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河”川劇藝術生長及傳播社會背景的考論

摘" 要" 清代中后期濃厚的社會文化氛圍是“瀘州河”川劇藝術形成的大背景。國家政權的穩定、統治階級的提倡，為“瀘州河”川劇藝術的孕育、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社會條件。而瀘州商品經濟的繁榮發展是“瀘州河”川劇藝術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商路即戲路”“水路即戲路”，各地商人紛紛向瀘州城集中，這對各地劇種聲腔向其傳播、聚集起到了催化劑作用。在以上種種社會背景之下，“瀘州河”川劇藝術應運而生并逐漸走向黃金時期。

關鍵詞" “瀘州河”" 川劇藝術" 劇種起源" 花部戲曲" 茶馬古道

明清時期社會出現了巨大的變革，在這個時期，中國經歷了從封建社會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過渡，開始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和繁榮的時期。特別是清代文化和經濟顯著增長，這為戲曲的發展和成長提供了豐沃的土壤。“瀘州河”川劇的發展歷程為我們生動地展示了中國戲曲從發軔至成熟發展的一個側面。瀘州是川劇的重要發祥地，“瀘州河”川劇的產生，既是政治社會背景，又是歷史文化資源共同作用、共同推動的產物，還是地理、經濟等紛繁復雜的因素相互摩擦、碰撞、沖突、交融，達到質的升華的體現。

一、明清社會風尚：“瀘州河”川劇藝術產生的時代背景

明清時期是中國戲曲發展的鼎盛階段。“瀘州河”川劇是在地方戲曲的基礎上吸納全國昆曲、弋陽腔等戲曲元素發展衍化而來。統治階級的喜好和提倡對其發展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使戲曲具有一種魅惑的力量。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背景下，瀘州河川劇的發展帶有獨特的時代印記。

（一）明清朝廷對戲曲的推動

明清時期戲曲藝術的繁榮與統治者的推崇密不可分。康熙帝對戲曲的鐘愛尤為顯著，其“南巡”期間頻繁觀戲的行為直接推動了戲曲發展。據史料記載，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南巡”時，不僅行宮每日演戲，沿途鹽商亦精心籌備戲曲演出以迎圣駕，“（三月初九）皇上行宮演戲十一出，系擇選程鄉，紳家小戲子六名。演唱甚好，上大悅……”[1]。據《圣祖五幸江南恭錄》記載，在第五次“南巡”的60天行程中，康熙帝觀戲達28場，形成“進宴演戲”的固定模式。這種宮廷對戲曲的熱衷，客觀上為地方戲曲的交流與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也為“瀘州河”川劇的形成提供了重要契機。

乾隆帝的六次“南巡”進一步推動了地方戲曲向沿江城市的聚集。與康熙帝相比，乾隆對戲曲的癡迷更為顯著，“南巡”途中各地必以戲曲迎駕，即便他多次下諭要求簡化接待，地方仍堅持“每日俱有戲臺承應”[2]運河兩岸數十里戲臺連綿的盛況，不僅促進了劇種聲腔的南北交融，更使揚州成為戲曲展演的高峰。晚清時期，戲曲創作在慈禧、光緒推動下達到新高峰。滿族權貴或修建私家戲樓（如醇親王府戲臺），或組建“票房”研習戲曲，甚至成立“貴胄班”登臺演出。載濤、溥侗等皇族成員的表演造詣，更成為職業演員的學習典范。

“瀘州河”川劇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孕育而生。作為封建社會鼎盛時期戲曲藝術融合的產物，它既受益于帝王推動的戲曲交流，也隨著這股社會風尚走向了藝術發展的黃金時代。

（二）明清戲曲的興盛與士大夫階層對之推波助瀾有密切關系

明代士大夫階層風氣漸趨奢靡，許多文人縱情聲色、沉溺享樂，其中對戲曲的癡迷尤為突出。明末東南著名文人張岱自稱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3]就是一個絕妙的寫照，生動展現了當時文人的審美趣味與生活取向。

商賈階層對戲曲發展的推動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通過組建家班提供經濟支持，如徽商潘侃常以“蹴鞠、技擊、倡優雜戲”宴客，印證了《歙紀》“徽俗最喜搭臺觀戲”的記載；二是促進聲腔傳播，萬歷年間昆曲藉商路從吳地輻射全國；三是推動演出商業化，明中后期職業戲班在工商業城市興起，使原屬宮廷貴族的藝人走向市場化演藝。

