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初冬一群低飛的鳥兒會如期而至地來到馬爾鎮,自由飛翔、歌唱。人們常說,這群飛鳥是馬爾鎮的吉祥物。它們來了之后,這里的愛情才會永遠美麗而神圣。
初冬的晨霜輕柔地灑在馬爾鎮的最后一片秋葉上,愛自然噴涌而出,與鄰和善、沐浴大自然是馬爾鎮人千百年以來的生存法則,正如一個活寡婦永遠年輕漂亮。“到底是葉子脫落了裸掛在樹上經歷晨霜撫摸的糖心丑蘋果甘甜,還是被遮在最后的黃綠葉子底下額頭被晨霜親吻著的糖心丑蘋果更甜。”這是馬爾鎮千百年來一直叩問靈魂的問題。
“見到那群低飛的鳥了嗎?”一位瞎子婆婆問道。
“見到那群低飛的鳥了嗎?”她反復問道。
一股蘋果的香味親密地撲打在她的臉頰上,曾有多少人說過她的發絲猶如黑色母馬的尾巴,曾有多少人愛慕過她的容顏和悠悠口弦。時間饋贈一個女人的珍貴禮物莫過一滴感到幸福的淚水。她說,每個人都在努力地生活著,哪怕看不見外面世界的光,也要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辨認與聆聽外面世界的影子與美妙聲音。她那滿是繭子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活生生的萬物,請不要太過殘忍地過問:為何瞎子流淚時沒有淚水。其實,所有看得見的淚水都化作色彩斑斕的彩虹照亮著她的內心世界,那一群鳥兒翱翔著的天空。
“太陽天空照,瞎子婆婆在歡笑,一群鳥在低飛,在低飛!”孩子們在路邊玩耍時這樣歌唱。
“太陽天空照,瞎子婆婆在歡笑,一群鳥在低飛,在低飛!”孩子們這樣反復歌唱。
馬爾鎮夾在巖石和森林之間,種植農作物的地是祖先用鋤頭一抬手一彎腰地開墾而來的。或許任何人都會說,馬爾鎮人開墾地時砍伐了很多樹木,炸裂了無數的石頭。實際上,馬爾鎮人千百年以來都是森林和巖石的守護者。他們的祖先精通開墾技術,翻墾松樹底下播種土豆,把蕎麥種子塞在巖石鼻孔中,他們吃雙手勤勞獨造的天然食物。不能讓孩子和老人饑餓、不能讓喂奶的婦女和喂奶的母牛馬豬羊饑餓是他們的天理。這里很小,沉睡在一朵盛開的花瓣之上,這里很大,人們居住在太陽的心窩里吸吮著云朵的乳汁。
“下雪了嗎?”一股涼颼颼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
“平壩子里沒有下,最初的雪只愛高高的山崗,只作松樹的披蓑。”孩子們這樣告訴她。
初冬的馬爾鎮并不冷,雖海拔高過三尺三丈,但氣候溫和濕潤,是種植土豆、蕎麥、燕麥、紅高梁、糖心丑蘋果的天選之地。在這里,沒有懶漢,連一只赤裸的蚯蚓都在清晨里努力爬行,也沒有什么長舌婦,仿佛這是人間最后一幅最美的油畫,正如瞎子婆婆年輕時的容貌。其實,起初瞎子婆婆是有名字的,我聽與她同齡的曾祖父說,小時候村里人都叫她阿妞。“阿妞”是馬爾鎮幾千年以來對女兒最親密的稱呼,尤其是每當他們淚眼婆娑送女兒出嫁時,他們在喉嚨里叫了又叫,在這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愛情如同麥子般珍貴而永恒。直到后來,人們莫名地叫她瞎子婆婆,誰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時間為何而看不見了,孩子們也跟著叫起來。
