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青島四方臺車站時,小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
出站口兩邊,爭相喊叫“大餅”“水餃”蓋碗面\"的小攤主,笑臉相迎南來北往的旅客,如同偶遇走散多年的親人一般,招攬他們到自家的小攤上就餐
有一家賣餛飩的小攤,嫌路燈不夠明亮,額外燃起一盞噴著藍色火焰的嘎石燈,特意照耀著他鍋里上下翻滾的兔耳餛飩
吳茂成想起來,前兩天他離開青島時,一大早趕過來候車,就是在那家小攤上吃的早點。當時是清晨,他要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吃過以后,順便又包了他家兩塊朝牌(面餅),作為旅途的干糧。
這陣子,天黑了。那家小攤上同樣亮起了嘎石燈。不過,這會兒他們家賣的不是油條、豆漿,而是朝牌、餛飩
一個個撒好蔥花、蝦皮、芫萎的白瓷碗,一排排地擺在桌面上,就等著客人們過來坐下以后,用熱鍋里翻滾的餛飩和熱湯來澆燙呢
那一刻,吳茂成不由得想起他此番回鹽區以后,女人給他在一張包朝牌的黃表紙上摁下的手印。
那張黃表紙,就是眼前那家小攤上用來包朝牌的粗草紙。三天前,吳茂成在趕往鹽區的途中,把攤主包給他的兩塊朝牌吃掉了。而包朝牌的那張黃表紙卻被他無意中帶回了家。
而今,那張黃表紙的正中間,已被女人給摁上了一枚鮮紅的血指印。
吳茂成有了女人的那枚血指印,就等于拿到了女人開給他的婚姻解除書,
那個時候,國家剛剛頒布了《婚姻法》,明確了一夫一妻制。同時,對前期父母包辦的婚姻,可以像電影《劉巧兒》中的主人公那樣,自行解除婚約。
吳茂成受到當時大環境的影響,滿懷憧憬地回到家鄉,想與女人解除父母為他包辦的這樁婚事。
沒料想,他與父親談到婚姻自由時,父親當場翻了臉。父親把土炕上一個裝煙絲的木盒子砸過來。
吳茂成下意識地抬起胳膊一擋,只聽“噗”的一聲,那木盒子正好打到他的衣袖上。
半夜里,吳茂成睡下以后,女人還是掀開他的被角,看了又看他那受傷的胳膊
第二天,吳茂成要返回青島。女人一大早起身,抱著兒子小寶送他到巷口,后來,又送他到小街上。女人一直認為夫君走到沒有外人的地方,會跟她提離婚的事。但夫君一夜醒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沒再提婚姻自由的事了。
可此時的女人,反倒認為強扭的瓜不甜。她于夜深人靜時,獨自咬破手指,含淚給夫君摁下了一枚他想要的血指印一女人想給男人自由,讓他在青島那邊去找他稱心如意的佳人。
男人擁有了女人那枚血指印,就等于他與女人解除了婚約,他可以任意發揮在那張黃表紙上寫些什么。譬如說,他可以以女人的口吻寫道:我自愿與吳茂成解除婚約。下面正好就是妻子摁下的那枚血指印。
可當時,也就是吳茂成看到女人為他按下那枚血指印時的第一反應不是感激,而是恐慌!
他恐慌就此失去妻子,恐慌就此失去鹽區的家!可等他稍微穩定下來以后,又覺得那一切還在他的手上。也就是說,女人把選擇權交給他,他吳茂成怎樣去打理后面的婚姻,那都是他自己的事。
朦朧的夜色里,吳茂成心事重重地走在青島的大街上
那個時候,青島大街上的路燈,不像現在這樣通街明亮。只在不遠處的樹縫間,偶爾會亮起一盞橘紅的燈光。所以,吳茂成的身影,時而倒映在他的身前,時而又被枝丫間的路燈光給扯拽到身后。
不知不覺間,吳茂成走到十字街口的一家鞋帽店,想到早晨出門,女人抱著小寶送他時,腳上穿了一雙補了又補的鞋子,他便下意識地走進店內
吳茂成想給女人買一雙“燕窩口”的布鞋。他甚至認為,在那個時候,他給女人寄去一雙鞋子,寓意著女人以后的路,可以自己走得更好。
當然,就那種“燕窩口”的女式布鞋來說,吳茂成非常喜歡
吳茂成看到青島這邊的女人,穿上那種鞋子以后非常好看。那么,他的女人穿上以后,同樣也應該很好看。
吳茂成所相中的那種鞋子,就是后來普遍受女士們喜愛的那種平絨、寬口的軟底布鞋。現如今,許多大飯店的服務員,包括大型的剪彩儀式中,一些扯紅綢、端托盤的禮儀小姐,也都穿著那種“燕窩口\"的平底布鞋
那種鞋子的特點是,鞋口開得很寬敞,前面一彎月牙似的鞋面,很像是小燕子倒掛在房梁上的巢穴。鞋幫、鞋面,都是平絨的黑色面料,只有腳背上有一道食指寬的鞋。年輕的媳婦及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配上白絲襪子穿在腳上,極為雅觀,耐看!
最初,那樣的布鞋,只有青島有。后期,流傳到青島以外的地方時,曾一度叫青島布鞋。至今,鹽區這邊上了歲數的人,仍然把那種鞋子叫青島布鞋。吳茂成拐進那家鞋帽店后,憑感覺與記憶,給他女人買了一雙。
轉天,吳茂成把那雙鞋子寄到鹽區以后,女人一看到那雙鞋子,立馬就知道那是她男人給她的\"斷情物”。
但,女人沒有把她的心事對外人講。
女人悄悄地把那雙鞋子鎖進衣柜。本想當作信物,留在她心中做個念想
沒料想,當年年底,女人娘家弟弟結婚,她異乎尋常地從箱子底下翻出那雙鞋子,穿到娘家以后,有人夸贊她腳上的鞋子好看!女人挺自豪地跟人家說:“小寶他爸給買的。
女人說那話時,臉上的表情可榮耀了!
選自《廣西文學》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