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曲小婉正準備打烊,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裹挾著零下十五攝氏度的風雪撞了進來,他反手關上門,把尖叫的風聲關在門外。
獵味坊餐館位于離縣城二十多公里的龍山腳下,是進山的必經之處。龍山是一個免費的景點,山上有大片的油菜花、紅葉林,還是各種珍稀鳥類的天堂平日里,駕私家車或坐公交來攝影、寫生、采風、游玩的人絡繹不絕。游客們玩累了,就在山腳下的餐館休息打尖,幾家餐館的生意都不錯。
冬季來臨,百花凋零,鳥兒南遷,游人稀少,餐館紛紛關門落鎖,人去屋空。獵味坊是個小餐館,除老板夫妻外,只有曲小婉一個服務員,開工成本低,還一直支撐著。今天,老板去縣城進貨,晚上要和幾個朋友喝點酒,明天上午才能回來。臨走時他囑咐老板娘,晚上早點關門,把前后門都上鎖。這兒方圓幾十里內沒有村莊或小區,一到晚上,人跡罕至。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厚厚的黑色羽絨服,羽絨服的帽子緊緊地裹在頭上。他進門后不斷地搓著手,躁著腳,抱怨著該死的天氣。曲小婉把他引到一個離壁爐近的包廂里坐下,然后給他倒了杯熱茶,把菜譜放在他面前。
男人點了兩個熱菜—炒野雞和紅燒野豬肉,要了一份野生蘑菇湯。曲小婉告訴他,野雞和野豬都是人工飼養的,只有蘑菇是在山上采摘的野味,是本店的特色,除了做湯,還可以炒肉、油炸。這些說明是老板早就囑咐好的,是為了規避麻煩,比如政府部門的暗訪,或者客人吃出不是野生的而鬧事,等等。
男人又點了蘑菇炒肉和干炸鮮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口氣將茶水喝完后,對曲小婉說:“再給我加點水,渴死我了。說著話,他很隨意地抬頭膘了她一眼。就是這一抬頭,曲小婉看清了男人的面容,心劇烈地抖了一下,手也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差點把點菜單掉在地上。
這張刀刻斧鑿般的臉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像刻在她的心頭。沒想到,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在這個北風呼嘯的夜晚,他竟然來到了這兒!北風裹挾著沙礫抽打著窗柅,枯枝摩擦玻璃的聲響像鈍刀劃在她疼痛的神經上。
命運的轉折始于一年前的驚蟄。當父親將房產證第三次抵押給小額信貸公司時,春雨正淅淅瀝瀝地沖刷著窗臺上的君子蘭。過橋資金像條吐芯的毒蛇,先纏住父親的喉嚨,再勒緊全家的脖頸。父親最終沒能從銀行貸到款。他把家里的房子、車子等能變現的家產和物資都處理了,也沒能還上那筆高利貸。九哥這個一臉橫肉的男人開始頻頻出現在她家里。他每天清晨六點準時叩門,金屬指虎撞擊鐵門的聲音驚飛整棟樓的麻雀。他慣常斜倚在褪色的布藝沙發上,用匕首拍打父親凹陷的臉頰:“老曲,火葬場我有熟人,要不要給你全家預訂個套餐?”他手下那些掛著金鏈子、文著身的痞子,故意在客廳的垃圾桶撒尿,還把煙灰彈進母親的粥碗里。九哥是專門替人索債的,監獄都幾進幾出了。報警他也不在乎,警察來了,見是經濟糾紛,只能把他們趕走了事。第二天,他們還會準時來報到。白露那夜,父親將妻女推到租住房的門外,防盜門反鎖的咔嗒聲混著秋風灌滿樓道,十七樓的風穿透母女倆單薄的羊毛衫。當救護車的警笛撕裂夜幕時,曲小婉町著救護車車頂旋轉的藍光,忽然想起幼年父親教她疊的紙飛機。那些載滿笑聲的紙飛機,此刻正從高空盤旋著墜落·…父親走后,母親一個人去外地打工。學費、生活費得不到保障的曲小婉,也只好輟學,靠打工維持生活。
