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水中完整的太陽,是在老城郊外的蘆葦蕩。那輪金紅色圓影浮在墨綠水面上,邊緣暈著毛玻璃般的柔光,像被孩童含化的水果糖。風掠過時,帶起細密的漣漪,把太陽割裂成千萬片顫動的金箔
蹲下來掬水時,指尖忽然傳來灼痛。水面漂著層油膜似的虹彩,我的倒影在漣漪中扭曲變形,發梢竟泛出早衰的灰白。去年冬天落水的野鴨尸體還卡在岸邊礁石間,羽毛保持著溺水時夸開的姿態,喙部結著珍珠色的晶狀物。
‘這太陽是假的。
穿月白衫子的女孩不知何時站在蘆葦叢中,襟口別著褪色的木芙蓉。她赤足踩過濕泥,腳踝纏著浸透血漬的麻布,每走一步都留下閃著微光的腳印。我認出那些是輾碎的螢火蟲,在這個不該有螢火的初夏清晨。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太陽了?!彼钢鴮Π锻嵝钡挠^測站鐵牌,鐵銹正沿著早已腐朽難辨的文字蜿蜒爬行,“每個月圓夜,水里的太陽就多生出一只眼睛。”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水面忽然騰起薄霧。那輪金紅開始向內坍縮,中心裂開漆黑的豎瞳,倒影中的蘆葦叢瞬間枯萎成焦炭。有東西在水下發光,不是陽光,更像是某種生物鱗片的反光。
大腦突然被刺痛。二十年前跟著父親來檢修水泵時,也見過這般妖異的日影。那天父親穿著膠靴踏入淺灘,水面忽然沸騰如滾油,他的影子被拉長投在蘆葦叢上,竟生出枝權般的骨刺。后來他們在下游找到他,纏滿水草的尸體蒼白腫脹,十個指甲蓋里嵌著細碎的螢石
女孩的袖口拂過我的手腕,布料下傳來貝殼摩擦的沙沙聲。她解開發帶,烏黑的長發里竟夾雜著幾絡水藻般的銀絲,發梢滴落的水珠在巖石上灼出細小孔洞?!八鼈兛煨蚜耍琝"她對著水面梳頭,每梳一下就有螢火蟲從梳齒縫間墜落,“靠吞吃倒影活著的東西?!?/p>
西邊傳來悶雷聲。我抬頭發現真正的太陽還在云層后蒼白地懸著,像枚將熄的炭火。而水中的偽日此刻大如車輪,中心瞳孔分裂成復眼結構,映出無數個我的面孔,每個倒影都在以不同的速度衰老。
成群的紅蜻蜓開始撞擊水面,翅膀粘連著虹彩黏液。女孩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她的掌心紋路間游動著磷光,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掛著霜狀結晶。東南方的蘆葦成片倒下,仿佛有巨蟒在泥沼下游竄,空氣中彌漫起熟透枇杷發酵的甜腥味
“跑!\"她把我推向長滿青苔的堤壩石階。我跟跑著回頭,看見她月白的衫子鼓脹如帆,發間銀絲瘋狂生長,在水面織出蛛網般的屏障。偽日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嗡鳴,千萬條半透明的觸須刺破水面,每根末端都粘著片破碎的太陽殘骸。
石階縫隙滲出溫熱黏液,我踩到段森白的東西,是半截人類下頜骨,牙齒縫里卡著片魚鱗,正泛著和偽日相同的金紅色。雷聲更近了,這次我分辨出那是無數貝殼開合的聲響。在喪失意識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見女孩化作一團銀亮的蜉蝣,撲向那個正在吞噬倒影的虛幻太陽。
醒來時躺在鎮衛生院的霉斑墻皮下,護工說我是中暑暈倒在干涸的水渠里。但當我攤開掌心,一團螢火正在縱橫交錯的灼痕間游走,這些蜿蜒的傷痕拼出個殘缺的日輪,與那日水中偽日的裂痕分毫不差
窗外的老槐樹上,無數只鳴蟬正在同時蛻殼。
選自《小說月刊》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