明代萬歷年間，隨著城市工商業的繁榮，商業性戲班在發達城市迅速興起。據馮夢禎《快雪堂集》記載，這些戲班主要由兩類藝人組成：一是脫離宮廷供奉體系的原內廷藝人，二是從士紳富豪家班中獨立出來的職業演員。這些藝人擺脫了以往作為宮廷奴仆或貴族玩物的依附地位，憑借精湛演技在社會上開展獨立演藝活動，成為極具市場吸引力的表演團體。

乾隆時期花部戲曲勃興，商人班社呈現空前盛況。據《揚州畫舫錄》載，“老徐班全本《琵琶記》，‘請郎花燭’，則用全紅堂：‘風木余恨’則用全白堂，備極其盛”，“小張班十二月花神衣，價至萬余金。百福班一出《北餞》，十一條通天犀玉帶。小洪班燈戲，點三層牌樓。二十四燈，戲箱各極其盛。”[4]徽商徐、張、洪等家班規模龐大，單戲裝造價即達萬金，演出排場極盡奢華。各聲腔劇種（昆腔、弋陽腔、梆子腔等）在城市舞臺爭奇斗艷，形成多元并存的戲曲生態。

（三）大規模移民潮：客觀上促進弋陽等聲腔流入

明清時期，中國戲曲的傳播與大規模人口遷移密切相關，其中“江西填湖廣”和“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成為弋陽腔等聲腔劇種向西南地區傳播的主要渠道。元末至清初，四川因戰亂導致人口銳減，清廷自康熙十年（1671年）起推行持續百余年的大規模移民政策，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累計入川移民達617萬人，其中湖廣籍占比過半。這場移民運動不僅使四川人口從康熙末年的200萬激增至乾隆后期的千萬規模，更通過商人、軍士、藝人等多元移民群體，將昆腔、弋陽腔、秦腔等聲腔劇種帶入四川各地。移民過程中，戲曲傳播呈現三種典型路徑：其一是商路傳播，徽商、秦商等通過貿易路線將皮黃腔、梆子腔帶入西南；其二是官方傳播，外籍官員赴任攜帶戲班或致仕返鄉引入新劇種；其三是行業傳播，流動戲班以謀生為目的進行跨區域演出。這些傳播方式使得弋陽腔在保持“一唱眾和、鑼鼓助節”的本體特征基礎上，通過與四川方言、民歌的結合形成地方化變體，如川劇高腔。

作為移民文化融合的典型代表，瀘州地區的戲曲發展呈現出鮮明的包容性特征。各省移民建立的1400余座會館成為戲曲展演的核心場所，其中江西會館、湖廣會館分別占比40%和35%，為不同聲腔提供演出空間。這種多聲腔并存的格局最終促成川劇“五腔同臺”的獨特形態，即昆、高、胡、彈、燈五種聲腔的有機融合，體現了移民背景下文化藝術的創造性轉化。

二、經濟發達繁榮：“瀘州河”川劇藝術生長的社會環境

明清時期，瀘州作為長江與沱江交匯的商貿樞紐，其繁榮的經濟生態為“瀘州河”川劇藝術的萌發與鼎盛提供了物質基礎。這種經濟與文化互動的關系，催生了戲曲演出市場需求，推動瀘州成為川南戲曲中心。同時，戲曲藝術的繁榮反哺城市經濟，形成“商路帶戲路，戲路促商路”的良性循環。

長江流域的戲曲傳播呈現出鮮明的“沿江聚集”特征。得益于水運便利和商貿往來，沿江城市成為各類聲腔劇種的天然匯聚地。瀘州憑借其“川滇黔渝”四省通衢的地理優勢，不僅吸納了江西弋陽腔、昆腔等外來聲腔，更通過鹽馬古道將戲曲藝術輻射至云貴地區，形成跨區域文化交流網絡。這種聚集效應使得長江沿岸成為明清戲曲傳播的“黃金走廊”，而瀘州正是這條走廊上的重要節點。

戲曲繁榮與交通經濟條件密切相關。商貿活躍的碼頭市鎮，如瀘州的管驛嘴、東門口等沿江地帶，既聚集了大量商旅人群，又孕育了茶園、會館等演出場所。據記載，瀘州城內曾建有數十座商業會館戲樓，每年舉辦廟會戲、行會戲等演出活動長達月余，這種密集的戲曲消費市場，正是明清“水路即戲路”文化現象的典型體現。

（一）“川南第一州”

