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羅聘拜金農為師,揚州畫界一片曬笑,連金農也詫異。金農說,我五十歲才學畫,自己還在摸索呢,你跟我學畫?誤人子弟的事我不干
羅聘說,您的學問深啊,不說您的漆書四海揚名,單是您初工梅花,一出手就咄咄逼人,哪個敢比?先生,我最服您了,收我為徒吧。金農咂咂嘴道,不怕餓死,你就來吧
既然收了他,金農就悉心教授了,從線條、墨色到構圖都傾囊相授。羅聘勤奮,也有天賦,畫技日日見長。
一日,羅聘在畫室中獨自揣摩著金農的技法,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嘗試畫一幅鬼畫。他揮灑自如,心中的鬼魅形象躍然紙上。那鬼,影影綽綽,卻帶著一絲莫名的溫暖與深情,仿佛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往事
當羅聘將這幅鬼畫展示給金農看時,金農眼前一亮,說,好家伙!你真大膽,畫鬼!不過,技法還真不錯,有意境,
羅聘得意了,說,師父,我這也算別出心裁吧?
金農卻一聲嘆息,道,鬼畫畢竟不是主流,恐怕難以被世人
接受。
羅聘卻笑著回應,師父,我畫鬼,非為求名,一則為抒胸臆,二則為畫出想象世界,我要突破世俗束縛,達“我\"之境。
金農又咂咂嘴道,還是那句話,不怕餓死,你就畫吧
羅聘畫鬼是動了心思的。他先以水濕紙,再以墨滲透,著色渲染,營造出幽怪之相、神秘氛圍,展現人間疾苦和世態萬象。至于有沒有人喜歡,他并不多想。他喜歡沉浸在鬼畫中,與“鬼”對話,品咂炎涼
也是羅聘命好,在一次畫展上,他的鬼畫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此人是鹽商程晉芳。程晉芳仗義疏財,好結交文人雅士,對書畫亦不外行。程晉芳將羅聘展出的幾幅鬼畫悉數買下,并邀他到府上一敘。
程晉芳問他,先生為何癡迷畫鬼呢?
羅聘說,其實,畫鬼也是畫人。您想啊,那些貪得無厭者、口蜜腹劍者、作奸犯科者、男盜女娼者,豈不都是人間的厲鬼?那些貧病而亡者、走投無路者,抑或蒙冤而死者,豈不又是鬼中可憐之人?
程晉芳說,有道理。可我擔心,作鬼畫終會引來非議,要知道世間如你我這般,看畫看魂者并不多。我聽說先生的妻兒老小都在揚州,生計不易,總得賣些畫作為家用。我為先生的前途擔心啊
羅聘說,隨它去吧,有您這樣賞識我的人便知足了。
也許是因為程晉芳的名氣大,也許是因為揚州識畫者多,自打程晉芳買了鬼畫,羅聘的畫作好賣了,甚至有達官貴人前來尋訪。羅聘的生計不愁了,心情大好,就常去程府,與程晉芳談畫論藝。
這天,二人正聊得盡興,程晉芳的女兒程宜兒走了進來,一下子就被鬼畫吸引了。程宜兒是他最小的女兒,年方二八,端莊俏麗。
羅聘告辭后,程宜兒偷偷跟了上去,說想要拜他為師
羅聘說,這恐怕得令尊同意才行,我這行是沒什么出息的。
你一個大家閨秀,怎么能學這些?不行,不行!程晉芳聽了直擺手,后悔把羅聘帶回府中,斷然拒絕。
我不一定學畫鬼啊,程宜兒爭辯,您說畫鬼是旁門左道,我學些技法,畫梅蘭竹菊還不行?
程晉芳最愛這個小女兒,只得讓她師從羅聘
很快程宜兒的畫就有了些模樣,隱約可見師父的影子。這當口,她遇到了一個名叫石生風的窮秀才。石生風在鹽碼頭做些清點鹽包的雜事,聊以糊口。但他才華橫溢,志向高遠。兩人一見傾心,相談甚歡
程晉芳當然不同意,還說女兒若是違命,便不準她人家門一步。石生風很是絕望,喝了幾大碗鹽堿水,肚子鼓脹如丘,硬是把自己折磨死了。
程宜兒也想隨他而去,一連幾天茶飯不思。程晉芳沒有辦法,只得請來羅聘開導,他知道女兒最聽師父的話。
羅聘勸了半天,程宜兒還是不食不飲。羅聘說,要不,我畫一畫,給你看看。
程宜兒說,要畫,你就畫一幅鬼吧。
羅聘看著程宜兒的眼神,琢磨一會兒,明白了她的用意。沉思片刻,拿起畫筆,在紙上勾勒出一個鬼魅,此鬼外形雖不似人,但笑容可掬,如逝者重生,眼晴深邃且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最令人驚奇的是,這雙眼睛竟然映出了程宜兒的臉龐,清秀動人,一掃眼前的憔悴模樣
程宜兒竟然笑了起來,說,師父,我若活著,他便不死;我若開心,他便自在。羅聘點點頭。
師父,我想吃銀耳冰糖水了。程宜幾又恢復了往日的頑皮。
選自《作品》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