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的影子融化在夜色里,好像鍋中的黃油。
C君聽見雨聲,走著碎步。后來是人流,沉悶緊促的步子,滲透著鬧鈴聲。他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秋衣使紅色的外套愈加隆起來,活像一條待死的臃腫金魚。
窗戶外頭,人群流淌過那座名為山的坡,在十一月廿三日的細雨中,坡上鋪滿的紅露出鐵銹的顏色。入冬的日子已過去許久,我的百無聊賴愈加增長起來。這周的每一個二十四小時都在落雨,清晨起來,門被打開,鬧鐘響了三次,我拉扯拉扯被子,讓它粘在我身上,慵懶地做些幻想,我若不去上這堂該死的早八,又會怎樣呢?我想到我會被游街示眾,千夫所指,釘死在一座名為翹課的恥辱柱上。冷風躧進來,裹進秋衣與秋褲,我渾渾噩噩如一頭冬眠的大熊。
怠惰與無聊是這個冬天的主要旋律,他的詩興突然來了。窗外的雨、鐵銹色的坡和坡腳下的湖似乎能組成一個不錯的意象,許多詞匯游蕩過來,他從手旁的作業本上撕下一頁紙
我的腦子里還徘徊著雨、湖、花、月,許多美麗的東西在開花結果成句。那個老師似乎點到我的名字,旁邊的朋友提醒我站起來,雨變成了花灑,湖變成了水溝,花是塑料的,月是白熾燈。老師問了我幾個問題,什么成本、利潤。我答不上來,前一秒還是詩歌,后一秒就要面對無聊的成本、利潤,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我不幸墮入這門打算盤的學問已有許久,咬住一毛一分不放,每日在大算盤面前吃語,斤斤計較著多了多少、少了多少。算計這一元與那一分,算計這一時與那一刻,望眼欲穿著別人賬戶里數字的多寡,抬頭乞憐著數字外掉溢下的湯羹。
大門敞開,冷風蹄進來,強吻C的脖頸,緊貼著秋衣滑溜下來。外頭昏昏地黑著,人潮涌動,C 將頭埋進大紅色的帽子中,與同伴H君一道,順著人流漂浮。C拉扯著H的胳膊,像一個生怕走丟的小孩,細碎的步子跟著,走下一階一階臺階。用不了幾時,坡又重新孤寂起來,天色再暗下去些,路燈尚未亮起,它似乎銹得更厲害了,雨水沖出幾條裂紋,如工廠角落里報廢的機器,呆呆地立在那里,回到最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去。
今年的夏末我又過上了單身生活,免不了爭執與憤怒,以及對于這個冬天最不切實際的幻想。冷風貼著我的外套鉆進來,我打了個激靈。女人啊女人,入秋以來就再沒有與戀愛有一星半點關系的消息,那擁有愛情的生活,在這個寒冬,大概是再也求不到了。這如死灰般的冬日生活,再嗅不到那暖熱香甜的氣息,吻不到濕潤艷紅的唇,兩條舌頭的觸碰像靜電一般透入心臟。那驟然來臨的愛情,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帶著風雨在狂飆,心便被卷入這雷雨風電之中盤旋,高高旋在天上,驕傲的、快樂的、放肆的,笑啊,圍著篝火,我們擁吻著。輕細的雨在傘上畫出一幅星圖,我慵懶地看著綿密的雨打著葉。淡色的地磚上滲著被踩踏過的黑色水漬,我想起下雨天,市場里蔬菜降價,暗倦的角落堆著污水和殘破的卷心菜葉。