每年割燕麥時,母親第一句就說:“每個命運可憐的女人都是另一個瞎子婆婆。”我從未在意過她一邊彎腰割燕麥一邊嘟嗪的表情。我心想,在人間仙境里,怎么會有母親口中命運可憐之說,只是她嘮叨的口頭禪罷了。一只黑母貓常年習慣活動在燕麥地里,它不叫也不抓吃老鼠,甚至小老鼠會騎在它的脊背上調戲它,但神奇的是只要與它觸碰過肌膚的小老鼠從來不偷吃燕麥。小時候,我特別好奇黑母貓吃什么,怎樣的老鼠又抵得過燕麥的誘惑?我曾無數次地跟隨黑母貓的爪子足跡探索過它與燕麥地、老鼠之間的三重關系,可我連它是只瞎母貓的身份都搞不清,哪有什么資格去談它與這個世界的關系。
人與貓同命運,像一棵燕麥,站在風中沉睡,站在雨里清醒,唯有那群鳥低飛過燕麥尖頭時唱響他們的命運交響曲。誰年輕時沒有深情地愛過一個人,哪怕命運剝奪了愛本身的權利,他們都盡骨子里的勇氣無怨無悔地愛一回。沒有為愛哭瞎的眼睛,只有為情破碎的心兒。我祝福瞎子婆婆百年之后的愛情永遠美麗清澈,猶如小溪流過四季的田野,我祝福黑母貓百年后的孤獨開出芳香的燕麥花陶醉馬爾鎮這片神奇的土地。
“趁雪還沒有下,一定要收割好燕麥。”母親反復嘮叨。
“收割好燕麥后,拿什么慶祝,煮一個雞蛋。還是殺一只雞?”我跟在母親身后這樣追問。
那時候家中蕎麥、燕麥、土豆雖夠填飽肚子,但孩子們的嘴一直饞著珍貴的高蛋白食物,嘗一口雞湯,那臉色能紅潤七天,正如瞎子婆婆見一回戀人,天就晴七天一樣。“嘴饞的小臉蛋,看看燕麥的收成?”母親總這樣忽悠我。
等著收完燕麥,等著戀人背著燕麥粉徒步千里山路前來相見,這是瞎子婆婆看得見、摸得著的期盼。“為何瞎子婆婆家的燕麥總被一陣狂風壓倒,熟透不了?”我問母親。
“瞎子婆婆的期盼毫無歸期,她的戀人早已死在來相見的路上了。”
那時候,我不懂得什么毫無歸期、什么戀人相見的概念,我懵懂的雙眼凝視著母親總彎腰急忙割燕麥的背影,她如此急忙趕著收完燕麥,仿佛也正有去見某個意中人之意,我也十分敬佩那只黑母貓在歲月中孤獨地守護著燕麥地,同燕麥地忙碌一生的女人熬過生活與命運之難。
馬爾鎮初冬天黑得早,天亮得要晚些,仿佛故意讓活著累了的人兒多沉睡一會兒。群山遠近高低平靜地舒展起來,云霧朦朦,看不見任何鳥的飛影。她一直在尋覓這群鳥棲息在哪里?猶如一直在尋覓自己活著的歸宿。山谷里的河流,仿佛是從她乳房里流下來的乳汁,任由牛馬羊群飲,任由田野灌溉,洗凈世間萬物的疲倦與痛苦。那群低飛的鳥兒,千里跋涉,在群山萬壑與河流之間親密地飛行出生命的波浪,落在她的夢里開出潔白的雪花,歲月從未故意傷害過她的每一絲皺紋,只是時鐘之外的哀愁落在她的眼角邊,她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就火葬在打谷場旁,呼喚著最后一縷晚風,矮矮的山崗上美麗的晚霞遲遲不愿離去,那是她的兒子駕著天狗回望了她一眼。她的眼淚靜靜地流淌著,沖洗著馬爾鎮這片神奇的土地,萬物又低語著她這一生的疼痛與幸福,治愈著她那雙目失明而看不見的美麗世界。
