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去延安,一路上吃了好幾次蕎面饸饹,尤其在咸陽淳化一口氣吃的那三碗,第一碗原汁原味、柔糯爽滑,第二碗蒜香撲鼻、紅艷濃烈,第三碗面筋湯酸、唇齒留香,那可真叫一個過癮!
一
說起來饸饹的做法并不復雜,用蕎麥面做成面劑子,放進饸饹床壓窩里,利用杠桿原理下壓裝有圓木塞的床桿,圓木塞便將壓窩的面劑子擠壓,通過壓窩下裝有圓孔的鐵片兒變成蕎麥面條。用預先做好的肉末、蔥花、芫荽、辣子、蒜泥、香醬油醋、胡椒、味精等燴制濃湯(陜西人稱作“臊子”),就這么往饸饹上一潑,一碗香味濃郁的蕎面饸饹便大功告成。嗅一下香氣撲鼻,嘗一口筋道爽滑,再也忍不住舌尖的忠誠提醒,呼呼啦啦大快朵頤起來。
做饸饹不復雜,可制作饸饹床確是一件細活兒。饸饹床由床身、床桿構成,大多以杏木、梨木、棗木等硬雜木制作。床身是一塊20厘米寬、約1.5米長的方子,在50厘米處鑿一直徑15厘米的壓窩,窩底鑲一個帶孔鐵片兒,鐵片不能太薄,因為要承受很大壓力,須精心制作,要鑲得結結實實,在鐵片上鉆出的圓孔也頗為講究,孔間距決定壓饸饹的用力可否允許,孔的粗細決定饸饹質量。
壓桿是一根比床身稍長的杵子,須用不裂、不朽、耐磨的硬雜木做成,木工一點點鑿,一次次銼,一遍粗、一遍細打磨,方能制出一把像樣的壓桿。壓桿前頭與床身連接,后頭即人工用力之所在。壓饸饹一般一至兩人,多的時候兩到三人,大兒用袖口狠抹了一把鼻涕,中兒抱住壓桿打滴溜、蕩秋千,上方還坐著一個湊熱鬧的小孩兒。饸饹床穩穩架在一口盛滿開水的鐵鍋上,母親這邊放進面劑子喊一聲用力,那邊的大人小孩使勁地壓下去,一掛掛粗細均勻、油光閃亮的黑面條兒便齊刷刷鉆進冒著水泡的滾水里,嗅著美味珍饈的香氣,和著一家老小的歡笑,農家廚房里頓時飄蕩起煙火十足的祥和樂章。
二
在當年我的家鄉,饸饹床子滿村好像也只有兩三架,其中以木工世家出身的五叔做得最為精細。他用的材料是幾十年的老梨木,饸饹床厚重扎實,一如五叔的為人。到他家里借床子,需兩個孩子抬著走。壓窩底部是臥進去的一塊優質鋼板,鑿出的圓孔光滑圓潤,黑黢黢透著些許锃亮,一點也不磨手,也不會塞面,由此五叔家的饸饹床子成為宋家寨及周圍三鄉兩村競相爭借的名品極品。
五叔腦子活泛人勤快,木工手藝沒的說。當年我讀初中請他幫忙做個自制講義夾,他二話不說找了兩塊木板刨光磨細,上下鉆出兩個眼兒,安裝了螺絲螺帽,一摞厚厚的講義考試題被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兒。五叔木工技藝精湛,做活勤奮,他做的櫥柜、條幾、八仙桌,梁頭、木檁、腰子榫,斗升、耩子、平板車,鍬把、鋤杠、揚場锨……樣樣頂呱呱,個個潤絲滑,用起來結實、得勁兒。他當時打了兩套饸饹床,一口留給了自家,另一口送給了遠在大別山區的舅舅老孫頭。
據說老孫頭的鄰居黑老趙家,有一漂亮女兒喚作娟妮,她常去老孫頭家里借饸饹床,每每夸贊這具床子做得好、使起來得勁兒。終于有一天,見到了做床子的木匠原來是這么一位年輕后生,不自覺就臉紅起來,頭也不抬地幫老孫頭壓起了饸饹。這期間五叔就用賊辣辣的眼睛多次勾了娟妮漂亮的臉蛋和白凈凈的脖頸,并沿著脖頸從碎花背心領口處一路勾下去。隨著娟妮一起一伏的抬壓,五叔的賊眼似乎勾起了少女的心,害得娟妮離開時腳步踉蹌,偏又遭來五叔的伸手援助,幫她將饸饹床子抬到了家里。這之后不到兩個月,五叔就托人說媒成親,大別山區的娟妮就這樣成了宋家寨里的五嬸兒。