H君高高胖胖,C君高高瘦瘦,走在一起好像太極的陰陽。C覺得冷,便貼向H一些,一只手鉤著H的手臂,他們在一把傘下并步走著,避開水塘。人們匆匆地行過,C望望H,盡力地與他做些不著邊際的說笑。風里面,人影格外清冷,路燈漸漸亮起來,映射于地上,可謂是“藻荇交橫”。
還是那個降價的市場,它從不因為天氣而少有人往,天落著霏霏的雨,腐爛,汗臭和血腥氣飄蕩著。據說發生了踩踏事件,那天我路過的時候,站在某個恰巧聞不見味道的地方,我還是下意識地捏住了鼻子,背后的包里響起咯吱咯吱算珠的聲音。污水里涓涓流著紅色的細流,如一只布滿血絲的眼,黃昏中的霞。菜葉、下水、腐肉和黃白之物狼藉,人們還在推揉,高舉著鈔票,“讓一讓!嘿!讓一讓!\"的叫噻聲沖上了天。幾條黃狗穿梭在那里,撲咬、扯食著地上的那些狼藉。我撐著傘,默默看它們為了爭奪一塊肥大的腐肉,打得鮮血淋漓。一條黃狗的眼珠子被打了下來,骨碌骨碌滾到那人群之中,又要有人摔倒了。我依稀看見一只大手握著一張還未甩出的票子,還殘留了半個字,是“績”嗎?好像吧,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了,嗯,有可能。不知哪個商家的算珠掉了下來,滾著滾著,撞到了一條正在吃屎的大狗,它便⑦冏吞棗地吞下去,看起來味道還不錯。
天色再暗一些,路燈實在不亮,濕濕的夜霧既模糊視線,又給人一種不適的濕潤感。C與H不得不刻意避開那些濃油赤醬的水塘,他們看到側邊有一對男女,男生側低著頭擁吻著女生,緊緊抱住,頰上下動,唾液在頰邊晶瑩閃耀。他們抱的動作夸張,似乎生離死別。C只好想這好像馬戲團里的猴子,真應當鄙夷那些原始又低級的行為,他們是幸福的嗎?也許是表演吧。他們的靈魂真的相交嗎?或許是沒有的吧。哈哈, × ,下一個十分鐘,他們也許會吵架,然后在哪個黑暗的地方,“啪!”響起一記巴掌的聲音。呃,不過,他們可能還要沿著這條路走出校門,校門口不遠處有一家賓館,他們應該是,呃,男歡女愛的樣子。哈哈,真是低級、下作,這些為了自身肉欲的原始動物。C猛然摟了一下H的脖子:“H哥,給我介紹個漂亮女孩唄
我想哪,她說她沒有男朋友,她苦于單身,她說,她大概要在這個潮濕的海邊度過她的大學四年了。我是否應當救她于水火之中,朝她那個方向輕輕說一聲,就很輕,很輕:“可以留一個聯系方式嗎?我好想認識你,好想與你交一個朋友。\"我將身子再向那個方向側了一些,一點點,挪動著,我的眼睛火熱地町著她正埋頭吃飯的可愛模樣,她會抬頭與對面的伙伴對話,我們四目或許會有那一點點短暫的交匯。我想,她或許會給我一個白眼,或許會用她那與外貌相匹配的教養拒絕我。她越是彬彬有禮,我便越尷尬,她或許什么都不會回答,好像沒有聽過這句話,我像一只蚱蜢,一只卑微的蜉蝣,待在那個地方。我看見玻璃門的反射,這張猥瑣又可怖的臉龐,雜亂的胡子沒有刮,一根格外長的胡子刺出下巴,飄飄蕩蕩,我害怕極了,她應當在后頭譏笑著,他不自量力,他臭不要臉。我便木然地將身子狠狠側向另一側。
C與H決定一同出去吃飯,校門外有一家館子他們慕名已久。人很多,正好還有一個靠門的位置。一進門,C的眼前便蒙起一層白霧,鄰桌有兩個女生在吃飯,前頭置著一臺小電視,放著一部韓劇,適逢男主與女主親吻。背對電視的女生朝后看了看,兔子似的把頭轉回來,撲味一笑:“這好呆哦。\"C覺得她算不上上等的好看,卻生得如此正正好。C喜歡上了她,她的一切都是那樣正正好。
‘哎呀,又要去上晚課了。‘
雨聲凄迷,路上僅有幾個人,我想,我大概是再見不到她了。