瀘州作為長江上游的千年古城，自東漢建安年間起便是西南地區的軍政要地，長期作為郡、州、府級行政中心，與成都、重慶形成巴蜀“金三角”格局。憑借長江、沱江、赤水河三水交匯的天然優勢，北宋時躋身全國26大商業都會（年征商稅超10萬貫），明代入選全國33個“商賈輻輳處”，清代設鹽務總局，商貿樞紐地位益固。水運網絡塑造了瀘州“黃金水岸”的繁榮圖景：疏浚后的永寧河、赤水河與川黔古道連通，使沱江流域的糧食、川鹽、酒類等物資在此集散，形成“上通成都、下達重慶、輻射五百里”的貿易網絡。光緒年間重慶開埠后，瀘州更成為洋貨入川的關鍵中轉站，碼頭晝夜不息，“江陽夜市連三鼓，小市鹽船起五更”的盛況催生了會津門酒肆文化，吸引文人墨客留下“酒樓紅處一江明”等千古詠嘆。

這種經濟活力促成了多元文化交融，弋陽腔、梆子腔等戲曲聲腔隨商路匯聚，張之洞題寫的“川南第一州”牌坊，正是對這座兼具商業實力與文化魅力的水運之都的最佳注腳。

（二）戲曲吸納之地

瀘州作為清代川南經濟文化中心，其戲曲繁榮與鹽業經濟密不可分。城市商業的晝夜不息，催生了龐大的戲曲市場：勾欄瓦舍的百戲雜劇、職業書會文人的劇本創作、市民階層的狂熱追捧，共同構成了“瀘州河”川劇興盛的土壤。

鹽務總局的設立使瀘州成為西南官商云集之地。鹽運使、銅鉛官員及富商巨賈不僅推動大型戲曲活動的舉辦，更通過蓄養家班形成兩種演藝模式：官方梨園追求舞臺機關的奇巧與服飾的華美，家庭戲班則注重聲腔藝術的精研。這種“官商聯動”的戲曲生態，使得堂會演出既講究視覺盛宴，又崇尚雅致格調，最終孕育出融合商業活力與文人趣味的獨特劇藝風格。

瀘州戲曲的興盛還體現在組織創新上。清雍正年間瀘州藝人組建的慶華班開創了川劇科班傳統，而持續117年的鶴齡班更成為川劇史上存續最久的班社。這種專業化、規模化的演藝團體發展，標志著戲曲從市井娛樂向藝術體系的升華，為“瀘州河”流派最終形成五大藝術特色（最早戲班、最早科班、最長科社、首創女幫腔、首個非遺川劇流派）奠定了基礎。

三、通江達海水岸：“瀘州河”川劇藝術傳播的主要通道

明清時期，長江流域作為中國戲曲文化的重要樞紐，兼具“文化熔爐”與“傳播走廊”的雙重功能。其發達的水系網絡不僅使沿岸城市成為吸納弋陽腔、昆腔、梆子腔等多元聲腔的聚集地，更通過長江與京杭大運河的貫通，構建起連接南北的戲曲傳播大動脈。從巴蜀的川江號子到吳越的昆曲水磨調，多元地域文化依托“商路即戲路”的傳播規律，經長江黃金水道輻射至瀘州等樞紐城市，進而深入云貴高原，形成覆蓋西南的戲曲文化圈。這種文化擴散既保留了各聲腔的本體特征，又催生出如川劇高腔等融合性藝術形態，彰顯了長江作為中華戲曲基因庫的獨特價值

（一）“水路即戲路”

傳統戲曲界素有“水路即戲路”的行業共識，其中“戲路”指戲班演出路線，“水路”則是帶動經濟文化發展的交通命脈。瀘州作為川劇發祥地，其核心優勢正在于長江水系的航運網絡。清同治年間，以長江為主干，赤水河、永寧河等支流為脈絡的水運體系，不僅促成了瀘州與川滇黔交界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更推動了各地聲腔沿江河市鎮的聚集與南北傳播，形成“商路帶戲路”的典型模式。

茶馬古道是中國西南地區以馬幫運輸為主的古代商貿網絡，連接川、滇、藏等地，成為民族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走廊。作為該網絡的關鍵節點，瀘州段古道包含陸路與水路兩大系統：陸路北起隆昌，經瀘縣、江陽區延伸至敘永赤水鎮入黔；水路則依托永寧河實現“鹽上茶下”的物資轉運，瀘縣至重慶間的36個水碼頭構成茶葉集散樞紐。這條穿越云貴高原的通道不僅輸送貨物，更催生了文化傳播——長江流域的水路戲班以木船為舞臺，沿碼頭巡演，推動川劇藝術在瀘州河域的流布。

