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繩里的光陰

集市上的身影

記憶里的阿奶總帶著集市清晨的露水味。

她屬羊，一九四三年的羊，在永勝縣程海鎮的山坳里，把日子過成了一捆堅韌的稻草。具體生辰已在歲月里模糊，只記得她總說屬羊的人命里帶草，得像稻草一樣，被太陽曬透了，也能編出結實的活路。當別的婦人圍著灶臺轉時，阿奶的布包早早就裝上了柴火、土豆。那些土豆是她在坡地邊角刨出來的，個個滾圓，裹著紅土；柴火是后山砍的栗木與松木，劈得齊整，碼在背簍里像一塊塊褐紅色的磚。她的經商頭腦帶著山野的潑辣，總能敏銳地捕捉到集市上人們需要什么，從鄰村收來臘肉，用稻草包著，在集市角落支起小攤。“阿奶的臘肉有草木灰香”，這是集市上老主顧的評價，她便笑出滿臉褶子，不住地說：“多多關照。”

我時常蹲在阿奶的貨攤前。她稱土豆時，秤坨總在刻度上輕輕晃，末了還要往顧客籃子里多塞兩個小的：“自家種的，添個零頭?！辟u臘肉時，把筷子插進肉里拔出來，然后給顧客聞一下，便篤定地說：“正經土豬肉，多香！”陽光穿過她鬢角的白發，給那些皸裂的手指鍍上金邊，她數錢的動作飛快，票子在掌心碼成整齊的小垛，最后用藍布帕子層層包好，塞進貼身的口袋。每次收攤時，她真從布包里掏出一塊散了的豆沙餅，玫紅色的油紙在夕陽下格外的美麗。我吃著餅，看她背起空背簍，身影在集市散場的人流里，像一根被風吹不折的稻草。

草席架前的回憶

初中那年，父母去了怒江州瀘水縣打工，老屋的堂屋便成了阿奶的手工作坊。

屋前的稻田收割后，稻草堆成金黃的小山，阿奶背著竹筐去扯山草，回來時筐沿總沾著茅草的碎屑?！吧讲菀幐?，”她把草攤在屋檐下，“太陽直曬會脆，編出來的繩結子多，賣相就差了?！本幉菹募茏邮前斢么荒敬虻模臈l腿穩穩扎在地上，凹槽里卡著搓好的草繩。每到周末，我便蹲在架子旁整理稻草。阿奶教我挑最挺直的草稈，用手梳掉毛葉，然后淋上溫水一“這叫醒草，讓它軟和些，編的時候才不扎手也不容易斷?！彼氖植紳M老繭，卻靈活得像穿梭的梭子，抓起一把草在大腿上“啪、啪”拍打著，草葉簌簌落下，剩下的草稈在她掌心抖成齊整的一束。

陽光透過木格窗，在草席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奶編席時總哼著調子，那調子不成曲，卻帶著安靜的韻律?！昂?，你看這草繩，”她把草繩繞過架子的橫檔，“一上一下，在交叉時打一個結，跟做人一樣，一步一個章法?！庇写挝覍W她編草席，草繩在手里繞得亂七八糟，急得直掉眼淚。她放下手里的活，用繡著花的飄帶裙擦干凈手，把我的手包在她的大手里：“別急，編草席要心定，就像插秧，一步一個窩，急不得?！?/p>

她的話里總藏著生活的哲學?！捌呤?，讀書為難，”她邊編邊說，“可讀書再難也要讀，草席編得再好，也只能當床墊，字識多了，能裝天下事?！?/p>

那時的我似懂非懂，只記得她編席時，陽光在她銀白的發絲間跳躍，稻草的清香混著她身上的皂角味，成了我記憶里最安穩的氣息。堂屋的地面被稻草磨得發亮，草席架的凹槽里積著草屑，每當黃昏時分，阿奶收工的動作總會帶起一陣細碎的草末，在斜照的夕陽里飛舞，像無數金色的精靈。

涼粉攤前的節儉經

趕集日是阿奶的節日，也是我的期盼。

她和阿爺背著編好的草席和草墩，天不亮就出發。中午放學我遠遠就能看見人群里她藍布衫的身影。她的草席總比別人的緊實，紋路清晰，草墩的座面圓整，所以總早早賣完。“餓了吧？”她把我拉到涼粉攤前，攤主是個本村的嬸嬸，見了阿奶便笑著打招呼。阿奶只點一碗涼粉，外加一個蒸粑粑。涼粉澆上紅紅的辣椒油，撒上翠綠的蔥花，粑粑在散發著麥子的香味，抹上一層薄薄的腌豆腐。她把碗推到我面前：“快吃?！蔽彝谱屩黄鸪?，她總說：“阿奶吃過了，你快吃，長身體呢。”可我分明看見她盯著碗里的涼粉咽口水。等我吃完，她便接過碗，把剩下的涼粉和粑粑吃得干干凈凈。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錢，把省下的錢都留給我。