五叔的饸饹床做得不錯,可那對兒讓人受不了的賊眼喲,卻也成就了一段山花爛漫的大別山饸饹情。
三
照理說饸饹是陜西、山西等黃土高原地區的專屬,早在600多年前,就有元代詩人許有壬寫下感慨:“坡遠花全白,霜輕實更黃。杵頭麩退墨,硙齒雪流香。玉葉翻盤薄,銀絲出漏長。元宵貯膏火,蒸墨笑南鄉。”詩中“銀絲出漏長”說的就是饸饹擠壓時的景象。如此具有北方特色的傳統面食,卻傳到了我們蘇北鄉村宋家寨,說起來其中還有一段來歷。
宋家寨滿村百余戶人家,卻沒有一戶姓宋的,倒是有一位陜北嫁過來的大娘姓宋。這大娘說一口流利的陜北話,乍聽起來有些別扭、不合時宜,習慣了倒也不失一種親和。她教我們的童謠不同于本土風格,竟兼有幾分異域詼諧,比如《顛倒歌》:“趴下趴下,跟你說個瞎話,窗戶底下種了二畝西瓜。光腚孩偷走了一兜,瞎子看見了,啞巴一喊,聾子聽見了,瘸子就追,追到東西地南頭。沒胳膊的抱住了,沒腿的踢一腳,柳樹上邊砍了兩個桑木把棍子,一人揍了四十竹坯兒,走近一看,原來是東莊上老絕戶頭的二兒。”——沒有一句實話!
她還用童謠出過一道數學題:“一群老頭去趕集,頂頭碰見一堆梨,一人3個剩3個,一人4個差倆梨。”典型的二元一次方程組。
所以在農村,遠嫁外娶不是什么壞事兒。正如我們宋家寨這位大娘,她不僅傳來了饸饹制作技藝,還教會我們這么多陜北民謠。
四
饸饹是“河漏”在關中大地的諧音稱呼,正如家鄉制作粉條被稱作“漏細粉”,粉條下鍋,好似一群鵝鴨下河,饸饹也是如此。
家鄉不產蕎麥,做饸饹用的是山芋面粉。先用開水拌面,將揉好的面團醒發一段時間,做成窩頭蒸煮,照樣可以壓出筋道彈牙的美味饸饹。在那個年代,這種美食倒也顛覆了紅薯窩頭、紅薯餅子的味道,鄉親們吃不上白面,能吃上這種美味面條豈不解饞,一頓飯能吃它個兩三碗。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鄉人并不知道饸饹這個名詞,雖然他們端碗吃著,卻一如既往地稱之為壓面條兒。
壓面條不同于搟面條,一個用的是蕎麥面,一個卻是小麥白面,在農家眼里,其實有著天壤之別。莊戶人吃慣了紅芋片、紅芋饃、紅芋稀飯、紅芋窩窩,吃膩了煮紅芋、燒紅芋、炒紅芋、燉紅芋,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白面,喝不了幾次面條兒,正好來了陜北大娘如及時雨一般教我們粗糧細做,憑借這種技藝,宋家寨、李家莊家家戶戶做起了湯食面條。
莊戶人買不起豬肉,便稱燒冬瓜、燒土豆為紅燒肉,將燒茄子叫作一條腿的雞;吃不起魚,便苦中作樂用白面撥成面魚兒;品不到鮮,便用茄子像雞、豆角類魚、土豆似肉制作“素三鮮”。至于農家所謂的拉饞、嘗鮮、過個肥年,不過是多買了兩斤肥膘,碗里漂了幾片豬肉、多聞了兩天葷腥罷了。
家鄉稱饸饹叫作壓面條,正如稱饅頭叫作發饃饃,餃子叫作扁食,稱父親叫大不叫爸,母親叫娘不叫媽,若是你改口稱呼錯了,便有莊戶人嘲笑你。農村人淳樸卻也守舊,勤勞卻也固執。約定俗成,對固有稱呼千年不變,對世代習俗從一而終,卻也鑄就了敬天敬地重情重義的韌勁秉性。
莊戶人整日里干農活、忙農事,難得的飯食時間也會盡享悠閑,回歸本真。他們會一股腦地端著碗走出門,來到老榆樹下。陜北的大娘、大別山的五嬸、蘇區的大爺五叔們走出庭院,聚在一起,倚墻根、喝面葉、吃饸饹、聊農諺、說農事、談婚嫁、論生死,話題從雞毛蒜皮到家長里短,從天南地北到江湖廟堂,其實,這就是莊戶人實實在在的生活,這生活苦中有甜,煙火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