她的淚滴從群山的心臟里流向山腳下的田野,透視著整個馬爾鎮的秘密。森林里有雪豹,家中有躬耕的男人。麥子綠了,父親的牧歌穿過云層落在母羊的耳畔,分娩出毛絨絨的羔羊,美麗的牧羊姑娘會前來幽會。她的曾祖父是個打雜的土匪,霸搶糧食、家畜、婦女,無惡不作,是馬爾鎮人人所唾罵的。每到秋收時,馬爾鎮人都發起對抗土匪進村的起義,平日也一直在圍剿土匪,保護牛馬羊群和婦女,所以在馬爾鎮群山這一帶很少有土匪出沒。據說,瞎子婆婆的曾祖父曾十有八九次試圖想要搶馬爾鎮人的一袋燕麥,卻連一片麥葉都沒有見過。可能是為了防止土匪進村,馬爾鎮的建筑比較密,一棟低矮的土木房接連著另一棟土木房,四周都是堅實的土墻,無比堅固的木門上掛著千斤重的鐵鎖,警衛員是一只大黑狗,田野也由籬笆封圍起來,見不到任何一只老鼠。這種鎮堡的構建讓土匪和他們的馬死在來馬爾鎮的路上了。初冬的馬爾鎮晝夜溫差過大,每當月亮露出羞澀的半臉時,人們就毫無意識地在火塘邊打盹,就連那千年不困的警衛員黑狗也不由地瞇起眼,這給瞎子婆婆的曾祖父溜進馬爾鎮創造了天機。可天機永遠不會面向惡的那一面。當他正借著半輪月光一腳踏入馬爾鎮郊外時,月亮突然關閉燈絲,遠在千里之外的黑狗嗅到他的氣味。我的太祖父是個神槍手,是馬爾鎮的第二位警衛員,他跟隨黑狗的足跡一槍擊中了他的雙腿,從此馬爾鎮打開鎮堡,牛馬羊群自由了,婦女自由地在田野里播種麥子。瞎子婆婆的曾祖父由于斷了雙腳,也意味著斷了與土匪的關系,留在了馬爾鎮郊外。
如果那匹瘸腿母馬不識踏入馬爾鎮的鄉間小徑,瞎子婆婆的曾祖父就永遠留在了馬爾鎮郊外籬笆墻外了。當惡向善低頭時,幸運就會降臨在改過自新的人兒身上,要么會發生愛情,要么會吃飽穿暖。那晚黑夜逼近馬爾鎮郊外,照耀著瞎子婆婆曾祖父那顆灼熱又孤獨的心兒,往常這時只有夜鶯的悲鳴,連瘸腿母馬的呼吸聲都是靜靜地穿過天邊最先出現的星星落在河底,盯著這被愛神遺棄的男人。奇跡往往發生在人們睡意朦朧的時候,那縫補了無數個破洞的羊毛皮衣正裹著蜷縮的軀體,好似一塊層疊的石頭立躺著,只有站在兩只眼睛一樣的距離時,人們才會看得清他是雙腿缺失的男人,他自己也會看得見瘸腿母馬遠去的身影并且跟隨它的足跡抵達愛的彼岸。那晚當黑夜布滿整個馬爾鎮時, 腿母馬翻過一座山接著一條河,路過一片燕麥地,籬笆墻內坐著一位正在編織羊毛的寡婦,夜鳥哀鳴著“寡婦的丈夫在馬爾鎮的郊外死于土匪的槍口,火葬在河邊上,靈魂時刻被河濤聲驚醒,永不安寧,她要不分白天黑夜地為丈夫編織一件厚厚的羊毛衣裹聾丈夫的耳,這兒是寡婦的家,這兒只能是寡婦的家,路過的人兒定要繞道而行,否則必將引禍于身。”“瘸了雙腳的男人啊,爬過山跨過河,路就在黎明前的燕麥地上。”瘸腿母馬一直邊走邊謳歌著。
仲夏的風柔柔地吹過馬爾鎮剛出頭的麥尖向連綿起伏的山巒竊竊私語,在最深的峽谷之底埋葬了寡婦的秘密與愛情。鳥的耳朵里住著最美的新娘,天空的藍眼里有嬰兒的另一個童話世界。“那群低飛的鳥,巢會在哪里?”“會有多少個鳥巢?”“一定要找到把鳥蛋掏個夠,一定要找到把鳥蛋掏個夠。”一群孩子邊說邊玩耍。
“它們沒有鳥巢,沒有家。”瞎子婆婆說道。
“那它們住哪里?在哪里下蛋?”