九哥并沒有留意到曲小婉他頭發凌亂,胡子也有幾天沒刮了,一臉疲憊。
曲小婉忽然想到,這幾天在網上看到好多關于公安部門嚴打黑惡勢力的內容,好多替人索債的涉黑人員紛紛被拘留逮捕,他不會是出來逃難的吧。想到父親那摔成兩截的身體,想到母親那因受辱而痛不欲生的淚臉,恨意如荊棘在她血管里瘋長。父親死后,她設想過無數種報仇的方式,可最后都被她自己否掉了。她和他的實力相差太大了,想報仇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天開眼,今天晚上把他送到了她的眼皮底下,而他還一無所知。
曲小婉把菜單交給老板娘后,腦子就急速地轉動著:報警?可拿不準他是不是逃犯,要是報了假警那就麻煩了…老板娘在忙著做菜,曲小婉在狹小的廚房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紙盒子上—老板前幾天進城買回來的“鼠患清”。這是一種劇毒藥,老鼠死了尸體都不發臭。最近天氣越來越冷,在外面找不到食物的老鼠都打起了餐館的主意,不但偷吃食材,還咬壞了幾個盛菜的保溫箱。老板只下了一次藥,店里再也沒鬧過老鼠……
對,毒死他,只要報了仇,給他抵命也值了。曲小婉暗暗打定了主意。
當后廚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老板娘把最后一道野生蘑菇湯放在她面前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看著老板娘忙碌的背影,她打開那個紙盒子,拿出了一包“鼠患清”…·
四菜一湯擺在九哥的面前,他就著一瓶烈性白酒,風卷殘云般打掃著盤子里的菜。曲小婉把蘑菇湯端到他面前:“這個要趁熱喝,味鮮。
九哥顯然是渴壞了,端起大碗,竟一口氣將湯灌了進去。她驚得張大了嘴巴
這時,老板娘端出來一盤白菜燉肉,一小盆米飯,喚她:“咱們也吃吧。
店門突然發出悶雷般的巨響,一個裹著風雪的黑影撞了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他猩紅的瞳孔掃過空蕩蕩的廳堂,最終定格在兩位女子煞白的臉上。寒光閃過,一把尖刀帶著破空聲扎進梨木桌板,震得茶碗里的茶湯泛起漣漪。老板娘的青瓷簪子跌落在地,碎成幾段。
男人將刀從桌子上拔出來,架在老板娘的脖子上:“過年了,借點路費。’
老板娘哆哆嗦嗦地還沒說出話來,那男人不耐煩地在她肩頭劃了一刀,鋒利的刀刃劃開淺藍色的毛衣,血一下涌了出來
“快快,給他拿錢…\"老板 娘的聲音抖成一團。曲小婉看見 老板娘后頸的汗珠順著脊椎滑 落…她趕緊到老板的臥室把 錢匣子抱過來。那男人將里面的 錢全部塞進隨身的背包后,嘿嘿 笑了:“小姑娘,自已脫了吧,弄 得到處是血就不好玩了…·
老板娘顫抖著攔在男人面前:“錢都給你了,你…你還想干什么!
嘿嘿,老子很久沒碰過女人了,把我伺候好了,可以給你倆留個全尸…你們看到了我的模樣,命是不能留了…
‘砰”的一聲,男人倒了下去。九哥扔掉手里的半截酒瓶子,在已經昏迷的男人身上端了兩腳:“拿了錢還不走,不講規矩……·
男人始終沒有發現包廂里的九哥。他誤以為這個店只有兩個留守女人。
曲小婉打通了報警電話。她暗暗慶幸自己的抉擇。之前,在經歷了痛苦的糾結之后,她把那包“鼠患清”扔進了垃圾桶
選自《特區文學》2025年下半月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