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朵

麥朵在十歲以前沒有接觸過書本。從她記事起，她就跟在媽媽的身邊干活，扶著奶桶看媽媽擠牛奶，用七齒鐵梳從牦牛身上梳下牛絨…七歲那年的一天，她遠遠看到村子里的三個小孩子上了同一輛面包車，她問媽媽：“他們干什么去呢？”媽媽忙著手頭的活，低著頭說：“他們?nèi)タh城上學了。\"麥朵不知道什么是上學，她也沒有問

那個周末，麥朵正在撿牛糞，那三個孩子又坐同一輛車回來了。一個孩子下了車看見麥朵就喊：“麥朵—麥朵—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嗎？”麥朵搖頭。

‘麥朵'就是花兒的意思呀，學校里有好多叫‘麥朵'的同學。”

麥朵怯怯地問：“是格桑花嗎？”

那孩子搶圓胳膊畫出一個圈，說：“是這世上所有美麗的花兒。”

那三個孩子圍著麥朵講了好多學校的事情。麥朵一直安靜地聽著。那天夜里，麥朵夢見了教室一 -像是一個帳篷，里外都發(fā)著白亮的光，里面有各種顏色的花朵，它們像一個個小孩一樣在歡快地跳躍、走動。

她渴望去上學。她求爸爸媽媽讓她去讀書，可她的爸爸一直推托，說家里沒錢，女孩子讀書是沒用的，還不如在家里多幫媽媽干家務(wù)。她媽媽開始是想讓她去上學的，后來看爸爸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也就不敢再多說什么了。

她很不甘心。難道她是家里撿來的？給她取名叫“麥朵”，為什么不給她成為“麥朵”的機會？她甚至開始討厭自己的名字。

那天，麥朵家正南方向的小山上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那個客人朝她家的帳篷走來的時候，好像被鑲嵌在彩虹里。麥朵對這個情境的印象非常深。客人好像是麥朵爸爸的朋友，看起來很和善。父親讓麥朵喊客人“叔叔”。叔叔一直勸說她父親讓她去讀書，父親最終竟然點頭同意了。叔叔離開的時候往麥朵手里塞了一千塊錢。麥朵那天一直愣愣的，她的心里全是那個夢境中發(fā)光的教室，還有在教室里走動的花朵。

麥朵終于上了一年級，那一年她十歲。

每個學期，麥朵都會拿回獎狀。叔叔每次來家里，麥朵的父親總會拿出她新獲得的獎狀給他看。看得出叔叔很開心，每次他都或多或少留下一些錢，說是給麥朵讀書用。有一天，麥朵在學校門口竟然碰到了叔叔。叔叔把她領(lǐng)進一家文具店，讓她挑學習用品。她挑了一塊香味橡皮，橘黃色的，由六片花瓣組成，像個小太陽。回到教室，她就在橡皮的中心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麥朵。她很喜歡橡皮的味道。多年以后，她在成都的浣花溪公園發(fā)現(xiàn)了一株盛開的白蘭，才知道那塊橡皮的香型是白蘭

高二新學年開學，麥朵有了第一部手機，是她爸爸的舊手機。那個叔叔通過她媽媽加了麥朵的微信。麥朵的噩夢開始了。

麥朵對叔叔一直很尊重，他發(fā)來的每一條問她學習生活情況的微信，她都認真地回復了。

他每次通過微信轉(zhuǎn)給她錢，她都謝絕了。有一天夜里，叔叔發(fā)來一條微信：“我想你！\"麥朵一看，頓時蒙了。她反復看了幾遍，渾身像是被一條粗黑的繩子纏住了。她心神不定，不知道該怎么回復。第二天夜里，麥朵正在做作業(yè)，叔叔又發(fā)來一條：“我想吻你的額頭。”麥朵心煩意亂地合上作業(yè)本，不停地用手指、手背猛擦自己的額頭，像要趕走一個不祥的夢。次日上課，她又一次下意識地用右手擦額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額頭已被自己擦得生疼。那一刻，麥朵突然很想哭。后來他又發(fā)來了一些很不合適的信息，比如：“你大學畢業(yè)，我一定要娶你為妻…\"麥朵夜里總做噩夢。有一天從夢里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都是汗水。

她撐不住了。那天放學后，她對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娜姆說出了她的噩夢。她哭著問娜姆：“是不是我很不好，才會讓那人給我發(fā)這么不合適的微信？我做

錯了什么嗎？”

娜姆完全沒想到麥朵竟然承受著這么大的痛苦。一開始她陪著麥朵掉眼淚，情緒平復之后，娜姆說：“這事一定要給你爸媽說，再這樣下去會把你的學業(yè)毀了的。”

“我不敢，如果說了，我爸會不讓我上學。這些年一直是那個人資助我上學。我想考大學！”

她倆最終商議的結(jié)果是：麥朵回家去給爸媽說清這件事情，如果家里讓她輟學，娜姆就負責教她功課。

麥朵回到家，一直不知該怎么開口。媽媽在擠牛奶，太陽就要沉人地平線了。媽媽和奶牛身上的亮光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整個牧場就要沉人黑暗里了。麥朵突然哭著喊了一聲：“媽媽！\"媽媽驚訝地回頭看著麥朵。麥朵撲進媽媽懷里，說出了一切。

黑藍的天空掛上碩大的星星的時候，爸爸回來了。麥朵不敢面對爸爸，躲進被窩里，流著眼淚。突然，她聽到爸爸憤怒的聲音。她不敢聽爸爸會說些什么，她用氊氊蒙住了頭。

氊氊被誰的手拿開了。媽媽坐在床邊，爸爸站著。爸爸說：“他資助你的錢，我都記了賬，這幾天我就全部還給他。不夠的，我先去借一些。你明天就回學校去，啥都別怕，只管好好學習。”麥朵哭得更厲害了，哭著哭著就撲進媽媽懷里笑了。

麥朵和娜姆都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她們相約去看望老師。過一個紅綠燈時，麥朵突然發(fā)現(xiàn)路對面有個人，就是當年資助她的人。她的心猛然一緊。發(fā)現(xiàn)對方并沒有看到她們，而是一直往前走，她才放下心來。她注視著那個人的背影一不再是當年鑲嵌著彩虹的形象，也不是她最害怕時冒著黑煙在地下穿行的惡魔形象，就是一個在綠化帶旁行走的普通人。

麥朵離家上大學前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那塊橡皮躺在書桌抽屜里，很久不用，有些灰撲撲的。她把橡皮在一張白紙上來回擦，橡皮露出了原本的橘黃色，跟新的一樣。橡皮外圍的花瓣形狀已在使用中被磨去，它現(xiàn)在更像一個暖暖的小太陽。她聞了聞，香氣依然。她把\"小太陽\"舉到眼前，對著它說：“謝謝你，叔叔，如果不是你，我這一輩子可能都上不了學。從我開始讀書，我就一直想著將來報答你，小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長大請你吃好多好吃的。但現(xiàn)在，我想報答你的方式只有一個，就是將來我也要像你當年幫我那樣幫助渴望讀書的孩子，不過我會悄悄地去幫哦。”

“小太陽\"的中心，多年前她寫下的名字已經(jīng)幾乎看不見了。她在“小太陽\"的兩面重新寫上了“麥朵”，然后慎重地把它裝進了行李箱。

選自《百花園》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