鹽馬古道自漢唐興起，至明清鼎盛，以自貢、瀘州等鹽產區為起點，經赤水河等水道深入云貴。清乾隆年間，赤水河航道經四次大規模整治，徹底打通川鹽入黔通道。民國時期，僅赤水河段即有人力兩千余、馬匹千余參與運輸，形成龐大的流動社群。鹽商與勞工的聚集催生了沿河市集的戲曲消費需求，而鹽船往返捎帶的不僅是貨物，更有弋陽腔等聲腔藝術的流動，最終促成川劇與少數民族曲調的融合。

赤水河鹽運的繁榮吸引了“湖廣填四川”后期移民的涌入，他們以鉛銅運輸和川鹽貿易為業，重新打通了川黔經貿通道。這些移民建立的沿河場鎮通過鹽船與長江沿岸的宜賓、瀘州、重慶等商業樞紐相連，形成了覆蓋川南黔北的市場網絡。作為鹽運起點，敘永縣聚集了陜、晉、贛、黔四大鹽幫，設有13家鹽號；而二郎灘則成為川滇黔邊境的商品集散中心，鼎盛時期擁有六大鹽號，年轉運食鹽達2萬噸，每日背鹽苦力超千人，吸引六省商人匯聚于此經營各類商品。

鹽運還催生了赤水河流域獨特的酒文化。大量鹽工對解乏酒的需求，促使清嘉慶年間二郎灘出現20余家糟坊。隨著乾隆十年赤水河航道開通，茅臺村釀酒業因鹽商聚集而興盛，清末已有20余家燒房，年產酒耗糧兩萬擔，“茅臺春”等名酒享譽黔省。這條貫穿巴蜀的鹽運通道，不僅重塑了地區經濟格局，更成為連接千年文化、民族與經濟的重要紐帶，被譽為井鹽界的“大運河”。

（二）江西會館促進戲曲交流

清末赤水河流域的商貿繁榮催生了眾多會館，其中以江西會館（萬壽宮）最為普遍，其次為兩湖會館（禹王宮）、福建會館（天后宮）和廣東會館（南華宮）。這些會館不僅是同鄉聯誼場所，更是戲曲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

江西會館的戲臺通常位于建筑二層前部，坐西北朝東南，整體布局精巧：戲臺兩側設廂房用于道具存放和樂隊伴奏，臺前4米處為天井，后方400平方米的觀眾廳未設固定座椅，觀劇時需自帶。建筑裝飾極盡華美——藻井彩繪、雕花門窗、宮燈燭影交相輝映，戲臺楹聯“天地無私，貴賤皆為角色”更凸顯戲曲的象征意義。當地職業戲班以弋陽腔、宜黃腔為主要表演形式，演出劇目突破北雜劇體制限制，采用更靈活的四折一楔子結構，代表劇目包括“五袍”“四柱”等系列。這種融合故事情節與歌舞表演的形式，成為“瀘州河”川劇的重要源頭。

會館演劇兼具商業交際與文化傳播功能，既通過《貴州戲劇史》記載的“商賈延請戲班慶賀”聯絡同業，又以“趕四季節日聘戲班”[5]的形式向民眾開放，折射出江西商幫的經濟實力與戲曲藝術的廣泛影響力。

結語

“瀘州河”川劇藝術在清代中后期的蓬勃生長，得益于多重社會因素的共同作用。這一時期，清王朝政局的相對穩定與官方對戲曲文化的推崇，為該劇種的孕育提供了有利的政治環境；而瀘州作為長江上游商貿樞紐的經濟繁榮，則為其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隨著“商路帶戲路”的規律顯現，各地商幫的聚集成為不同戲曲聲腔向瀘州傳播的催化劑——商旅往來不僅帶來貨物交易，更促成了弋陽腔、昆曲等多元藝術的交融。正是在這種政治穩定、經濟活躍、文化交匯的復合背景下，“瀘州河”川劇完成了從地方小戲到成熟劇種的蛻變，最終迎來其藝術發展的鼎盛時期。

參考文獻

[1]（清）張岱：瑯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卷五.

[2]（美）張勉治，著；董建中，譯.馬背上的朝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

[3]（清）張岱：瑯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卷五.

[4]（清）李斗.揚州畫舫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7.

[5]王恒富.貴州戲劇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