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那只微型收音機咿咿 呀呀地唱著越劇,清澈的聲音像 泉水一樣流淌。陽光也清澈,從 天上往地上流,穿過塑料大棚, 落在父親的額頭上。
塑料大棚是大哥搭的,專供父親冬日里避風、曬太陽。老家是著名的“菜籃子”,田野里到處都是塑料大棚,生產(chǎn)反季節(jié)蔬菜,銷往南京、上海、杭州等大城市。很多人家的門口也有塑料大棚,兒女們蓋的。前些年,老人們要照顧孫輩,整天忙著做飯,洗衣,接送孩子們上下學(xué)。近些年,兒女們把孩子一同帶往打工地上學(xué)。老人們在侍弄自己的一日三餐之外,做點農(nóng)活,天冷時就貓在大棚里,像蔬菜一樣寂寞,也像蔬菜一樣暖和。
父親坐在小桌子前,低著頭,似睡非睡。他已近耄耋之年,一張臉見慣風雨,老舊得如同一張發(fā)黃的報紙。他的眼睛雖然睜著,卻如同閉著一樣,但我知道他肯定在聽一 一他的左手和右手交叉握著,右手的小手指在輕輕顫動,似乎在打著節(jié)拍。
十年前,父親失明,此后一直活在黑暗的世界中。人和物日新月異,但黑暗阻斷了世界的更新,他看不到時光如箭一樣射向遠處。在他的記憶中,母親還是十年前的樣子,我們這些子女也是十年前的樣子。
看不見世界的更新也不一定是壞事。這世上有美,也有丑。看不見美是遺憾,看不見丑何嘗不是幸運。看到他顛著腳步在黑暗中摸索的身影,我在難過的同時,也會找個理由讓自己稍稍心安: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如意?倒著走路,對頸椎有好處;倒著想問題,會找到一個疏解情緒、忘記煩憂的出口
遠遠地,有個身影來了。“二爺來了。\"我對父親說。他“哦”了一聲,然后關(guān)了收音機,躬身從棚子里走出來。
二爺就是二叔。我們老家把叔叫作“爺”。
二爺手提一只大公雞,像去菜場賣雞一樣,面無表情。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這副刻板、嚴肅的表情。
我迎過去,叫了一聲“二爺”。二爺“嗯”了一聲,很輕,像咽下口水。
這只雞,你明天帶回家。他的聲音很小,還沒有那只雞的聲音大。雞被二爺丟在地上,受到驚嚇,斜著身子撲騰了好幾下,但雙腳被一條布帶子纏繞,無法起身,只能躺著,喉管里發(fā)出咕咕聲,有委屈、無奈,可能也有憤怒。
我沒吱聲。我知道二爺?shù)钠狻N乙钦f不要,他肯定失望,甚至難過。但我要是拿了,實在麻煩。拎著一只活雞上動車,怎么說也不方便,況且明天上車前我還要與幾個中學(xué)同學(xué)見面,拎著一只雞像哪回事呢?
我把自己剛才坐的那把椅子讓給二爺,又給他端來一杯水。他接過水,坐下來,把杯子架在自己的膝蓋上。
父親沒吱聲,但知道他的弟弟來了。
我又拿過一條凳子,把二爺手中的杯子接過來,放在凳子上。我說:“二爺,你喝點水。”二爺輕輕啜了一小口,像抿一口酒
父親靠在椅子上,不吭聲,空洞的目光望著遠方。遠方是青青的麥田。一望無際的麥苗在風的吹拂下,掀起綠色波浪,碧波般卷向天邊。這是田野最美麗的時節(jié),可惜父親看不見
二爺?shù)椭^,雙手撐在腿上,托著下巴,似乎在看著腳下。一只黑色的貓臥在他腳邊,不停地翻身亮著肚皮。沒人理它,太陽又曬得人發(fā)昏,它竟發(fā)出了呼嚕聲。
“年飯是在小文子家吃的吧?\"父親終于問了一句話。
不出我所料,二爺“嗯”了一聲。
我都知道二爺肯定是在小文子家吃年飯,父親怎么會不知道呢,顯然是找話說。
小文子是二爺?shù)拇髢鹤樱蚱迋z在常州賣早點。他對長輩極為孝順。二嬸去世后,他隔三岔五就跑回來看看二爺。二爺說:
“以后別老回來了,耽誤生意。小文子說:“不耽誤,我早上和好面,開車回來,中飯后再趕回去,正好可以揉面,蒸包子、饅頭。‘二爺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反應(yīng)過來:“那你不是兩夜都沒睡覺?‘小文子不吱聲,笑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
“你不要一個人去東邊莊子。\"父親的雙手攏著,垂著頭,說了第二句,像是對著地面說的。“東邊莊子”是我們家的特定說法,確切地說,是指我們家的一塊宅基地,位于村莊最東頭。我們很小的時候,父母說,等我們兄弟長大,就在那里蓋幾間房子,供我們結(jié)婚用。后來我和弟弟先后考學(xué)去了外地,那塊地就一直空著。曾祖母去世后,父母和奶奶商量,把老人家葬在那里,那塊地就成了墳地。前年二嬸去世后也葬在了那里。
二嬸的娘家在江西永修,二爺當年是人贅到她家的。過了將近三十年,二爺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二嬸決定陪二爺回安徽和縣老家定居。二嬸做出這一決定,顯然是想陪著二爺在他的故鄉(xiāng)度過晚年,以此回報二爺當年的犧牲。從江西永修來到安徽和縣,二嬸從熟悉左鄰右舍開始,慢慢熟悉田間地頭、風土人情以及各種農(nóng)活,很快就和我們這個龐大家庭的長輩、平輩、晚輩們熟絡(luò)、親近了。遺憾的是,二嬸前幾年查出了重病。她臨終前的個把月,我們家的女眷輪流在床頭伺候,給她按摩、擦洗、喂飯。二爺更是晝夜守在床邊陪伴二嬸,誰也勸不走。
二嬸去世后,二爺沒有當眾流一滴淚,但誰都知道他內(nèi)心的悲傷。他連走路也不像以往那樣腳步輕捷,而是趿拉著鞋,似乎鞋幫或鞋底隨時都會脫落。有一次,我母親去找他,他不在家。打電話問,他說在“東邊莊子”。母親問他去那里做什么,他啜嚅著:“看看翠英。”
翠英就是我二嬸。母親在路邊等二爺走過來,看到他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一場。母親后來聽村中的一位老人說,她好幾次看到二爺一個人在那塊墳地里坐著。父親讓二爺以后別去“東邊莊子”,肯定是心疼他的弟弟。但二爺沒吭聲,他的脾氣很倔,又不會反駁他大哥,只有沉默。
父親雕塑一般地坐著,像是等著二爺給他回應(yīng)。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二爺?shù)穆曇簦赣H便丟下一句:“晚上就在這里吃飯,別燒了。”二爺輕聲說:“中午還剩一些飯,晚上熱熱就行了,”他站起身,“我回去了。”說完他便趴拉著鞋子往外走。那只躺在地上的雞被嚇著了,撲騰了一下身子。我想讓二爺把它拎走,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二爺慢慢走遠,我回身收拾茶杯,發(fā)現(xiàn)給他倒的那杯水還剩半杯。
選自《百花園》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