“只有它們最終的命運知道關于它們的一切問題。”瞎子婆婆邊說邊用雙手不停地摸抓著周圍,仿佛在尋找某樣心愛的東西。
每個人的童年都是一片潔白的云朵,它們屬于大地之上的天空,它們飄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芽完成生命的使命。瞎子婆婆說:“我的父親沒有童年,沒有和一只蚯蚓玩耍過。”她的父親出生于夏天某個炎熱的正午,是寡婦所生。馬爾鎮唯一的產婆鼓起肚皮躺在大樹底下乘涼。寡婦分娩的慘叫聲讓綿羊全身濕透了,發出濃濃的腥味。平日里涼爽的風去哪里了?“綠綠的麥田啊,請可憐這孩子他娘,吹一縷清風。”瞎子婆婆的曾祖父這樣跪地苦苦哀求道。“只要一只母羊在這時候分娩了,寡婦就有救了。”一只麻雀在一旁不停地嘰喳道。
“人活著要坦然面對自己的弱點和不安,要努力向上生長、深耕自己。”這是馬爾鎮千百年流傳下來的生存哲理。馬爾鎮的夏天并不炎熱,山巒吐出高坡,高坡穿著密密麻麻的森林之蓑衣,再加上多雨,是塊完美的濕地,滋養著萬物的肌膚,在這時節誕生的嬰兒和羊羔,人們常說他們是福附身的天使。“乳液早已流出來的母羊啊,請分開你尊貴的后腿,鼓起全身之力,一口氣產出可愛的幼崽,救救我這可憐的婆娘,救救我這可憐的婆娘!”瞎子婆婆的曾祖父這樣跪在羊群中請求道。他放牧為生,他給羊群和他自己一樣自由的平等之愛,羊群報答他享有子孫后代之福的權利。埋頭分散吃著青草的羊群瞬間攏聚在一起,擺出四方行陣地,唱響生命進行曲,好幾只母羊接二連三地生出幼崽,幼崽呼出羊水之氣吹向撕心裂肺的寡婦。沒有馬爾鎮的產婆,她僅僅依靠著新生命呼出的新鮮空氣活過來了,于是世上多了個叫多利麥的兒子。
自從多利麥出生后,瞎子婆婆的曾祖父雙腿莫名地站立起來了,整個馬爾鎮的麥田年年大豐收,萬物復蘇。“這樣確切的愛與命運,每個人的一生可能有很多次,唯獨多利麥從未走出過牧場,日出跟隨牧群,日落還是跟隨牧群。”一只貓頭鷹在傍晚時分這樣哀鳴道。
誰是多利麥?多利麥是誰?或許只有那只雙目失明的母羊才能闡述馬爾鎮這千百年以來的難題。瘦如一根長狗尾巴草,瓜子臉上點綴著閃閃發光的太陽斑點,圓溜溜的眼珠子仿佛鉆入洞穴(給牧群的感覺是主人一直在閉眼沉睡),頭頂光銀銀的能折射出太陽的影子,駝著背,四季穿著同一雙吐腳趾的草鞋(每次牧群偷吃莊稼時,他的影子在取悅自己:慢點兒跑,再慢點兒跑!)。
瞎子婆婆的曾祖父一生都在苦等,從一只小母羊崽的誕生等到它分娩出的小母羊又產下新的羊群,時間坦然接受了歲月的劍子棒,敲在瞎子婆婆的耳畔,她的一生只能在用手去撫摸、去感受中苦等。這不是殘酷,而是命運賦予每個人的珍貴禮物,在苦等中再生希望,活出草根的能量,輕盈而舒適。“我必須徒步到森林里去,我的靈魂就懸掛在那根白色羊毛上,只有在風吹時,它才是白色羊毛,是自由之歌與斑鳩的秘密。”瞎子婆婆這樣自言自語道。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馬爾鎮北坡后面還有一片竹林。我還知道竹林里有一只娃娃鳥,它每次哀鳴時,獵人就蜂擁而至。“是誰家孩子在哭泣,到底是誰家孩子在這樣撕心裂肺地哭泣?”瞎子婆婆邊用手撫摸周圍邊這樣呼喊!只要她一開口,那娃娃鳥就瞬間不見蹤影,獵人們兩手空空,只能在沉重的黑夜里離去。
“那娃娃鳥的油能治好一切骨頭病,滴在手掌上能透流到手背外,的確是神藥。”一個獵人這樣說道。
“也治胃病。”
“也疏通女人的月經,洗凈子宮。”
“能讓啞巴說出馬爾鎮之美。”
“瘋子添一口便清醒萬年。”
“也治瞎子婆婆的眼睛。”
“要是嬰兒吸吮一嘴,會成為歌唱家、工程師、哲學家、軍事家……”謊言在獵人們口中越拉越長,他們在黑夜里緊繃神經包圍竹林四周靜候娃娃鳥出沒,越是黑暗處,群星就越光亮,把他們的獵槍暴露在竹葉上,仿佛這是娃娃鳥唯一的救生衣。
