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青年顧根娣對我說,生燕燕的前一個晚上,我夢見燕子飛來,過了一個冬天,忘了開窗戶,燕子在窗外飛來飛去,我打開窗戶,燕子就急急地飛進了屋子,第二天,燕燕出生了,那是春天。
我趕到上海參加顧根娣的女兒顧燕燕的婚禮,顧根娣已經從新疆的農場退休返滬了。她和我在同一個農場,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一九六四年,她報名支援邊疆建設。一九七 0
年,她結婚。
剛到農場,她住地窩子,一個班一個地窩子 -地下的房子。婚房已在地面上了,土壞房,十多平方米。有一次上工,她忘了關窗,可能是想讓春風灌進憋悶了一冬的屋子吧?
收工回家,聽見屋子里有燕子的呢喃。屋頂,正中一根橫梁,兩邊是椽子,根根椽子像兩排肋骨。橡子上鋪著草,草上糊著泥,燕子一次一次銜來草莖和泥巴,在橫梁上做巢呢
過了一段時間,就聽見燕巢里傳來小燕子的聲音,一對燕子飛進飛出,嘴里銜著綠綠的小蟲,小燕子的頭伸出碗狀的巢,張開嘴,嘴角鵝黃。
自那以后,早晨上工她總是打開窗戶,晚上,要聽梁上的聲音,看燕子是不是到齊了,才關上窗。因為,晝夜溫差大。
深秋了,她最難受,燕子要飛回南方了。她給上海的父母寫信,總是講燕子的情況。那時,挨到了五年一次的探親假也不一定能獲得批準。她還寫,要是變成燕子就好了,年年都能飛到你們的身邊。
她有了女兒,乳名小燕子以示區別,稱房梁上的燕子省去前綴\"小”。
顧根娣已當了連隊小學的教師。她所在的連隊距團部遠,離沙漠近,是農場的“前沿”。女兒剛學會說話,顧根娣就教女兒唱歌。
教的第一支歌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女兒確實“穿花衣”—維吾爾族衣服的綢緞料,可是,女兒對顧根娣說她要穿跟燕子一樣的花衣:黑白相兼
顧根娣說,那種花色我還做不出。
裸露的椽子和草,常常憲憲窣窣漏下泥土,還有蟲子,有時,泥土掉進飯碗里。女兒愛干凈,顧根娣說,你吃的大米也是泥土里長出來的呀
女兒說,拉頂棚,擋住泥土。
大概女兒受了托兒所的啟發,托兒所的房子,都拉了頂棚——裝修得像天花板,還繪了畫,藍天白云,如童話世界
顧根娣指指屋頂,耐心地說,燕子多辛苦,蓋了窩,我們拉了頂棚,不是把燕子窩遮在里邊了嗎?小燕子要回家,要不要燕子回家呢?
女兒說,要,燕子也是我們的家庭成員。
那天,顧燕燕的婚禮,來的都是已步入老年的“上海青年”顧燕燕講了一個故事,說,這是我小時候媽媽給我講的故事
那個故事有多種版本,基本內容差不多:土匪來草原搶劫,牧民聞訊紛紛逃離,可是,有一個帳篷里坐著一個老人,竟不驚慌。匪首奇怪,就問為什么不害怕。老人指一指燕窩,燕窩里有剛出殼的小燕子,說,等到小燕子會飛了,我就走。匪首帶著隨從退出了帳篷。從那以后,就有了一個規矩,不搶劫有燕子筑巢的帳篷。牧民們的帳篷都迎接燕子來筑巢,專門留個窗戶,給燕子提供方便
新郎配合新娘的故事,給來賓獻唱了一支歌——《燕子》。每年,燕子歸來,顧燕燕像舉行歡迎儀式一樣唱這支歌。新娘的故事成了民歌的背景。故事里的險惡和民歌中的美好讓我想到,民歌總是現實里缺什么,民歌里就向往什么。
沙漠地帶的天氣,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尤其是春天。隨時刮大風,起沙暴,黃沙漫天,白天屋里也要開著燈。
有一天,托兒所緊閉門窗,里面像夜晚一樣開著電燈。顧燕燕吵著要回家,好像家里發生了什么危險。
阿姨無奈,緊緊地牽著顧燕燕的小手,低著頭,頂著風,像要把風鉆開一個口子,她像一個風箏,幾乎要離地飛起
窗戶被風刮得喔螂喔唧響,風吹得窗扇一會兒關,一會兒開,又重又狠。風把屋里刮得亂七八糟,沙塵彌漫,好像被抄了家一樣。
顧燕燕站在凳子上,望梁上的燕窩,沒有響動,看不見,夠不著。
她哭了,說,小燕子的爸爸媽媽沒回來。
阿姨插上了窗戶,屋子里安靜下來,風像要闖進來,拍擊著門窗。阿姨說,小燕子,你聽,上邊有小燕子在叫呢
顧燕燕說,小燕子的爸爸媽媽呢?
傍晚,風歇沙落,學校放學,地里收工。夫妻知道女兒執著地回過家,都后怕,曾經有過小孩被大風刮丟的事件
顧根娣的丈夫給女兒做示范,要女兒抱住自己的腿,說,在外邊有大風,你就抱著一棵樹。千萬不能松手
女兒說,我回家看燕子。
顧根娣看見窗外的燕子,說,刮大風時,燕子一定躲在樹林里,等著風停
女兒命令爸爸媽媽讓開。顧根娣夫婦退到床邊。兩只燕子飛進窗子,梁上的燕窩,兩只小燕子張開嫩黃的嘴,叫起來
女兒帶頭鼓掌,說,歡迎你們回家。
婚宴上,聽了新娘講的故事,那些已老的“上海青年\"沉默了片刻,隨后,一片掌聲
選自《當代人》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