“錢要花在刀刃上，”她常說，“吃進肚子里是本錢，穿在身上是體面，亂花就是打水漂。”她的節儉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家里的燈總是昏黃的，她說瓦數大費電；肥皂用到只剩一小塊，還要用布包起來接著用；淘米水、洗碗水要用來喂豬；衣服褲子縫縫補補，補丁擦補丁。

她的諺語像散落的珍珠：“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天省一塊，十年買頭?！?。這些話曾讓我覺得嘮叨，直到多年后，才明白，阿奶的節儉不是吝嗇，而是對生活的敬畏，是對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責任。就像她編的草席，每一根草繩都用盡了稻草的價值，不留一絲浪費。

病榻前的清醒時刻

阿爾茨海默病像一場緩慢的雨，漸漸模糊了阿奶的世界。起初是忘記兒女，后來是認不出回家的路，再后來，她開始對著空氣說話，時而沉默，時而癲狂。

有一次，她把衣服全部擺在堂屋，嘴里念叨著：“明明放在衣服兜里的，哪里去了呢……”病發時她會咒罵所有的人，大小便失禁的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可奇怪的是，每當我周末回家，推開老屋的木門，喊一聲“阿奶”，她總會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孩兒，你回來啦！”那一刻，她仿佛從未生病。我給她擦身時，她會乖乖配合，甚至能清楚地說出我的小名。她摸著我的手“你小時候啊，總趴在草席架前打瞌睡，口水滴在稻草上，稻草都有鹽巴味道了。”一邊洗一邊和她聊天，就像從前，只不過現在是我說她聽，和她說我的工作、說女兒的可愛、說我的生活……

夏天的午后，我會買兩根冰棍，和她坐在堂屋前的搖椅上。冰棍的甜膩混著蟬鳴，陽光透過藤石榴架，在地上投下銅錢似的光斑。她小口小口地舔著冰棍，像個孩子，嘴角沾了奶漬，我用紙巾幫她擦去，她便抓住我的手，輕輕拍著?！罢婧茫彼卣f，“跟以前一樣”那時的她，時而清醒得讓人心疼。她會指著墻上的照片問：“這是阿秀（母親的小名）吧？她在外面還好嗎？”我點頭，她便嘆了口氣：“掙錢不容易，別讓她太累。”有時又會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眼神里充滿恐懼：“人都會死，孩兒，我不想死”我只能緊緊抱住她，像小時候她抱我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不會的，阿奶，我們都在呢。”

大伯說：“這病或許是上天的仁慈，讓她糊涂著走，就不覺得怕了?！笨晌抑溃谀切┣逍训乃槠?，她依然記掛著我們。有次我給她喂飯，她突然把勺子推開，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布包，里面是碎成渣的豆沙餅：“給你留的，香…”我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那是幾個月前我買給她的，她一直藏著，舍不得吃。

稻草聲里的永恒

阿奶走的那天，是個五月的午后。母親打電話時，聲音帶著哭腔：“你阿奶快不行了，趕緊回來。”我和愛人抱著女兒往家趕，看著車窗外樹木、房子、行人閃過，兒時的記憶一股腦地涌上來，沖得我呼吸都困難。到家時，阿奶已經躺在床上，呼吸微弱，面容安詳，就像是睡著了。我輕輕地喊“阿奶、阿奶”，她眼睛微微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們。重孫們圍著她喊“阿太、阿太……”。她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

村里的老人說：“她這是放心了，看到你們都回來了?！睕]有想象中的痛哭，只有一種巨大的空洞感。我坐在她編草席的架子旁，摸著那些被歲月磨圓的木檔，凹槽里還殘留著幾根草屑，似乎在證明她來過世上。陽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和兒時一樣的光斑，只是再也沒有“啪、啪”的稻草拍打聲。大伯的話在耳邊回響：“她用病把我們推開，是不想我們難過，是要讓活著的人能夠繼續好好生活?！?/p>

可我知道，阿奶從未離開。她在我整理稻草時教我的耐心里，在涼粉攤前教我的節儉里，在病榻前留給我的豆沙餅里，這些都成了我生命里的草繩。記憶也會生病，就如患了阿爾茨海默病，時而清醒、時而沉默、時而遺忘、時而癲狂，阿奶的草繩把我的記憶牢牢捆扎，緊緊地掛在心上，就算是病了也不會松開。

我想把阿奶印在平淡的文字里，窗外是車水馬龍，可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聽見那“啪、啪”的稻草拍打聲，從遙遠的故鄉傳來。那是阿奶的聲音，輕輕地告訴我：生活就像編草席，每一根草都要用心對待，每一個結都要打得結實，這樣，歲月的風才吹不散，記憶的席子才不會破。女兒經常會問：“阿太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便拿出阿奶留下的草墩，坐在上面給她講：“阿太啊，是個會把稻草變成生活的人，她編的草席能墊一輩子，草墩能坐一輩子，她教我的道理，也夠我記一輩子…”陽光透過紗窗，落在草墩的紋路里，那里面，有阿奶的指紋，有稻草的清香，還有我用文字種下的，永不凋零的思念。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