“我堅決不信這邪話,我要徒步到遠方去求醫。”她把手臂舉得比馬爾鎮的天空還高。
那群低飛的鳥兒給她花朵和希望,給她歌聲和信念。“媽媽,瞎子婆婆說要去遠方去求醫,遠方有多遠,她那光滑又粗壯的木拐杖能走到哪里,遇到懸崖、河流該怎么辦?”一只小麻雀嘰喳道。
“去吧,我親愛的孩子,去做瞎子婆婆的向導和拐杖。”
“媽媽,她睡在正午炎熱的竹林邊上,傳言那里有很多毒蛇,我真的很害怕。”
“千萬別害怕,去吧,去吧,那只是傳言,毒蛇的嘴只咬獵人的腳掌。”
瞎子婆婆就像那群低飛的鳥兒一樣在夏天的綠葉上匍匐前進,小麻雀跟隨她的影子一直往前飛。她們要向著自己的山巔飛行,被巨石擋住時,她們的靈魂是一棵蕓草,抬頭透過柔軟的地方穿過云層,被洪水沖擊時,她們的靈魂是一條金色的魚兒,尾巴一搖便深埋在細沙地下訴說彼此的秘密。
“我們千萬別把獵人的話當真,我們盡管作瞎子,我們更是一個火烈的自己,羽毛潔白,翅骨堅韌,去聞聞天空里的花香,去揣摩天空的心事與愛情。”瞎子婆婆這樣念著摩語。
童年就像溪流一樣,緩緩流過每個人的生命,只要是快樂的童年就讓每個人的未來生活充滿溫暖的陽光,麥子是金色的,那群低飛的鳥兒羽毛也是金色的,瞎子婆婆通過傾聽風吹麥穗的聲音去感知和認識世間萬物。“小麻雀,謝謝你做了我心靈世界那雙最明亮的眼睛,我的生命星球本黑暗無窮,我的生活毫無鹽味,我除了孤寂這伴侶,我一無所有,你讓我想起了馬爾鎮千百年前的某個春天。”瞎子婆婆這樣對小麻雀說道。
每個成年人曾經都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只是后來時間在督促他們去播種玫瑰,去與另一個完全不相同的生命謀生,在謀生中與宇宙里的萬物發生碰撞,通過同萬物經歷生死后種活自己的生命,最后墜落在海底世界,用一滴珍珠水洗凈世間一切苦難,插上一雙彩虹色的翅膀直沖云天,無影無蹤,只有一群低飛的鳥兒排列成地平線,東方升起溫暖的太陽,一群孩子在春天的草壩上你追我趕地放起了風箏。
她無法逃避自己的命運,她只能在自己的手掌里度過童年、為玫瑰澆水、放牧、割麥子、結婚生子、生老病死,她是自己唯一的活種子,只能在馬爾鎮這片土地上播種出無數個春天、十萬片葉子一樣的孩子們在歡笑。
星星落在黑夜的心窩上閃爍出光芒讓孤獨的人兒夢里有甜蜜的愛情,透明,寧靜。瞎子婆婆曾經做過人間最美的夢,那時她的氣,如同晨曦中的露珠,晶瑩剔透,不染纖塵。尤其是她的笑容,如初春的一朵桃花,優姿婆娑。她拿草原和牧歌喂飽那匹黑色的駿馬,她能看得見遠方的遠方有新生的葉子。風鈴草在聽風,她在聽風,生命和自由在低語,小溪對魚兒說:“我輕輕喚醒你,用一條條跳動的血液供養著你的呼吸,你是我唯一緩緩流淌的意義與真理。”魚兒對小溪說:“無論風怎樣吹,無論你流向何方,我都以生命的盡頭作誓言,祝福你的去與留。”她站在風中舒展,發絲飄香在她的山谷里,引來一群低飛的鳥兒,一籃籃的吻,它們生長成一片遼闊的天空,一位憂郁的少年坐在白云的小船上吹響優美的笛子,一滴淚滴落在瞎子婆婆的彩裙上,她抬頭一看,便憂傷與思念了一生。那天的云很輕很輕,像雪花似的快要飄落在空曠的田野上,她情不自禁地想要用鮮紅的月經河去灌溉那云朵之下的身影。那天的風不知道吹向了哪里,森林里只有放牧的少女正在編織白色羊毛婚裙,樹聲,鳥聲,處處無聲,唯有她的心弦像跳動的波浪,猶如琴聲彈奏出優美的四重贊歌,巖石露出牙縫,百年蒼天大樹脫下厚衣發出吱咯聲,山谷里的小溪抵不過河岸之美,邁出腳步去踏春了,憂郁的少年哪里去了,從此世上多了個瞎子婆婆。
