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連山的雨季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陳文青撐著傘站在文化局宿舍樓下,褲腳已經(jīng)涸濕大半。他擦緊手中的竹編提籃,里頭的艾叛還帶著余溫。這是他第三次撥通周副局長的號碼,聽筒里漫長的等待音和雨打芭蕉聲混作一團。
傘骨間漏下的雨珠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水花,陳文青望著斑駁的磚紅色宿舍樓,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鎮(zhèn)中學。那時周明遠總愛把課本卷成筒狀插在褲兜,走路時在青磚廊柱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拍。此刻他低頭看提籃里冒熱氣的艾叛,暗綠的艾草皮上還留著母親用竹簽點出的梅花印——那是老太太最后的倔強,即便手抖得厲害,仍要固執(zhí)地在每個艾板上烙下記號
“老同學?”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驚得陳文青差點摔了竹籃。轉(zhuǎn)角處轉(zhuǎn)出個穿藏藍夾克的身影,周明遠手里拎著公文包,鏡片蒙著層水霧:“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陳文青的舌頭突然打了結(jié)記憶里那張總沾著墨水漬的臉,此刻在雨幕中竟顯出幾分陌生他注意到周明遠左鬢有絡(luò)白發(fā)不服帖地翹著,公文包側(cè)袋插著半截啃剩的玉米,這讓他想起當年晚自習時,對方總在課桌下偷啃烤紅薯的窘態(tài)。
“這是給伯母帶的艾叛。\"陳文青慌忙遞上竹籃,藏在艾叛底下的牛皮紙信封酪得掌心發(fā)疼。竹籃提手處的“卍\"字紋突然刺痛指尖 那是母親獨創(chuàng)的編法,用染成茜色的竹絲在經(jīng)緯交錯時暗藏吉祥紋樣。三天前他回斑竹老屋,正撞見母親抱著門檻哭號,摔碎的瓷碗碎片里浸著褐色的藥汁,村主任帶來的拆遷通知在泥地上涸出墨痕
電梯里潮濕的霉味讓人室息。陳文青數(shù)著樓層數(shù)字,忽然聽見金屬墻壁傳來悶響——周明遠正用公文包角輕磕電梯按鍵板,這竟與當年敲廊柱的節(jié)奏分毫不差。“聽說,你們村要建非遺體驗館。”鏡片后的目光突然掃過來,陳文青看見對方食指關(guān)節(jié)有新鮮的竹篾劃痕
‘是文旅綜合體。\"陳文青糾正道,喉嚨發(fā)緊。他想起開發(fā)商效果圖上刺目的玻璃幕墻,那些將老竹寮夷平后建起的仿古建筑,就像給垂暮老人套上不合身的戲服。“他們要把老竹寮全拆了,說危房影響景區(qū)評級…
七樓到了,周明遠掏鑰匙時,竹籃里飄出一句嘆息:“你母親編的‘月華籃’,現(xiàn)在會的人不多了。\"陳文青證在原地。月光穿過竹篾交織成紗的典故,是母親最愛講的故事。此刻走廊盡頭的窗戶漏進天光,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竹籃的鏤空花紋,竟真如滿地銀霜。
第二天響午,陳文青正在教室批改作文,村主任的電話追了過來。“你倒是攀上高枝了!”炸雷般的嗓門驚飛了窗外的麻雀,“省里來了調(diào)研組,說要把斑竹屋列為什么文化遺產(chǎn)!\"背景音里混著竹匾摔地的眶當聲,陳文青握筆的手一顫,在“鄉(xiāng)愁”的作文題旁涸開墨點
暴雨初歇的山路泛著青苔的腥氣。陳文青深一腳淺一腳往老屋趕,遠遠望見周明遠蹲在檐下和母親比畫著什么。七十斤的竹匾斜倚墻根,母親正演示著“六角眼\"編法,篾條在她指間翻飛如蝶。他忽然注意到母親換了絳紫色罩衫 這是當年父親從縣城扯回的最后一塊布。
‘六根篾起底,經(jīng)緯各三股交錯,”母親沙啞的嗓音混著竹篾摩擦的沙沙聲,“要像梳頭似的把篾齒排勻…\"周明遠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赫然有道陳年疤痕。陳文青心頭一跳,那是初三那年自己失手打翻開水瓶留下的。
‘這是活著的工藝史啊。\"戴眼鏡的學者舉著相機連按快門。陳文青看見母親布滿裂口的手指在鏡頭前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靈巧地挑起篾條。周明遠轉(zhuǎn)頭招呼他時,手里捏著片剛削的竹篾,薄得能透光:“省非遺中心想請伯母當顧問,說要搶救性記錄七十二種編法…·
暮色漫過山脊,陳文青摸到口袋里那個沒送出的信封。周明遠正在溪邊接電話,背影融在漸起的夜霧里。“…對,保留原有的村落肌理,把現(xiàn)代設(shè)施嵌進傳統(tǒng)建筑…·”
半個月后,陳文青帶著改好的規(guī)劃圖回村。推開斑竹屋的瞬間,他險些被晃花了眼。二十平方米的老屋成了竹編展廳,母親的工具擺在玻璃柜里,墻上投映著她編竹匾的影像。最刺目的陽光被竹篾窗簾濾成溫柔的金線,在地上織出“富貴長春”的吉祥紋。村主任訓(xùn)笑著遞茶:“周局長特意請了美院設(shè)計師,說這叫新舊對話···
“阿青,你看!”母親忽然扯他的衣袖。后窗支起半扇,月光漏進來,在青磚地上描出疏疏竹影。母親布滿老年斑的手撫過窗根:“周局長說這影子才是真寶貝,叫什么……對,時光的拓片。”她混濁的眼里泛起水光,陳文青這才發(fā)現(xiàn)窗框新?lián)Q了老竹材,斷裂處用金漆勾勒著修補痕跡
返城那日,母親往陳文青車上塞了個鼓囊囊的麻袋。等紅燈時他打開來看,最上面躺著那個牛皮紙信封,底下是六只竹編小鹿—正是周明遠在展廳夸過造型別致的那套。手機突然振動,跳出條新消息:“工藝品已收到,正好抵了上次的艾叛錢。另:小鹿放辦公室當標本,提醒我們別把活文化做成標本。‘
后視鏡里,九連山的輪廓漸漸模糊。陳文青想起昨天收拾展廳時,在母親的工具箱底發(fā)現(xiàn)本泛黃的作業(yè)簿。翻開竟是周明遠當年的筆跡,在作文《我的理想》結(jié)尾處寫著“要當守護傳統(tǒng)的衛(wèi)士”。墨跡暈染處,還粘著片干枯的竹葉。
選自《紅豆》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