歷任五十三師政訓處少校主任、貴州省政府視察專員、重慶軍政部上校教官、云南軍事畢業生調查處上校處長等職務，參加了古北口戰役。

一九四五年，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根據《波茨坦公告》決定，由中英兩軍入越受降。中國戰區總司令部電令盧漢率部入越受降，張第東以受降聯絡官身份隨軍入越。因張第東精通日語，被選派參加越北日軍三十八軍團三萬多人的受降。在河內舉行的受降儀式上，華坪人張第東身著白西服，儒雅而威嚴地用日語宣讀《中國戰區中國陸軍第一方面軍司令部第一號訓令》。入越受降是令海內外華人揚眉吐氣的日子，曾澤生將軍的一段回憶記錄了其中難忘的一幕。時任六十軍一八四師師長的曾澤生在回憶錄中寫道：“這一天，前往場內外觀看的華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有多少。禮畢之后，其中一位年已古稀、由孫輩扶持而來的滿頭銀絲的老翁，顫顫抖抖地拉著我的手說：‘將軍啊，我老漢在越南歷盡滄桑數十年，今日得見炎黃子孫如此揚眉吐氣！我老漢死而無憾，死而無憾了！’言罷，老翁喜不自禁老淚縱橫。”

受降結束，蔣介石電令六十軍云南子弟兵從海上乘坐輪船到東北。二次內戰中，張第東任六十軍二十一師副師長、師長、六十軍少將代理副軍長。在一九四八年十月的遼沈戰役中，長春被圍，周保中向林彪請愿，說六十軍是我家鄉云南的兵，我去說服曾澤生軍長。

張第東回憶，六十軍被圍長春期間，蔣介石派了一名姓方的將級特使飛抵長春，下機伊始，便乘坐鄭洞國兵團部的轎車匆匆忙忙直奔六十軍軍部而來。張第東感到這是人生最重要的關口。在左右形式逼迫的矛盾中，張第東隨曾澤生領導了長春起義，六十軍在長春反蔣起義后，部隊開進九臺地區接受政治整訓，并于一九四九年一月二日被中央軍委授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十軍。

部隊被整編后，張第東被調到東北軍政大學學習，其后進入黑龍江農場整訓。中國共產黨對起義官兵政治整訓的內容是極為豐富的。半個世紀過去了，不饒人的歲月使張第東的六十軍老戰友忘卻了許許多多如煙往事，然而，所有親歷者對這場政治整訓，尤其是對其中那如泣如訴涕泗滂沱“控訴舊社會、控訴舊軍隊”的控訴運動，無一不留下銘心鏤骨永志不忘的記憶。一九六一年以后，張第東歷任沈陽、黑龍江黃埔同學會會長，政治問題逐漸得到澄清，避過了劫難。

一九九八年七月，張第東在東北去世，享年九十歲。按照先生生前遺愿，其骨灰由黑龍江省政府及其家屬護送，回到了闊別數十年的家鄉華坪，在華坪縣委協助下，張第東骨灰與其已故夫人胡氏合葬在榮將鎮三馬箐。戎馬一生、飄萍沉浮、最后得以善終的黃埔軍人張第東葉落歸根，塵埃落定于華坪故土。二0一四年六月，在黃埔軍校建校九十周年之際，我打開黃埔軍校學員名錄，在充滿泛黃記憶的大名單中，看到了華坪籍的張第東這個名字，久久注視，合上報刊，依然有一種戰馬的嘶鳴依稀響徹。一個時代的人杰，不該忘卻。

抗戰老兵袁世志

華坪，自古是滇川交界處的一個“孤懸江外的彈丸小縣。”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間，在關乎中華民族歷史存亡的全民抗戰中，華坪這個人口不足六萬的小縣，據不完全統計，先后有三千子弟走向抗日戰場，出了九位將軍，為抗戰立下汗馬功勞。這些抗戰中的華坪官兵，在徐州會戰、武漢會戰、長沙會戰、江西戰場、中條山戰役、滇緬戰場、越南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犧牲的英雄難以統計，幸存者因時光的流逝而凋零于民間。二0一五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三點，我和華坪縣史志辦的蔡立明先生，走訪了華坪縣目前僅存的、八十八歲的抗戰老兵袁世志老人。