我的童年跟隨母親一直生活在山里。在群山萬壑中聽見過人間沒有聽過的聲音,山泉發出叮當的鈴聲,松樹上掛滿了松鼠的秘密,鳥群撲打著翅膀,森林里開滿了野花,每片花瓣勝似一灣藍色湖水,坐在湖畔洗衣生爐子的女人最美,從天上飄落人間,人們的眼睛看得見或是看不見,她都猶如一面翡翠湖那般靜美。“媽媽,我要藏在春風里,輕輕拂過您的發梢,永葆它們青黑秀潤。”“媽媽,我要陽光灑在您的麥田上。”“媽媽,我要像花瓣那樣靜靜綻放在您的心窩。”“媽媽,我要黑夜里的一顆星默默守護著您的孤獨與憂傷。”“媽媽,我愿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滋養著您的生命長生不老。”我總在母親左右這樣低語,仿佛路邊的一只螞蟻都能倒背如流這些天真的話語,母親只是臉上浮出笑容,反復督促我緊跟著她的腳步繼續往前走。多數時候我那不聽使喚的腳喜歡東踩西踩,運氣不好時會碰到瞎子婆婆,她說:“這孩子生性三分像我,的確像極了!”我回個冷眼低聲罵道:“誰愿意像個瞎子,這車前草才像瞎子婆婆。”我用力踩一腳路旁的車前草時,母親才會回頭瞪我一眼。
我屏住呼吸,母親的容顏永遠像開在我心中的蕎麥花般美麗,遠方有我喜歡的東西在呼喚著我,因為愛著同母親生活的日子,所以我從未羨慕或可憐過別人,甚至參加街坊鄰居的葬禮也無所謂、毫無感覺,沒有淚水可談。我的心兒太小,裝不下任何人的悲慘命運之傳說,包括我親自給父親死去的靈魂做過的竹笛,只是眷戀過他站在山崗上呼喚風的背影。如同我今天的痛苦漂流在我心中的大海里一樣,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太祖爺曾經與土匪英勇搏斗的身影,從一棵萬年松樹投生到我父親腳下的一寸泥土,滋養著生命的糧食一幽靈草。跨過河流,父親的愛情如同瞎子婆婆的命運一樣極度悲傷,我要舉起火燭,照亮通過另一個雪國的云梯之路,祝福他們無論在何時、在何地、統統能遇見新的火星朋友,新的淚水,新的命運與愛情。
我的太祖父曾經深愛過一個地主的女兒。對于這件事,直到他臨終時都閉口不言一字,大概左耳邊帶著銀狼牙耳環才能象征著他們的愛情永恒純潔與美麗神圣,甚至馬爾鎮這片神奇的土地也從未聽說過那姑娘的名字,只有父母給他娶的那個女人。改變不了的是,我父親年少時竟然跟另一個鎮上的美人仙子未婚先孕,臭名遠揚對于這些故事,我的母親是全知情的,可她像一朵鼓起花蕾又遲遲不綻放的花朵一樣也閉口不言,她永遠同青春里的悲傷與熱戀同在,和瞎子婆婆一樣坐在大樹底下編織過彩色的頭幣,為等待出嫁做過很多憧憬明天的事兒,可她們都只是差點就和心上人同枕共夢的新娘,命運只給她們披蓋上羞澀的頭幣,卻殘忍地把她們遺落在了長滿雜草的泥潭里。她們贈給我的玫瑰,一直讓我清醒與自由著,我心中好像一直持著一把煙火,祭拜著她們比天空與大海更潔白的靈魂,治愈著我今天的疼痛。
瞎子婆婆說:“先睡吧低飛的鳥兒們,愛允許我們在美妙的歌聲里同夜晚跳一曲白鶴舞。”
“和小樹枝,它們點起來了火焰,愛被喚醒,熄滅了黑夜。”孩子們歡呼道。
“激情地跳吧,歡樂地跳吧!”瞎子婆婆四肢舞動起來。
她熬過了黑夜。她了解愛到骨子里,深入翻滾的土地骨髓之中,是她創造了愛情的存在。也就是說,她擁有愛萬物的權利與意識一熾愛明天和定格瞬間永恒的過去。她是一朵驕傲的波浪一時間的波浪、生命的波浪一她知道世上有草原、森林以及河流。她的惡運與囚徒不止是被風吹散某一根溫暖的羊毛。
她把自己赤裸地曬在馬爾鎮這片神秘的土地之上,一只鷹添愈過她的傷口。她等候的愛人不存在,為了記住那群低飛的鳥兒的臉頰與笑容,她變成了世間唯一的天使、唯一的瞎子。她怎么知道,必須向著曙光與春天赤腳旅行?她用那群低飛的鳥兒的聲音說話,用自己的月經河供養生來就失去母乳的羊羔。
“給瞎子婆婆一朵鮮花、春天、希望。”孩子們歡唱著。
“給瞎子婆婆一片麥子、一只母羊、愛情。”孩子們繼續歡唱著。
她夢見自己等待的愛人就被埋在春天的蘋果樹底下。于是她穿過泥土的秘密,天空更高了一生命匍匐在日子身上,用森林的嘴吐出一束光一輪回億年的記憶。她的美麗猶如一只金絲鳥,靜坐于一片花瓣之上,一朵藍色的云兒注入心海,自己的靈魂在時間的餐盤上成為另一只美麗的金絲鳥。在馬爾鎮的峽谷深處秘密旅行,幸福的回聲、神圣的誓言一太陽紅色的骨髓緊系在她的赤腳底下一為何冬天如此緩慢,春天何時來,蘋果花何時開?愛人將在何時死亡?淚水緩緩流過她的眼角,她抱著一只流浪了太久的公貓靜坐在夜晚的洞穴之中,遙遠的星光散打出一絲明亮,在夢影與公貓的呼嚕聲交匯處,她是一顆透明的星一孩子般的笑容、濕潤的肌膚、瘦如鮮花的臂股,猶如一座美麗的群山。春風拂過,她的父親多麥利啃著馬爾鎮最后一塊干骨頭,羊圈內的領頭母羊莫名地在春天的清晨里流產,她引來了馬爾鎮的許多罵名。
“胡子黑的多利麥,生命不在馬爾鎮里!”孩子們歇斯底里地罵道。
“胡子黑的多利麥,手臂窩里藏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危險,極度危險!”孩子們繼續歇斯底里地罵道。
草原盡頭被翻耕,牧群會哭泣。多麥利出生后,新的馬爾鎮、新的房子、新的麥地,四處崛起。一個整天面帶嘻哈的中年男人,怎么會手臂里藏著鋒利的小刀、馬爾鎮唯一的小刀呢?“小屁孩瞎說,小屁孩凈會瞎說!”多麥利雙手無處安放、抖抖索索地說道。
多麥利頂多跟在牧群后面時,看到有故意走散或是落伍的羊,只是彎下瘦如干柴的腰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它們而已。春天,小溪解凍的聲音——古老的輕音樂——馬爾鎮人生命中唯一的笑聲。在面具背后沒有藏不住的黑暗,閃爍著潔白的羊羔之絨毛。瞎子婆婆在回憶里反復悲傷地說道:“我一直以為,我的父親多麥利是個十分老實巴交的牧羊人,直到一只羊失去了愛情,我變成了馬爾鎮唯一哭泣的牧羊女后,我才明白他是個罪人。”
千百年以來,她一直漫步在田野上,時至今日,這片田野的四周早已經濕透了她的愛與勞動的力量。一群低飛的鳥拔地而飛,翅膀嘩嘩扇動松葉子,宛如一縷微風拂過她的笑意,云朵內層的縫隙里順流著她的淚滴。“不要再害怕失去黑夜里的光,也不要再害怕被玫瑰刺到手指頭,乘著鳥兒的翅膀,越過馬爾鎮山崗。”這是馬爾鎮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婦女之歌。
黎明前她馳行過金色的田野,太陽舒展開紅色的手臂,比起馬爾鎮的老習俗、家族沿襲的禮儀,她贊嘆遠飛的鳥兒,它們低飛在濃密的森林上空,原地盤旋,然后瞬間沖向云霄,白色云浪無限濺起,它們有多自由,她就有多痛苦。某個北斗七星轉移位置的夜晚,瞎子婆婆睜著眼睛夢見:一片果園里盛開著粉白交融的蘋果花,花瓣上蜜蜂翁翁作響,一位英俊少年身在其中親吻著花蕊,仿佛她自己也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她不禁在黑夜里大笑起來,木床底下正在呼呼大睡的千年母貓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它們的笑聲震醒了馬爾鎮的耳朵,柳樹拉長胡子吐出點點嫩芽,燕子嘴里銜來了春天的種子,在綠色的草坪廣場上,馬爾鎮人歡樂地跳起來了……花期很短,人們卻永遠喜歡花的芬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云浪卻從未帶走過誰的憂傷。瞎子婆婆又坐在村埡口的巖石上想起了憂郁少年。