到了袁世志家，老人早已坐在躺椅上等待。看到老人家還算不錯的家境，我們心里稍感欣慰。袁世志老人身材高大，雖然年事已高，卻依然雙目有神，走路筆挺，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在一杯清茶和一支裊裊燃起的香煙中，老人凝視著家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樓，思緒穿過歷史的煙塵，緩緩向我們講述他的抗戰經歷。

袁世志一九二八年農歷九月二十日出生于華坪縣城河東臘石溝村。一九四二年底的一天，十五歲的袁世志到華坪縣城趕街，因他個頭較高，遂被抓兵的縣兵役科的人町上，在營門口一帶被抓。當時華坪的兵役制實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一查袁世志家里的情況，符合這個條件，袁世志和其他壯丁被關押在忠烈宮院子。四個月后，華坪湊足壯丁三百八十人，由時任縣兵役科長的丁志平護送，將袁世志等送往大理蒼山下崇圣寺集訓，所經歷的路線是：從華坪丫馬丫出縣境，順馬過河到永勝，從金江街過鄧川，抵達大理。集訓近四個月，在艱苦緊張的集訓中，培訓軍事常識和臨戰常識，教官說，在戰場上必須三發子彈就要打中一個敵人。集訓完畢，有一百多人被淘汰，送回華坪。一九四三年三月，袁世志與華坪老鄉王正義、蔡云景、黃興德、雷云太、李安華、唐國旭等，編入正規軍，投入戰場。因記憶模糊，袁世志記不起部隊番號，只記得團長沈碧光，連長是黃埔軍校畢業的胡正業。袁世志因身材高大，被編入炮兵團。對敵作戰使用的炮有打飛機的高射炮，迫擊炮，步兵炮等。過怒江之前，大炮使用個頭高大的騾子馱運，后用車拉。渡江時乘坐溜索，最多兩三人一次滑渡，十分緩慢。部隊從永平過江到保山作戰，到怒江西岸騰沖南北地區，頻繁進攻日軍。作為炮兵，袁世志沒配槍，說兩人發一把鐵鍬，自己挖壕坑躲避炮彈轟擊。作戰時更換營地十分頻繁，多則十日、少則三五日就換營地，不分白天黑夜，在滇西大山大河之間轉戰，很多小地名都記不清了。

比較好的，是滇軍后勤供給充足，士兵每人每日有二十四兩糧，每年發給四套服裝，鞋子是膠鞋，有一雙上下陡坡的防滑鞋。袁世志說，戰斗后期大部分時間駐防的是河口，環境惡劣，螞蝗、蚊子很多，因異地作戰，得病的士兵很多，有的沒死在日軍槍炮下，卻病死于戰場之下。作為炮兵，主要是在進攻中為步兵開路，轟炸敵人營地，和敵人短兵相接的機會不多。

但炮兵營地是敵方重點搜索的對象，一旦被對方摸清位置，就極為危險，很可能被對方在分分鐘之間夷為平地。所以炮兵營必須不斷轉移營地，拉著沉重的大炮輜重，在滇西南大山中艱苦作戰，炮兵比其他兵更需要強壯的體魄。國軍雖然糧食、穿著供給充足，但槍炮不如日軍。日軍的三八式步槍威力很大，射程遠，加上刺刀有四米長，打出的子彈連臉盆大的樹木都可以射穿。袁世志說因為自己年齡小，文化低，三年多的對日作戰中，得了個上等兵，沒擔任過什么職務。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后，袁世志繼續留守在河口一帶待命。一九四六年春，入越受降的部隊被海運到東北打內戰，部隊宣布，當初是抓兵進入部隊的，不愿繼續當兵的，可以發給路費自行回家。十九歲的袁世志結束了自己的軍隊生涯，領了路費從河口乘坐火車到昆明，然后結伴步行回家。

袁世志有六個子女，目前長女已經過世。因為兒子的孝順，袁世志安度晚年。二0一九年，九十二歲的袁世志在家里過世。（在采訪中，袁世志因年事已高，無法回憶起抗戰中大多數往事，故筆者沒有對老人的口述做任何添加修飾，保持了該文文稿和老人口述的一致性，特此說明。）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