她的命運之所以殘忍,是因為她所熱戀的東西短暫又瞬間無影無蹤。她還來不及睜開眼,曙光早已爬上窗頭,千年母貓露出肚皮曬暖陽,仿佛世間萬物都回到了昨天的原點之上,憂郁少年的身影飄向了何方?她與他隔著山、隔著河流,目對著兩個家族的溝壑…更糟糕的是她與他喜歡同時抬起彼此的臉頰望同一顆相思千年之星。據說要不是我太祖父的那把獵槍對著多麥利膽小又充滿恐懼的眼,瞎子婆婆的愛情早已像鳥兒嘴里歌唱那樣甜蜜。
“美麗少女請來到花叢中,我編織花頭幣給你披上,來做我美麗的新娘,快來做我美麗的新娘吧。”憂郁少年這樣呼喚道。
“夢中王子,請掀開你的小腳褲,跨過河流,來傾聽我悠悠口弦,快來傾聽我悠悠口弦吧。”瞎子婆婆年輕時這樣彈奏過牧歌。
沒有什么比她更美一在厭倦之前,她坐在春天的膝蓋之上,手指扣上了他編織的花瓣鉆戒,他們的愛情就平躺在綠色的草原之上,四周是低著頭吃草的牧群,牧犬也從未看見過他們彼此親吻的嘴唇之上存在著怎樣的秘密。她甘愿成為一縷春風,吹遍所有花瓣的臉頰,只為看一眼他的眼眸。“多利麥,請牽著這只老母羊,帶著你的女幾離開馬爾鎮,只能從黑夜里走,別讓光看見你們的影子。”據說這是我太祖父拿來恐嚇多利麥的原話。那晚,馬爾鎮吹著江風,可能是春天總來得早的原因,風吹得并不可怕,多利麥卻全身瑟瑟發抖,連忙低聲答應道:“一切聽從主人安排,老母羊也不牽了,麻煩!麻煩!”瞎子婆婆現在回想起第一次離開馬爾鎮的那個夜晚,她的雙眼緊町著父親多利麥,多么渴望他放出手中緊拉住的牧犬撲向我的太祖父。多利麥生來是個膽小鬼,他連一只螞蟻都沒有掐死過,每次遠遠碰到我太祖父都會被嚇尿,自然就談不上為瞎子婆婆出一口父愛之氣來為她撐腰。每當瞎子婆婆不小心弄丟一只小羊時,多利麥就只會拿鞭子打她,然后翻遍這個馬爾鎮森林也要找回主人家的羊兒。
美麗的蘋果花、美麗的羊毛、美麗的瞎子婆婆一一永遠不會輕易被歲月和時光流逝。“再見了夢中的憂郁少年,再見了馬爾鎮的漫長黑夜!云朵還是天空的云朵,駿馬還是山中的駿馬,田野上的野生草莓是珍貴的珍珠,串聯著我的愛與思念,靈魂還是馬爾鎮的靈魂。遠走吧,痛苦的肉體,不帶走黑夜的任何孤獨與淚滴,不驚動懸崖峭壁里的貓頭鷹,不要回頭地遠走吧。”瞎子婆婆又坐在村口的巖石上唱起了離別牧歌。
她挺起腰了,跨過了一個殘忍的世紀星河,又回到了馬爾鎮。“瞎子婆婆的臉上開滿了蘋果花,瞎子婆婆的臉上開滿了蘋果花!”孩子們這樣歡呼道。
不知多少黑色的日子過去了,群星來到蘋果花園里,等明日天一亮,她就動身,漫步一望無際的田野,到多利麥的墓前放一件潔白的毛氈和一根蘭花煙桿。她站在春風里,仿佛看見多利麥在不遠處犁地,駝著背,一手扶木犁一手持著鞭子。曙光滲透在她的眼角一那個極度黑暗的夜晚,星星墜落碎成惡狼牙縫里的糧食,靜靜的森林里突然猛撲出一只惡狼,多利麥急忙折斷了九棵松樹與惡狼搏斗,他左右不了瞎子婆婆的愛情,但他以父親的名義讓她的生命永遠流淌下去。多利麥為了引誘野狼背著馬爾鎮而行,頭破血流,掏出自己的直腸掛在松枝上,狼鋒利的牙齒與爪子排列成平行線從一根松枝上跳躍到另一根松枝上他含著血吶喊著:“孩子,跟著北斗七星的影子奔跑,那是回馬爾鎮的路回—回到—馬爾鎮里去。”最后,趁惡狼享受在美味中嚼舌根時,他血淋淋的手立馬拔出身旁鋒利的竹根掐殺了惡狼的呼吸聲。他從山中來,也永恒地沉睡在了山中。
“她的眼睛無論是睜開,還是睡去,都是一朵美麗的花兒。孩子,你的太祖父是個真正的罪人。所以,我們要在春天里多種一棵新的松苗,多放一只羊羔,來祭拜那些死去的愛情。”這是母親一直以來對我說的永恒不變的春語。
“那群低飛的鳥又飛來了—那群低飛的鳥又飛來了,低飛在空曠的田野之上,低飛在空曠的田野上!瞎子婆婆看見天上飄來一朵云,河流涓涓地流在她身旁!”孩子們這樣反復歡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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